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感袭来,元子攸迷迷糊糊,枕在自己臂上睡着了。
不知道是不是缘于睡着前尔朱荣所讲的“死于刀剑下”,他这个梦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满是不祥的味道。
他梦到漫无尽处的白玉阶,一级一级,似乎远达天庭,从他看不见的地方,有猩红的液体缓慢流淌,一点一滴,往下蔓延。开始其势甚缓,后来像是谁打开了禁锢它们的闸口一般,那血色直如潮水席卷,滚滚自他脚下流淌,阶下一池清莲,开在如血的池水里,随风摇曳。
他折下一枝,还来不及细嗅那清莲味道,脚下一滑,仰面跌倒在那池水里。
那池水不凉,甚或带着温暖的味道,像是刚从某个人那搏动的血脉中流出。他被无边的池水吞没,像是失尽所有力气般摊开手脚,透过血色的池水仰望,池外云天辽阔,桐树耸立,也镀上一层鲜浓色彩,无数落叶随风坠下,有一片打着旋儿飘落在他脸面,挡住了他全部视线。
那是个很迷乱的梦。
他迷蒙着醒来,眼前一片银白,干净得刺眼。他支起身子,狠狠摇了摇头,手上一动,忽然觉得臂上有些疼痛,这便清醒了过来。他捂住手臂坐直,身上披着的一张毡布滑落到膝上。
他愣了愣,心道难怪刚才自己不觉得冷,转头看去竟是贺拔岳一干人都到了,各自在一旁闲坐,大半打着盹。
尔朱荣还坐在他身旁,见他醒了,笑问,“在这冰天雪地里睡觉,还是第一回吧?滋味如何?”
“确实。”元子攸说,想起刚才那个诡异的梦,忍不住皱了皱眉,“滋味……大概是永生难忘吧。”
尔朱荣一笑,伸手过来,想帮他盖好毡布,元子攸也伸手去扯,一扯之下手臂又是一阵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尔朱荣问。
元子攸也觉奇怪,揭开大氅看了一眼,见底下白衣袖上已染了一小片血色,血色的中央衣衫破了道口子,露出他臂上的伤口来。
元子攸哑然失笑,难怪他梦里净闻到血腥味,原来是自己臂上有血,他暗暗回想,大约还是那时被那大狼一扑时擦到的——这伤不重,他又冷得麻木,一心也在旁的事物之上,直到这时才发觉。元子攸顿时放下心来,把刚才那个不祥的梦搁置一旁。
元子攸拧着眉,捏住衣袖,将之从血迹凝结冰冻的伤口上扯开,但一下没能控制好力道,伤口再度撕裂,涌出鲜红的血来。他忙把衣袖卷起,把手垂下,那血便顺着他的手臂流到他的指尖,一滴滴落在雪上,开出朵朵艳红的花。
尔朱荣见了,伸手拍了拍身边睡得迷迷糊糊的尔朱菩提,尔朱菩提挣了挣,睁开眼来。尔朱荣道,“菩提,拿点伤药出来。”
尔朱菩提自身上摸了摸,取了些出来,他伸手要递给尔朱荣,转头的工夫看到了元子攸臂上的血,便自己挪了过去,去给元子攸包扎。
他手甚是灵巧,包扎技巧娴熟,元子攸也不推脱,伸了手,看着他为自己裹上细布。
“你叫菩提吗?”元子攸对他的名字还是十分好奇,问,“为什么起了这个名?”
尔朱菩提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一听脸上就露出些许不开心的神色。一旁尔朱荣插口道,“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总梦到菩提树,觉得是吉兆,就给起了这名。”
“北乡姑祖母?”尔朱荣的发妻、尔朱菩提的生母元氏论辈分正是元子攸的姑祖母,被封北乡郡长公主。元子攸歪了歪头,又笑道,“这也是有趣。”他见到神色不快的尔朱菩提,安慰他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梦到,否则,我也能有个有意思的名字了。”
尔朱菩提撇了撇嘴,可终于还是露出一丝笑意来。
裹完了伤,尔朱菩提又回了原处,蜷起身子睡了。
“是郡公的长子?”元子攸问。
尔朱荣点头,“是。”
“郡公有很多孩子?”元子攸又问。
“有好几个。”尔朱荣笑,“不过除了菩提和我长女英娥以外,其他孩子都还太小些。我出来打猎,也只能带上菩提。”
“他也还小些,”元子攸说,“有十几岁了吗?”
