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赛开始之前,內斯还有一点假期。加上额头缝了三针,不宜剧烈运动,我们去北海。他奶奶被海葬在诺德奈岛附近。在德国,许多人希望海葬,像这位老人一样,将骨灰撒在生前度假的地方。
中途加油的时候,內斯睡着了。我没让他开车。他在副驾驶座上,有时看手机,有时和我闲聊。我结账回来,看见他脑袋微微侧着,整个人深陷入椅背,睡得很沉。
去年我们也去了诺德奈岛。那段时间我咳得厉害,不是普通感冒。他急坏了,瞄准岛上一家海滨浴场,那里的水疗和藻类疗法对呼吸道有好处。我们待了整整一周。还不知道他奶奶就葬在附近,我只是享受美丽的港口,安静的渔村。看海鸥在头顶盘旋,日落时分去海边捡捡贝壳。
我再次确认旅馆的预订信息,还有上岛渡船的港口和时间。內斯幽幽睁开眼,表情有些呆滞,好像还有一半灵魂困在睡梦中。
冷不丁地,他伸手捏我的脸,我跟着左右转动脖子,露出侧颈皮肤。
很好,没有玫瑰花。他咕哝说。
什么玫瑰花?我好奇他梦见什么了。
他挠挠头,不小心碰到额头的纱布,恍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拆线。他把头低下来,让我重新用发卡把他半边刘海固定在头顶,不闷着伤口。我照做,听见他回答说,凯撒变成我,我变成凯撒。他洗干净纹身,改行做F1车手。我又纹了一模一样的蓝玫瑰,在体育频道当记者。我把话筒递到內斯嘴边,他整个人傻掉,然后就醒了。
真可怕。我一想起凯撒纹身的位置,就起鸡皮疙瘩。就算会打麻醉药,他也真能忍。我绝对不做纹身!我发毒誓。有句话说的好:洗纹身时流的泪,都是做纹身时脑子里进的水。
哎,凯撒不会哭,这家伙嘴硬着呢。內斯笑了笑,又说。可仔细想想,我觉得他不打算把纹身洗掉。
他开心就好。
对凯撒行为上的肆意和习惯性的嘴硬,我不好评价。庆幸內斯稳重得多,有事会主动商量,不憋着心事非要人猜,真是太好了。
登上诺德奈岛,得坐渡船。开车到科隆,找一家餐厅简单吃一顿,就要赶去埃姆登外港。渡船准点出发,迟到一分钟都不行。
在船上,內斯把面包撕成小块,抛到半空。海鸥俯冲而下,姿态优雅而迅速地叼住。他一连喂了两片,把剩的分给围观的小孩。
我靠着栏杆,呼吸富含盐分和阳光的湿润空气,再看他,把他的墨镜往鼻梁上推。朝着迎面吹来的海风,他笑着晃动脑袋,好像在炫耀渔夫帽上的图案。他自己绣的。
别担心,不会被人认出来。他自信地说。
我盯着图案。可他纠正过,这不是图案,是中土大陆矮人所用的语言,是矮人语(Khuzdul)。
《魔戒》作者托尔金发明了各种中土语言,曾坦白创造语言是自己隐秘的恶习。而內斯照单全收,他看得懂灰精灵和诺多精灵语,是分别基于威尔士语和芬兰语而衍生出的文字。如果內斯和足球无缘,没走上运动员这条路,那他会在语言符号的领域有所成就。
再聊一会儿,內斯安静下来。他眺望海面。流光在眼睛里经过,他脸上有着迷的情绪。仿佛这片海水带来启发,给他感动和共识。
我上辈子可能是个水手。他忽地说。
不是魔法师?
他眨眨眼,那改成会魔法的水手。
这就不是水手了,你像涅普顿一样。
涅普顿?
在另一种神话体系里,他被叫做波塞冬。
內斯对我微笑,像今天的好天气。你还知道哪些我不知道的知识?他问。
说不清楚,慢慢发现吧。我拿起挂脖子上的相机,给他拍照。天空把整座大海的蓝色都给了他,膨胀出一个恢弘绮丽的背景。一束光正照在他脸上。我想起很多电影还有旧唱片,台词和旋律有重量,可以寄存时间。內斯可以成为其中某一幕,某一段。对白是安静,配乐是呼吸。下了船,再回忆起来,依然很丰满。
太阳落下时分,我们到了诺德奈。晚霞在天边涂抹,照出沙枣树修长的轮廓。岛以沙土为主,能种的植物不多,主要是沙枣树。从公路往下望,海滩上人不多,大部分都在渔村里。这里商店很多,装饰有贝壳、救生圈和渔网。
早上摘下的茴香,枝干还是挺立葱郁的,伞状的黄色花朵没有松散。內斯租一条小船,推入海水,坐进去划出十来米,把茴香,还有另外几种药草抛入海水。
我还看见其他抛花入海的人。随着波涛,鲜花越飘越远。我探长脖子望去,这些人却头也不回地离去,默祷的时间十分短暂。
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一段必须自己走的路。內斯把手伸入海水,轻轻拨弄仿佛一种呼唤。
她能收到我们的花吗?我问。能,但得她自己来拿。內斯说。
船缓缓划回岸边,我回头眺望。海面更红更鲜艳,蓝色变成白日的回忆。盘旋的鸟群,空气振动。绛紫的天边传来月亮升起的声音。我仿佛在这一刻憬悟,为何有人可以一整天眼望大海。千言万语。人的向往,难以表达。
隔着一段虚幻的距离,內斯陪我站了很久,轻轻拉我一把。我靠向他的身体,回过神。
我猜你将来会想要海葬。他低头看我。但这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所以不要一直盯着海面。
就像人和深渊相互凝视?
这不会有好结果。內斯领我穿过浅滩。他的脸,棱角并不分明,尚有一些柔和。这使他的容颜呈现出纯真的气息。但眼神有重量,安静的时候很迷人。我靠过去挽他的手臂,闻到衣服柔顺剂混合着汗液气味。
他很结实,我贴近时用脸,用耳朵感受到肌肉的轮廓。
他的体温更高,也可能是我耳朵的温度更低。我伸出手捏住他的耳垂,原来人耳的温度比躯干的低更多。
什么感觉?我用整只手掌覆盖他一只耳朵。他偏头,低低地斜看过来。很烫。能听见心跳声。
真的?
真的。
一直往前走,回到马路上,经过便利店、纪念品店、餐馆、花店。面包店,然后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繁星闪烁的夜空。窗外的天竺葵香味细碎,叶子清香地垂下来。我的嘴唇被內斯抚摸,已经沾满他的气息,变得红润。他始终一言不发,沉默而骚动地看我,在静静思考着什么。
好久,他开口说。我想到你有一天会死,我不知道怎么办。要是你的骨灰被撒进海里,怎么才找得回来?
别担心。你是会魔法的水手,是涅普顿。
我……我不是。
你可以是。你能找到我的。
他用牙齿咬住下嘴唇,似乎低低说了一声该死,然后他胡乱地亲吻,反复重叠。我没有很强的反应能力,却对他十分包容,好像一种天生的习惯。容颜纯真的人一半洁白,一半阴暗。我接受了,和他藏在清香而浓密的阴影里抱在一起。他像太阳一样滚烫,一直往里面挤。我喉咙里都是融化的声音。
这是一个浑浊的夏天的夜晚。汗液和■液的味道浸泡我,还有温暖而湿润的手指不断抚摸。从夜幕降临到深夜,没有停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