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程以清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猛地坐起身,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还能感受到梦中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助感。
身旁的沈黎被这阵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以清...?”
他的声音因睡意而含糊,右耳后的植入体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蓝光。
程以清没有回答,只是突然转身紧紧抱住沈黎,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他的脸埋在沈黎的颈窝里,呼吸急促而不规律。
“做噩梦了?”沈黎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他已经习惯了程以清偶尔的噩梦。
——创业压力大的时候,他的伴侣常会被夜间恐惧侵袭。
但这一次不同。
程以清抬起头,月光下他的眼睛通红:“我梦见你了...小时候的你。”
沈黎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很快放松下来:“我小时候...有什么好梦的。”
“他们叫你聋子...说你没有爸爸...”程以清的声音支离破碎,“就在学校操场边上,三个男孩围着你...”
沈黎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随即强装轻松:“小时候的事...早忘了。”
他想推开程以清,却被抱得更紧。
“我想帮你,”程以清哽咽道,“可是在梦里我碰不到你,喊不出声...只能看着...”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沈黎锁骨上。
他惊讶地发现程以清哭了。
——这个在FDA审查最艰难时刻都没掉过一滴泪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般呜咽。
沈黎捧起他的脸,拇指轻轻擦去那些滚烫的泪水:“都过去了...我现在很好。”
程以清摇头,胸口剧烈起伏:“你不知道...你蹲在地上捂着耳朵的样子...我想杀了那些混蛋...”
“嘘...”沈黎将他拉回床上,像安抚受惊的动物般轻抚他的头发,“只是个梦。”
但两人都知道,这不只是梦。
程以清看到的,是沈黎真实经历过的童年碎片。
——那些他从未详细讲述,却刻在灵魂上的伤痕。
窗外的雪静静飘落,覆盖了波士顿的街道。
沈黎靠在床头,看着身旁终于平静下来的程以清,思绪飘回遥远的过去。
那确实是他小学四年级的事。
刚被诊断出听力障碍不久,昂贵的助听器花光了家里大半积蓄。
孩子们不懂什么叫“感音神经性耳聋,”只知道沈黎突然变得“奇怪”,不再参与课间游戏,经常听不清老师的提问。
“聋子沈黎!”领头男孩王磊的嘴脸在记忆中依然清晰,“你爸是不是嫌你丢人才不要你们的?”
小沈黎蹲在操场角落,捂着那时还很简陋的助听器。
——巨大的噪音会让它发出刺耳的啸叫。
他不明白为什么昨天还一起玩弹珠的朋友,今天会变成恶语相向的陌生人。
“我没有...听不清...”他徒劳地辩解,却不知道自己的发音已经因为听力损失而变得奇怪。
“快来看聋子说话”王磊夸张地模仿着沈黎的语调,“我—没—有—听—清~”
哄笑声像刀子一样刺来。
小沈黎的视线模糊了,他不确定是泪水还是助听器故障导致的眩晕。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干什么呢!”
班主任陈老师大步走来,驱散了那群男孩。
她蹲下身,轻轻拿开沈黎捂着耳朵的手:“别怕,老师在这里。”
那是沈黎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暖时刻之一。
但更多时候,他独自承受着那些恶意,因为不想让已经疲于奔命的母亲再操心。
“在想什么?”程以清的声音将沈黎拉回现实。
沈黎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后的植入体:“只是...好奇你怎么会梦到那些。”
程以清握住他的手:“昨天整理旧照片时,看到你小学毕业照。那个站在最边上、笑得勉强的小男孩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
沈黎惊讶地看着他。
那张照片他只在搬家时偶然给程以清看过一次,没想到对方记得这么清楚。
“我总在想,”程以清轻声说,“如果能早点遇见你该多好。高中已经太晚了。”
沈黎微笑:“不晚。正是时候。”
“怎么说?”