“快满十二了。也不算小,我在他那个年纪……”尔朱荣笑了笑,没说下去,反倒叹了口气,“其实比起他,还是英娥那孩子更像我。小时候我当她是个男孩儿一样养,带着他四处骑马放鹰,她一个女孩子家,身手胆量倒是比同龄的男孩子还好些。只是这孩子被我早早地嫁进宫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反倒害了她。”
这话元子攸当然不好接口,便笑了笑没有说话。
眼看天色越来越沉,雪似乎小了一点点,尔朱荣说,“殿下不如再睡会儿吧,瞧今日这景况,我们是绝不可能下得山去了……多亏贺拔谨慎,没把物品丢尽,要是听了我的话,我们一伙人就得在此忍饥受冻了,”说着摇头笑了笑,“那想想都太狼狈。”
元子攸点了点头,依然觉得浑身怠惰,真的又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一个梦,却是梦到无边的旷野,牧草青青,随风摆折。原野上一匹皎洁如月光的骏马奔驰而过,驮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年轻女孩,那女孩一身胡服,乌黑的长发被风吹在身后。
元子攸做过很多梦,但大多都与他的经历际遇有关,但他一不曾见过草原,二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少女,虽是梦中也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那女孩在风中肆无忌惮地大笑,纵马掠过他的眼前,元子攸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与向往,他凭空伸出手,可流过指间的只有风。
那女孩长驱而往的山坡上忽然有一星光亮,慢慢地,有一道孤耸的烟,随着风涂染得半边苍穹青灰,元子攸鼻端嗅到了物体燃烧发出的呛人气味,眼前那火光也是越来越明亮,似乎直要照亮已到黄昏时刻的天地。
而那女孩迎着火光绝尘而去,只不回头。
元子攸大惊,来不及惊呼出口,那女孩已一闪身融进了火光里,给他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
元子攸心里一空。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点着啦!”声音里有些掩饰不住的兴奋。
元子攸在半梦半醒间分辨出那是贺拔岳的声音,一怔之间那草野、骏马、女孩、火光都已统统不见,他睁开眼来,周遭晦暗,已入夜了。
身边有火光闪动,元子攸转头看去,原来是贺拔岳与几个伴当一起拿毡布点着了火,这时小心翼翼地围坐一圈护着。这样的天色里能生起火来实属不易,只怕先前失败了不少次,最后只得拿毡布取火,是以元子攸在梦里就已闻到那股呛人的烟味。
雪已经停了。但风未歇,空气中的冷意依然教人打颤,元子攸也凑了过去。贺拔岳往旁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殿下醒了。”他一说话,没料又吸进了烟,忍不住转过头去猛烈咳嗽。
元子攸努力偏过头,也忍不住咳了几声,他伸出双手去凑那火光,火焰温度灼人,一点一点化开他有些僵硬的手。只可惜等身上暖了,又觉腹中空空。
贺拔岳搓了搓手,说,“殿下稍等。”拍了拍身边的伴当,两人一齐站起身走开了。
元子攸没明白他让自己等些什么,回过头去,见他二人身影在不远处晃动了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两人一个手里拿着鲜红的肉块,一个拾了几块大石,元子攸侧身避了避,明白他们是要烤这肉吃。
至于这肉,只怕正是从白日里死在尔朱荣箭下的大狼身上割下的。
