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我想要接手家里的汽车修理店,正在一所工业大学读书。五月末开始放圣灵降临节假,我和几个同学组织活动,去鲁尔区的埃森,钢铁大王克虏伯的庄园山丘别墅就在那里。

Hart wie Kruppstahl——硬如克虏伯的钢铁。

德国工业历史和大学教材上都能找到这句话。可它实在太有名,我上小学时就听说过。

对于没有驾车的参观者,想去埃森,最好在科隆火车站转乘城市列车。但既然我加入这次活动,自然就揽下司机的活。另外两个女生没驾照。两个男生,一个还在上理论课,另一个刚拿证,没什么经验。

出发当天,天还没亮,我开着租来的7座旅行轿车上门接人。每个人上车前都兴致勃勃地打招呼——你考的手动挡,自动挡?路考难吗?每个人只有5次考试机会,真的吗?——他们叽叽喳喳地问,又在落座不到十分钟的时候睡起回笼觉。等所有人都清醒,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好一阵,已经到了郊区。阳光照在低矮起伏的山丘,草地和林木黄绿相间,十分美丽。

对不起,但是我从没像今天这样起得这么早。坐在副驾驶座的女生拆开一盒百奇,草莓白巧味。我还挺喜欢,歪过头叼住。谢了。我含糊地笑道。

她看着我,表情有些发愣。

另一个女生坐我正后方。她两只手扒住我的椅背,凑过来。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头发和身上的香气飘进鼻子里。

等放完假,我还能看见你骑着摩托来学校吗?她问我,一边用指甲在我脖子上划动。我分不清她是在套近乎,还是有意打搅驾驶员。安全起见,我没和她聊太多。我说,我不会骑摩托到学校,以后都不会。

立即,车内的气氛变得古怪,好像空气凝滞了。

某些人该要心碎了。坐最后一排的男生吹口哨。我们叫他红毛。鲜艳的发色来自他的俄罗斯祖父。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红毛正在坏笑,白他一眼。你在挖苦什么?我问。

你在装傻吗,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坐上你的后座。女的比男的更多。红毛叫起来,接着被第二排的女生扔去一罐可乐,他捂着脑门哇哇喊疼。两个人几乎要扭打成一团。

红毛说的这件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我都要烦恼死了。说过多少遍,我亲近同性单纯只是亲近。但论坛上的传闻写得一个比一个有噱头,內斯都要看哭了。

你性取向其实一般?副驾驶座上的女生问。

很一般。我确定地说。普普通通,十分大众。

她盯着我,好像在审视。拜托,我干嘛要撒谎。如果不是和慕尼黑现役中场谈恋爱这件事,比我不是同性恋还要令人怀疑,我真想立即给內斯打电话。可比赛在即,他正在专心训练呢。

再说,让他知道我又陷入这样的误会,他一定怄气,难哄极了。

你有喜欢的人吗?女生又问。

我瞄她一眼,再看看还在闹腾的两个人。我决定换一种方式回答——

我和喜欢的男人做过。

一瞬间,车内鸦雀无声。

比赛结束。

我挑眉,给另一个始终安静的男生使眼色,他是全年级成绩最好的那个,也是橄榄球社团的成员。他点点头,伸手把呆愣住的两人分开。后来就没有人再影响我开车了,真好。

在加油站,我和一个同样来加油的旅行者聊天。他从一个叫巴特梅根特海姆的小镇一路骑行过来,德意志骑士博物馆就修在那里。但我对他的爱车更感兴趣。他已经拿到A驾照,不再受排量、功率、功率质量比的限制。我一眼认出他的摩托,哈雷FXDR 114。最大马力160匹,动力表现强劲。另外,我很喜欢它外形设计,具有强烈而流畅的动感。在德国,摩托车可以上高速,并且不限速。我想他的骑行之旅一定十分愉快。

我们聊得也很愉快,相互关注社交账号。他是一名骑行博主,有时会给德国tour杂志做公路车测评。我现在拿的是A2驾照,再磨练磨练,就能像他一样自在又安全地享受骑行。

差不多到点了,我和他道别,回到车上。四双眼睛同时看向我,充满八卦意味。我瞥向同时拥有知识和力量的学霸,纳闷他怎么被同化了。

我和那个人,我们都是骑行爱好者。我握住方向盘,决定踩油门之前先留两分钟解答他们的问题。

我知道,一眼就看出来了。红毛说。你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摩托——

哈雷FXDR 114。我插嘴纠正。

好吧,哈雷FXDR 114。老兄,这真是酷毙了。红毛做出夸张的表情。那么,你和你的男朋友是不是也这么激情呢,就像哈雷FXDR 114。我是说,它跑起来动静可真大。

我扭过头上下打量红毛,再看看同样面露好奇的三个人。你们对我的感情生活这么感兴趣吗?

