“尔朱郡公?”元子攸微微愣了愣,转过头去。
那劲装男子正驱马走过来,闻言道,“正是尔朱荣。”
“我是中书监元子攸。”元子攸报的是自己的官职,“有话要跟尔朱郡公说。郡公请借一步说话。”
尔朱荣一笑,拍了拍坐在他身前的尔朱菩提,尔朱菩提跳下马去,又去跟仆从合乘,尔朱荣朝贺拔岳道,“贺拔,你们先走,我和长乐王殿下有话要说,说完便来。”
“长乐王?”看得出贺拔岳有些意外,他又看了元子攸一眼,却什么也没说,“是。”
眼看着贺拔岳带着众人缓缓下山去,那白狼尸体被拴在马后,拖出长长的印痕。
二人各自坐在马上没动,尔朱荣打量了元子攸一会儿,笑道,“你跟你长兄长得不像。”
元子攸没料他开口便是这样一句,忍不住接口道,“郡公认得我大兄?”
“怎不认得?”尔朱荣笑,“不过那是好些年以前的事了,那一回我跟着父亲进京谢恩,曾在宫里见过他——说起来,这么多年了,不知他如今可好?”
元子攸听闻他的语气不由更觉黯然,低了头轻声道,“大兄三年前就去世了。”
尔朱荣一怔,亦轻声道,“怎么会……”他性子雄豪,也觉出元子攸的失落,抬头看见贺拔岳一行人已去得足够远了,便改了话题问道,“殿下刚才说,有话要跟我讲?”
元子攸环顾四周,近处已无人影,他压低声音,“陛下密令。”
尔朱荣吃了一惊,身子微动,似乎是想下马接旨,可元子攸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止住了他,“不必。”说着伸手自衣内拿出某物,“陛下的旨意,请郡公自己看吧。”
尔朱荣愣了愣神,低下头伸出双手作势要接,本以为圣旨总归有些分量,哪料元子攸放在他手掌上的那物什轻飘飘的,经风一吹几乎要随之飞去,尔朱荣忙握了拳捏住,抬头一看,一时也有些懵然——原来那不过是方素绢。
他展开素绢,其上墨迹淋漓,但不多字。尔朱荣看了,不过倏忽间,脸色已变了几变,“尔朱荣接旨。”他又向元子攸道,“我们快些下山,早日出发吧。”
元子攸称是,两人驱马前行。尔朱荣所带的马匹显然是常带在左右出入雪原,比之元子攸先前那一匹好过太多,两匹骏马一路小跑,不多时已追上贺拔岳等人。
贺拔岳闻声回过头来,笑道,“我刚还和菩提打赌说你们要多久能到,没想来得这样快!”又向元子攸欠了身,“殿下,贺拔岳刚才多有失礼,还望勿怪。”
“贺拔将军客气。”元子攸道。
尔朱荣却是沉着脸,“贺拔,别跟菩提打趣玩了,我们快些下山!”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出来带的那些没用的东西都丢了。”
贺拔岳愣了愣,“怎么……那这狼呢?”
“也丢了。”尔朱荣道。
贺拔岳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拔出短刀来,回过身想去割那连接狼尸与自己坐骑的绳结,可是一时又下不去手。
旁边的尔朱菩提也不情愿,扁了扁嘴,央求道,“爹爹!”
“菩提,不要胡闹。”尔朱荣无动于衷,又转头朝贺拔岳道,“快丢了!”
尔朱菩提经父亲一呵斥,不敢再开口,眼圈泛了红,只是看着贺拔岳握着短刀的手。
贺拔岳眼见无法,只好一狠心,往那绳子上一划,可那绳结甚粗,他一时没有割断,他第二刀又落不下去,迟疑了一下,道,“郡公,公子这样喜欢这狼,不如我看……郡公你们先走,我一个人,带着这狼慢些回去。”
尔朱荣闻言怒道,“亏你还当过太学生,竟说这种浑话!”
