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寒风肃杀,四野茫茫,太行山上雪深几可没膝,飞鸟绝踪,走兽无迹。饶是元子攸座下的马神骏,这一路仍是走得踉踉跄跄。

眼见的是幽蓝的晨雾在林间飘拂,一切寂静得恍若是太虚梦境。确实,自元子攸登山以来,除了风穿过山林发出的或长或促的“呼呼”声,和马儿落蹄时地上积雪挤压发出的轻微的“吱呀”声,再没听到什么别的声息。不过这时,他却觉得身后有极轻微的响动。

这响动极轻,本来他是不可能注意到的,可这山中景物实在太过单调又太过沉寂,这极轻微的响动就像是突然拨动了他的神经,他浑身一凛,警惕起来。

马匹继续往山上走,那响动也不离不弃缀了上来,元子攸回头去看,却只见山间林木嶙峋似鬼,哪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摇了摇头,心想也许是还未能适应如此安静的环境,自己生了幻听吧?

座下的马儿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得甚是吃力。突然,它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安起来,加快了步子。这么冷的天色里,元子攸看到马颈上竟沁出汗来,为寒风一吹,不一时又凝作了冰,一颗颗在初阳下晶莹闪烁。

那马越走越快,不多时竟已是小跑的姿态,气喘咻咻,可就是不肯慢下。这马跟了元子攸一路,也算与他同历风雨,元子攸早已对它有了些依赖,这时心疼之下又感奇怪,再一听,却觉得身后那始终不去的动静更响更近了。

元子攸再回头,他眼力素来好,在满目苍莽积雪中忽然看见某一处微微动了一动,再凝神一看,这哪里是积雪,分明是一头浑身雪白的大狼!

元子攸呼吸一滞,全身血液都似冻结,定了定神,伸手进大氅内,缓缓握住了自己的腰刀。他眼望那大狼,却是再不敢转回头了。

那狼颇有灵性,似乎知觉元子攸发现了自己,索性不再隐匿身形,发力便向这一人一骑冲来。

元子攸大惊,双腿狠狠一踢马腹,那马儿似乎也知道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载着他发力狂奔起来,马蹄刨动碎雪四溅飞扬。

可纵是骏马,一来连日奔波,体力损耗大半,二来它也确实不擅长走这样的雪路,便是全力狂奔,又怎么比得上雪原上的狼的速度?元子攸眼看着那狼越追越近,只是无可奈何。

那狼已追得很近了,元子攸能清晰地看见它赤褐色的眼睛与雪白的毛皮,那眼睛散发着深沉凶狠的光,无一根杂毛的身上随着奔跑抖落同样纯白的碎雪。要是在平日里,元子攸兴许还能笑着评点说这狼真是漂亮,此时却哪里能笑得出来?

那狼纵身一扑,堪堪就要扑到马身上,元子攸抽刀出鞘,觑准时机往那狼颈上斩落。

虽是如此时刻,他落刀依然是狠而稳,本来那狼急于追咬猎物,没防着他这一手,眼看是避不开了,危急关头竟然一偏头,咬住了他的刀锋。

元子攸也万料不到这狼的机敏,想要抽刀再砍,一时间又拗不过那狼的力气,便想再用力下砍,可那狼也知这是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任凭刀锋在狼牙上磨出刺耳的声音——那狼的唇上牙龈都出了血,身子被马拖着前行,地上一点一滴尽是艳红的血——就是死不松口。

元子攸持刀的手掌能感受到狼嘴里喷出的热气,鼻端也能闻到大狼身上散发出的教人难耐的腥臭,眼看自己的马越跑越无力,情知如此不是办法,只得撒手。

那狼在被动的拖行中突然停下,狠狠摔在雪地里,隔了一下站起身来,抖抖全身的皮毛,竟悍勇如此,不顾口中淌血,又拔足追了过来。

趁着大狼摔倒的当儿,元子攸那一骑又和它拉开了点距离,可是那狼脚步不慢,又怎么轻易甩得脱?

元子攸一摸身上,只是苦笑。初离洛阳时他哪料想得到自己这一路上会遇到这些,如今他腰刀既丢,身上便只有小玩意儿一样的短匕了,何况这短匕好看大过实用,又能顶得上什么用了?

想着不禁暗叹,不想自己今日就要稀里糊涂葬身在这太行山的狼腹之中。他心里绝望,可偏是这种时刻,感官也敏锐胜过平时,竟在这当儿捕捉到前方山头上隐约的人声。

那到底是不是人声,元子攸自己也殊无把握,不过此刻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他便驱马向那人声处去奔去。

奔得近了,那人声更清晰,可听起来声势不大,可能也只有十来个人而已。元子攸耳听他们谈笑,只觉他们似乎兴致颇高,听起来竟像是进山打猎的人。

元子攸心中黯然,心想自己合该就死,却不该连累这十余人,正想着要不要往别处去,前方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大约是听到动静,看到了他。

再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驱马向他这边走近,十来个人影在林中忽隐忽现,距离已不太远了。

到了坡顶,那些人影站定,彼此似乎是在说话,其间有一人豪笑道,“好一头大狼!”