“再早的话...你可能只是同情我。”沈黎认真地说,“高中时...我已经学会保护自己了。虽然还是...很脆弱。”
程以清心疼地吻了吻他的指尖:“你现在也很脆弱,只是学会了伪装。”
沈黎没有否认。
月光下,他耳后的疤痕清晰可见
——那是多次手术留下的痕迹,也是他抗争命运的证明。
第二天清晨,程以清比平时醒得早。
窗外积雪反射的阳光太过刺眼,而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他揉着眼睛走进客厅,发现沈黎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前,专注地写着什么。
“在干嘛?”程以清从背后环住他。
沈黎下意识遮了一下纸页,又放弃了:“给妈妈.....写信。”
程以清瞥见开头几句:「昨天以清梦到了我小时候被欺负的事。他很难过,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面对过那些...」
“需要我回避吗?”程以清轻声问。
沈黎摇摇头,反而把信推向他:“你也该...了解全部。”
信中的故事比程以清梦见的更加残酷。
小学五年级,沈黎的助听器被同学藏起来,导致他错过重要考试,六年级的郊游,他被故意留在森林公园,直到天黑才被找到,最严重的一次,几个男生在他午睡时往助听器里灌水,价值上万的设备当场短路...
「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些不重要,」沈黎写道,「但昨晚看着以清为我哭,才明白逃避记忆也是一种伤害。妈妈,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了那么多...」
程以清读着读着,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被捏出皱褶。
他想起高中时的沈黎——那个总是躲在图书馆角落,被人撞到就慌忙道歉的男孩。
原来那些条件反射般的恐惧,都有其根源。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放下信纸,声音嘶哑。
沈黎平静地看着他:“不想你...为我痛苦。那些都过去了。”
“但它们塑造了你。”程以清单膝跪在他面前,“我想了解每一个时期的你,包括最痛苦的那部分。”
沈黎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像是冰封的湖面出现了裂痕。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轻轻点头。
程以清抱住他,感受着怀中身躯轻微的颤抖。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无声地覆盖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但在此刻的静谧中,某种更深层的愈合正在发生。
接下来的日子,沈黎开始断断续续地分享那些被尘封的记忆。
有时是在早餐时,有时是在深夜的床上,像一点点拆开经年累月的绷带,露出下面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初中时...我几乎不说话。”某个雪夜,沈黎靠在程以清怀里说,“怕人笑话...我的发音。”
程以清吻了吻他的头顶:“现在你的声音很好听。”
“因为...手术后重新学了。”沈黎轻笑,“像婴儿一样...像从'出生'一样开始。”
程以清脑补着二十多岁的沈黎对着语言治疗师练习基础音节的画面,胸口一阵发紧:“一定很辛苦。”
“值得。”沈黎简短地说,手指缠绕着程以清的,“不然...怎么配得上MIT的高材生?”
这句玩笑话里藏着多少自卑与努力,只有程以清能听懂。
他翻身将沈黎压在身下,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沈黎,你记住——我爱上你的时候,你还带着那副吱吱响的老式助听器,说话像含着核桃。我爱的从来就不是你的完美,而是你灵魂的样子。”
沈黎的眼眶红了,但他笑着眨掉那滴泪水:“我知道...只是偶尔...还是会变成那个害怕的小男孩。”
程以清低头吻住他,将所有未尽的言语化作温柔的触碰。
在这个遥远的国度,在飘雪的冬夜里,他们用体温诉说那些语言无法承载的理解与接纳。
情人节那天,程以清带回一个精心包装的小盒子。
沈黎拆开后,发现是一副儿童尺寸的助听器模型,做工精致,耳钩上刻着两个小字:「勇敢」。
“这是...?”
“给那个小男孩的礼物。”程以清轻声解释,“我找人定做的,想象如果是现在的我遇见小时候的你,会送你什么样的助听器。”
沈黎捧着那个小模型,久久说不出话来。
程以清继续道:“后面还有开关,按一下。”
沈黎照做,助听器里传出程以清录制的声音:「嗨,小沈黎。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想告诉你——未来的你会成为很厉害的人,会遇见很爱你的人。所以别害怕,好吗?」
声音到这里结束,接着是一段轻柔的钢琴曲——正是沈黎高中时曾弹给程以清听的《致爱丽丝》。
沈黎的眼泪终于落下,砸在那个小小的礼物上。
程以清将他拥入怀中,感受着怀中人无声的抽泣。
“他收到了...”沈黎哽咽地说,“那个小男孩...他听到了。”
程以清紧紧抱住他,仿佛要跨越时空去安慰那个孤独的孩子。
窗外,波士顿的夜幕降临,万家灯火依次点亮。
其中有一盏属于他们,温暖而坚定,照亮了所有过去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