“郡公,”元子攸劝道,“贺拔将军说的未尝不好。不如就我与郡公先行,不论怎么说,两人总快过十来人。”
尔朱荣回顾一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叹了口气,“也罢,那就依殿下所言。”
二人驱马先行,余下众人不再刻意赶路,很快便被他们甩在身后。
路上元子攸向尔朱荣约略讲了些京中近来发生的事,说到太后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尔朱荣听了也很是愤慨。
午后寒风渐起,山中林间,竟稀稀落落又开始飘落雪片。地上融了一半的积雪又重新凝结成冰,二人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这样的日子,郡公竟还进山来狩猎?”元子攸不由得感慨。
“自小便喜欢,”尔朱荣笑,“如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说起来,我还未谢过郡公救命之恩。”元子攸也笑,“也多亏郡公这癖好,否则只怕我今日便葬送在白狼口中了。”
“殿下何必客气?”尔朱荣摇了摇头,道,“便是我不在,我瞧今日这局面,是殿下为狼所食,还是狼为殿下所杀,还未可知呢。”
“不管怎样,我便是侥幸杀了那狼,没有马匹,也逃不过冻死雪原的下场。”元子攸说。
尔朱荣闻言大笑,“那便算我救了殿下一次吧,其实那也没什么的。”他笑完了,忽然皱了皱眉,望着越下越大的雪,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元子攸本已有些疑惑,眼看将是二月天,依往年的情况,黄河南岸俱已回春,可不知北岸的气候竟如此变幻无常?
尔朱荣在一旁道,“殿下,我们再快些走,若这雪再这样落下去,只怕我们近日难出山了。”
元子攸听了,自然与他一同催马。
然而这雪始终未停,甚至没有减弱之势。慢慢的,并骑的两人之间也都是纷乱的落雪,转头看去已难看清对方面貌。
呼吸之间都是冷意,一开口,便有无数的雪花飘飞进口中,再沁入心脾,两人很有默契,都不再说话。
一片飞雪直向元子攸眼里吹来,最后落在他的眼睫上,元子攸伸手拂了拂,他一动作,大氅上的雪纷纷坠落,大氅又露出原本的黑色。
这样一来,他走得稍慢,被尔朱荣超了前去,还未待他追上,尔朱荣突然勒住了马。
元子攸放缓马缰,走到他身边停住,原来前头有棵大树倒落在地,堪堪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树横亘道上,也不知是什么树,生长了多少年,枝条甚粗,竟也因这风雪而断折。元子攸但看这模样,便知这显然不是自己和尔朱荣,甚或加上两匹精疲力竭的马能挪动得了的。
他望向尔朱荣,尔朱荣沉声道,“有两个选择,一是绕路,二是等贺拔他们到了,我们一起把这树搬开。”
元子攸没有接话,等他说下去。只听尔朱荣又道,“绕路这一条我殊无把握,兴许更慢,兴许迷失了路你我都要死在这太行雪山上,我看,不如我们先歇一歇,让马也歇一歇,说不能这当儿还能有什么转机。”
元子攸应是。
二人下马。元子攸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走到断树边,和尔朱荣一齐拴了马,让马把他们围在中间。
那树折断未久,积雪还不太多,二人各自在树干下寻了一处积雪浅的地,拿手肘拂拭清爽了,蜷身坐下暂歇。围在身边的马匹散发着温暖的牲畜气味,闻上去没来由地教人安心。它们与身后的断树挡住了大半的风,元子攸一时倒也觉得不那么冷了。
但风依然在。元子攸耳听风声呼啸,在林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哨音,头顶的巨树在风中狂乱摇摆,一时真担心有一棵会和自己背倚着的那一棵一样折断,准准砸在他俩头上。
“要是真再有一棵断了,偏巧砸了我们,那也是命了。”身旁尔朱荣忽然道。
元子攸一愕,转过头去,见尔朱荣正看着自己,心知是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刚好殿下在身边——想请教殿下,”尔朱荣侧过身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死在狼腹中,和死在断树下,到底哪一个更好一点?”他口里说的是死,可是脸上却浑没有恐惧或者悲伤的神色,分明只是将之当做笑谈罢了。
“自然是哪一个在先哪一个更好些了。”元子攸叹道,“若是才逃过狼腹,就死于断树下,或是才逃过断树,就死在狼腹中,那造化也太捉弄人了。”
尔朱荣听了,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是元子攸的话出他意料。
“莫非郡公已经寻觅到了死的理想方式?”元子攸转眸过来,问。
“若要论死,自然是善终最佳。可自古有多少人能得善终?横死自然是最坏,可若我注定要横死,那我宁愿死在刀剑下,也不愿死于病榻上。”尔朱荣道。
“郡公豁达。”元子攸道,自己眼望着茫茫飞雪,有些出神,“我从来只听人言死之苦楚,却从不曾将之联系到自己身上,我明明已看着身边那么多人离世,可又总觉得,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我是不会死的。”他说着极清淡地笑了一笑,问尔朱荣,“是不是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