说真的,我的姐。红毛扭捏,不自在的模样。你要不是今天自曝了,我们还觉得你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无性恋。不然你的性癖就是汽车人,总之是一堆金属。我盲猜你喜欢爵士或者救护车。

——不,我喜欢大黄蜂。

虽然很想解释,但这不是重点。

我说,伙计们。我有些烦躁,无言以对似的抓挠头皮。为什么我会遭遇这么大的误解,天大的恶意。

对不起,亲爱的,但你平时给我们的印象就是这样。副驾驶座上的女生说。你的性格很好,很可靠,很成熟,相处起来能让人感觉愉快,忍不住想要依赖你更多。

如果你是一盘菜,绝对是桌上最好吃的那一盘。坐后方的女生说。

我立即瞄过去。我想我会反过来吃了你。

她肩膀紧缩,捂住胸口。瞧吧,你平时就是这样对我们的。你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天,我做错了什么?

好不容易到了科隆,去附近的租车连锁店还完车。我打电话给他们,谎称退押金的手续有点麻烦,来不及回餐厅和他们一起吃中午饭。

说起这家餐厅,我前不久才和內斯一起吃过。说不定桌上的瓶插花还没凋谢,仍是新鲜的。

我的同学如何误解我的感情生活,又为此讨论得更加热情,他们没有恶意,年轻人之间就爱聊这些。但不能让內斯知道,绝对不行。

他会想方设法公开我们的关系,像是举办一场宴席,到时候多少酒店都想抢做这笔大生意,虎视眈眈。

至少在我顺利接手家里的汽修店之前,不能让他把动静搞得太大。

在克虏伯那堪称博物馆的私人别墅里,我从他的艺术收藏品里得到灵感,回来后赶完参观报告,就去工作间画草图,做木雕,叮叮当当又乒乒乓乓折腾整个通宵。对结果还是不满意,找到在夜校认识的老师,她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陶艺店。

我想要做一颗水晶球,底座和球里的造型物件都是瓷质的。她说没有问题,指导我,重点是教会我如何烧制。塑形和上釉还不算困难。我在店里待了整个下午和半个晚上,终于得到了理想的成品。

这像是精灵或仙女,这一位呢?误入仙境的孩子,还是精灵的弟子?老师问。

我没有详细解释,告诉她,可以以童话的方式随意想象。

但其实我捏出来的形象,是內斯和他的奶奶,一个向往魔法的孩子和他的守护神。时间不多了,从明天起,內斯就要进行封闭式训练,并坐专机前往联赛主办国。

从诺德奈岛回来后,我们约好这几天不见面,他确定这样的话自己会分心。可我仍想把礼物交给他。

接到我的电话时,內斯已经在候机厅等待。我不幸碰上大塞车,很有可能赶不上。

别急。內斯安抚我,可我听见他反复吞咽的声音,明显忍耐着愈发强烈的焦虑。我怕他心一横,放弃今晚的飞机,非要等到和我见面为止。我反复劝说,让他不要落单。

可是我想——哎!我恨不得现在就跑过来找你。

他急躁地打断我的话。不得已,我给凯撒发信息,让他无论如何都要盯着內斯,确保他坐上飞机。

凯撒打字问我:他有重要的东西落你这儿了?

我回答:不是,只是我有东西想给他。

半分钟后,凯撒给我拍照片。他把凯撒反绑起来,给他带上墨镜口罩渔夫帽,好像在押送罪犯。

对不起,內斯。我默默地说。但是如果你要揍凯撒,我没有异议,绝对没有!