“郡公赏我的刀真是好用,没太费力就割下这狼的肉来。”贺拔岳笑道,“就是不知这肉冻得跟石头似的,究竟烤不烤得熟。”说着皱眉看了看那火焰。
毛毡经烧,可烧来火远不如木柴来得旺,如此冰天雪地,却又去哪里寻干燥的柴火来?也无怪乎贺拔岳发愁。但一伙人再无别的粮食,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把那狼肉架在火上烤着。
一伙人围坐一团,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狼肉,那狼肉表面凝结的霜粒在火光中晶莹剔透,折射出细微的光泽,但似乎分毫不化。众人盯得眼睛都酸了,终于,“嗞——”一声,一滴融化的血水滴落在火中,爆发出小小的火星。
几个粗壮伴当闪躲了一下,挤作一团,各自咽了一口唾沫,那畔尔朱荣倒是睡得正沉,尔朱菩提大约是在睡梦里闻到了隐约的肉香,挺直的鼻子微微嗅了嗅,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众人见了,忍不住脸上都露出笑意。
又过了很久,那肉仍不见熟,这等待的时刻让饥饿的人分外难熬,几个伴当便努力忽视眼前的肉,各自用部族的语言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胡侃,以便转移注意力,元子攸听不懂他们说话。
“他们好些是早年跟着郡公出来闯荡的族人,说的是契胡语言,殿下听不懂吧?”贺拔岳解释说,“我也只略懂一些。”他说着侧耳细听,也不知是他自谦,还是那几个伴当说的话粗浅,贺拔岳脸上不时也露出笑容。
“他们在说些什么?”元子攸也是百无聊赖,便问。
“啊,”贺拔岳回过神来,笑说,“他们说些粗俗无聊的玩笑话,殿下不听也罢。”
元子攸没再说什么,眼看他们言笑正欢,忽然很是羡慕这些所谓的粗人那简单的快乐来。
再过一会儿,那肉味转浓,腥气转作香气,弄得一干汉子难受地抓耳挠腮。
贺拔岳伸手,不时翻动那肉块。狼肉肌理紧致,但到底生活在天寒地冻之中,肉中仍带有些许的油脂,油脂比肌肉更经不住火烤,这时已都变作了液状,随着贺拔岳的翻动,不时有一二滴滴落在火焰里,火焰阵阵颤抖发亮,爆发出令人沉醉的香味来。
边上果然有人已忍不住,“哎——我说贺拔,你行不行呀,差不多得了,我可饿得很了,经不住你这样文绉绉地细火慢熬,来,我自己动手拿了。”
“收手,”贺拔狠狠拍了那人毛毛躁躁伸过来的手一巴掌,转而又仔仔细细地翻动狼肉,“仔细吃坏了肚子,倒要来怪我手艺不佳。”
那人只好讪讪缩了手,眼巴巴地看着贺拔岳,终于贺拔岳一笑,“好了,你自己拿了尝尝吧。”
左右如蒙大赦,一个个伸手去取,大口撕咬,嘴里都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来。
贺拔岳也伸手取了一块,递给元子攸,“殿下尝尝。”待元子攸接过了,他又道,“我手艺不太好,还是向郡公学的,殿下就请将就着吃吧。”
“怎么?”元子攸正想要咬,听了这话又停住了,“郡公手艺很好?”
“可不,”贺拔岳笑,眉目间都有些飞扬的神采,“要论这种事儿,有谁能比得过郡公?”
这狼肉自然没烤太熟,肉里夹带着大量血丝,带着一股野兽的浓浓的腥膻味,肉质也不如那些家畜来得细腻可口,何况还无佐料,对元子攸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公子来说,吃这狼肉,与茹毛饮血根本没什么分别。
可他连眉头都没皱,就将那狼肉含在嘴里胡乱咬着,又不管不顾地往下咽,吃相竟与那几个外族伴当没什么差别。他这时那身价格不菲的大氅已经污迹斑斑,发髻也半散乱,指尖还留有血迹,要不是仔细看去容貌依然是俊美无俦,犹带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积攒下的贵气,又有谁还能认出这正是京里人人称赞的长乐王?