元子攸听了那人的笑声不由一分神,忽听座下骏马悲嘶,原来是那狼奋力一探,前爪已勾上了马腹,那马儿一吃痛竭力向前一窜,却没料是把自己扯得肚破肠流。马儿在悲鸣声中重重摔倒在地,眼看是不能活了。

元子攸也被它甩落雪中,一时摔得头晕眼花,刚刚挣扎着要坐起,忽然腥风扑面——那大狼似乎知道那马已逃不了成为它腹中餐的命运,竟索性舍了马儿,先向元子攸扑来。

元子攸急忙一侧身,堪堪避过大狼锋锐的爪牙。

那大狼扑了个空,在原地不慌不忙地转了个身,作势又要向他扑来。

元子攸见它后腿微曲,知道便是下一刻了,手中握紧匕首,正要作殊死一搏,忽然有箭破空而来,正射在狼身上。

那狼生在雪原,自然皮毛甚厚甚粗,那箭只是在它身上一弹,便跌落在地,不过想来这箭力道颇大,那狼吃痛,转身瞪视那箭射来的方向。

元子攸百忙中也转头看去,见射这一箭的是个穿着劲装的男子,身量似乎颇为高大。那人手上仍持着弓,这时又搭上了第二箭,遥遥指着大狼,气势沉稳,如渊渟岳峙。

连那狼也感受到了威胁,狼性虽狡狯,到底还是畜生,又舍了元子攸向那人奔去。

元子攸仍不敢移目,望着那狼奔去的身影,那人静立坡上,眼见狼奔近,却是一动未动。

坡上另一边走过来一骑,马上跳下来个白衣俊秀的青年,俯身去扶元子攸,问道,“小兄弟,可无碍否?”

元子攸站起身,刚才他虽摔得狠,但毕竟是摔在积雪中,除了身上有些疼痛外,并无大伤,便摇了摇头。

他和那白衣青年站立一处,一齐抬头去望那人和那狼。

眼看那狼已奔得很近了,那劲装男子仍未发箭,终于那狼腾身一扑,那人后退了一步,这才松了手。

只见箭如流星,从那人指间射出,深深没入大狼张大的口中,那狼呜咽一声,被箭带得一翻身,仰面摔倒,又从山坡上滚落,一路将白雪涂得赤红。

白衣青年忙走过去看了,那狼一时还未气绝,在地上无力地抽动了几下,才渐渐僵硬不动了,它脑后冒出一截短短的箭尖,血水自伤口中汩汩而流。

形势逆转,只是瞬息之间。

元子攸心中感慨,转头看到自己坐骑躺在血泊之中,气息奄奄,看见元子攸,还竭力想要抬起头,心中不免悲凉。

那厢白衣青年查看完狼尸,朝坡上的劲装男子喊道,“狼已死了。”

“好。”那男子应了一声,收了弓箭,带着一行人从坡上下来,紧跟他身旁的是个少年,其余从者五六人,其实算起来,总共连十人都没有。

走得近了,能看清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只是穿着单薄的一身劲装,这样的天色里竟像是不怕冷似的,他肤色白皙,容貌带着些许异族的味道,俊逸得教人看了便是眼前一亮。而那少年十来岁年纪,眉眼黑亮,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也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再加上刚才那穿白衣的俊秀青年,一时之间荒寂的太行山上出现这样多标致人物,真真是出元子攸意料。

那劲装男子领着一行人走到近处,还未待元子攸道谢,先向他笑道,“我瞧小兄弟身手胆色俱是好得很,我那箭放得慢了,怎么样,可没伤着吧?”说着转头对那少年道,“菩提,把马匀给这位小兄弟,你和爹爹同乘吧。”

“是。”那少年答应一声,跳下马背,牵着马走到元子攸面前,虽然一双薄唇仍是抿着,但元子攸看见他黑亮的眼睛里透出些许的好奇。

元子攸朝他微笑,“多谢。”

那少年摇摇头,说声“不必”。走了回去。

劲装男子伸手拉了少年上马,转头又向先前那个白衣青年道,“贺拔,那狼尸就归你带了。”说着唇边又绽出笑意,“前几日一无所获,我还甚是烦恼空手而归得给天穆兄他们笑话,如今猎了头大狼,回去倒也不必怕了,大家伙还能一起烤狼肉快活快活!”

“那是自然。”那白衣青年也笑。

元子攸将将跨上马背,听了他们的话忽然一愣,抱着侥幸问身旁那白衣青年,“莫非……阁下是贺拔胜将军?”

“他乃家兄,”那白衣青年转头,笑道,“我名贺拔岳。”

“原来是贺拔岳将军,久仰将军之名。”贺拔岳与其兄贺拔胜同在尔朱荣帐下,都是尔朱荣极倚重的青年将领,元子攸万没想自己未至晋阳竟先在太行山上遇见了他,心想他或许知道尔朱荣所在,便又问道,“那么敢问将军,可知尔朱郡公可在左近?”

“尔朱郡公?”贺拔岳听了这话,看了一眼那劲装男子,又回头对元子攸笑,“喏,刚才那位搭箭救你的,便是尔朱郡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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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