幸好,我提前两分钟堪堪冲进候机厅,见到內斯时已经站不稳,握紧他胳膊勉强保持平衡。凯撒把行李箱推过来,让我先坐一会儿。我摇头,不停喘着粗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还被堵在路上时,把想告诉內斯的话都写在纸上,装在包装水晶球的盒子里。

现在,凯撒替內斯拿着盒子。因为他双手还被绑着,还说不出话。被口罩遮住的嘴,似乎也被堵住。他从见到我开始就不断发出低沉又急躁的呜咽,时而凶狠地瞪向凯撒。

…让你……盯着……不是,让…你……这样……

我也瞪着凯撒,张口闭口,满嘴都是血腥气。我从没像刚才那样狂奔过。

幸好俱乐部走专门通道,不会有人看见內斯现在的模样,不然那些三流记者又要整烂活了。

准时准点,通道亮起绿灯,开始登机。我把手松开,离开內斯的身体,撑着膝盖,尽量自己保持平衡。就这样低着头,我再深呼吸几次,渐渐能说出通顺的话。

我嘱咐內斯,专门跑来送行,其实没有要他分心的意思,更多信息都写在纸上。

你先登机,到座位上坐好再打开看。

我扳过他的身体,盯着绑在他手腕的鞋带,先是一愣,然后犹豫。只一秒钟,我就决定不解开,总觉得內斯会马上转过身对我做出太过热情的行为。

祝你训练顺利,我和昆汀还有最小的弟弟,我们等着好消息。

我一边说,一边推搡他朝前走。他很倔,非要我使出很大力气才肯挪动一步。没办法,我朝凯撒使眼色。他故意抛媚眼回应我,把礼物盒抱在怀里,拖着行李箱溜得飞快。

內斯的肩膀微微颤动,后背的肌肉变得十分僵硬,摸上去像发烫的铁板。我不用看他的正脸,就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很可怕。他要气疯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我呆立着,手像黏在他背上,又似乎放下或继续贴着都不对。

下一秒,內斯主动朝前走。我愣住,下意识抓住他衣服的下摆。他没有转身,只是侧过头,小幅度对我左右摇晃。

我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把手松开。然后他继续朝前走,头也不回。

这样也好。虽然心里有些遗憾和失落,但现在真不适合依依不舍。巨大的落地窗外,天边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绛紫和暗红颜色。上上下下的飞机在半空留下巨大的剪影。很快俱乐部的转机也会留下这样一道痕迹,然后冲上云霄,在我眼中消失不见。

往回走,在自动贩卖机前停下,一边思考喝点什么,一边浮想联翩时,凯撒发来信息。他说自己可能活不到下飞机的时候,希望我明年的今天在他墓前放一束玫瑰。

——你活该。

我翻白眼,落井下石地笑话他。但笑完后还是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撒:他怪我把他绑得太紧了。

我回想起內斯手腕上的红痕,没有否认。告诉他:你确实有点狠。

凯撒:拜托,我是为你好。

我:?

凯撒:你不希望他像一条整整三个月没见过主人的狗,一看见你就疯了一般朝你扑过来吧。

我:敢情我应该和你说声谢谢?

凯撒:那你也给我做一只水晶球吧,只是我没有奶奶。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

凯撒的回复让我怔愣。他接下来很久也没有继续发来信息。我想他需要一些时间,于是坐下来慢慢等。

又过了五分钟,他回来了。

凯撒:他拆开盒子,看过你的留言,一声不吭钻进厕所里,现在也没出来。快半个小时了,天晓得他在干嘛。但我想应该不是在打飞机。

看见那三个字,我差点跳起来。可是凯撒不在身边,我跳再高也打不到他的头。

凯撒:我赌一盘意大利面,他绝对哭了。大哭一场,眼眶都红了。赌吗?

我:意思是,你要是赌赢了,我得给你做意大利面?

凯撒:一盘就够了。

我:好啊。

我答应得痛快,只要他吃得下白酱意面。他一向讨厌白色流质的食物,像是牛奶。做成固体布丁倒还勉强能入口,加入可食用色素做成红的、黄的、蓝的,他又高高兴兴地照单全收了。

对我的邪恶计划还不知情,凯撒一连发来好几个表示得意的表情,然后打字:如果你给我做水晶球……可是我没有奶奶,有也不熟。我没有一个相互合得来的家里人。这样的话,水晶球里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能感受到他的抗拒。虽然没有家庭依托,单身独居,这是凯撒的现状。可是他都不乐意了,我又怎会只能捏一个他的陶瓷小人放进球里。

凯撒又说:你对內斯真好啊。他的奶奶是守护神,像仙女教母一样漂亮。还有那个雪人,叫什么……特罗拉?忘了,总之有这回事。內斯用咒语收服了一只雪人。地上满是花草,天上又在下雪。好吧,又是魔法,魔法是无所不能的。水晶球里的世界是什么科学道理都不能解释的。

看来內斯和他分享了这份礼物。如果凯撒这么期待,我也可以给他做一只,我还挺喜欢做手工的。

凯撒:我还看出来了。

我:看出来什么?

凯撒:你在里面。

我:