这样的肉,就合该这样的场合吃,这样的吃法,也合该这样的场合用,元子攸身处众人之间,自觉也吃出一份他从没有感受过的快意来。
有一个伴当吃得开心,嘴里狼肉还未咽尽,便仰起头嚷嚷,“今晚大家伙开心,不如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边上的人立刻开始起哄,有的说他一大老粗,又会唱什么歌了,有的说他别唱得跟杀猪叫一般,弄得大家没胃口,但那人摆了摆手,不管这些人的调笑,顾自开口唱了。
他的声音粗豪,带着些微经年劳苦所致的沙哑,些微的异族口音,配他那支歌,倒正是绝妙。
那是支什么歌呢?歌词不长,寥寥几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是一支异域风情的歌,无人为他伴奏,那歌声便独自在天地之间徘徊。
他一开口,众人便各自缄默。在座的都是胡人,虽然归服汉化或短或长,有的甚或一生都生活在中原,都不曾见过一眼北塞的原野,可他们百多年前的先辈们,俱是草原上驰骋纵马的英豪,他们骨子里流淌的,依然是塞外胡人的血。一时之间,人人俱心生向往。
元子攸想起刚才梦里的草野,与梦里的姑娘,虽然觉得他们与这歌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可还是抑制不住地联想。他想他这一生都束手束脚地困居在洛阳,在上有天子,在下有庶民,他平日里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那到底是不是真的自己?他想要的是什么,便是这样纸醉金迷稀里糊涂了却一生吗?
他们元氏不多年前还叫拓跋氏,但这些年来一代又一代地与汉族联姻通婚,血脉里的鲜卑血统越洗越淡,也就离先辈们的生活越来越远。元子攸在朝上朝下与人来往逢迎,场面话说得多了,就似乎是给自己刷上一层又一层的泥封,隔绝了自己的心,连元子攸自己,也常感受不到它的跳动。
这时他却在这一支异族的歌里,时隔多年感受到了心脏的悸动。
“这是什么歌?我从不曾听过。”尔朱菩提不知何时醒了,支着手斜坐在地上,问道。
“他是敕勒人,唱的是他们部落的歌。莫说公子,连我们也没听过呢,倒不知他还有这样的好嗓子。”旁的伴当笑说。
那唱歌的伴当似乎有些羞赧,略低了低头,又立刻抬起,大大方方地笑道,“我长在中原,又哪里会什么部族的歌了?这歌还是跟着前些日子归顺的斛律金将军学的呢。”
“斛律将军也是敕勒人?”底下七嘴八舌,有人问。
“是啊,”那敕勒族的伴当说,眼神里又带了些叹息的意味,“如今同族的人可不多了,真难得遇上一个。”
底下的人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刻。如今天下动乱,连人口庞大如汉族,地位显赫如鲜卑族都难自保,别说他们丁零小族了,族人四散,他乡偶遇,他竟连故原的歌都不会唱,也真真是不幸。
“哎——这歌,有名字吗?”
“有的,”那敕勒族伴当说,“斛律将军说,这歌就叫做《敕勒歌》。”
“这歌我听过。”元子攸忽然说,他声音很轻,旁的人谁都没有听到。
他很年少的时候,曾在长秋寺外听流浪到洛阳的敕勒人唱过他们故园的歌,虽记不清歌词,可是隐约便是这曲调。
那一日长秋寺外行人来往匆匆,唯他这个孩子驻了足。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天边的流云来又去,他足足听那歌回环往复唱了三四遍,那唱歌的老人才注意到他。
那时候他身量尚小,那老人身量却高,老人蹲下身来,视线堪堪与他平齐。
那老人脸上的皱襞就如旱地干涸开裂的河床,那脸上缓缓绽出一个笑来,旁人眼里的丑恶却让他觉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他伸手抚上那老人的脸,他的手小,堪堪只遮住那老人小半张脸颊,老人脸上粗糙的皮肤刮疼了他细腻的手心。
老人也伸手,揽住他的肩,沙哑的嗓音问,“小公子,喜欢这歌吗?”
“……喜欢。”他说。
“这是我故乡的歌,如今已很少人会唱了。”那老人的声音听来就似叹息,可是那时候他不懂。
“为什么?”
那老人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他。
“这歌,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这歌没有名字,”那老人抚摩他的发顶,他出门前被母亲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微微乱了。那老人仰面向天,空中正巧飞过一只孤独而奇怪的鹰,那老人说,“这是我们敕勒人的歌,小公子要是问名字,那不如就叫《敕勒歌》吧。”
“敕勒?”他也仰起头,那鹰无声飞过天穹,无人注意,“敕勒是什么?”
“敕勒……”那老人微微地笑,“那是天上自由来去的鹰,是阴山生生不竭的草野……是永不妥协的魂。”
永不妥协的魂啊……
元子攸想,只怕他骨子里就是个异类。从前如是,今日之后,更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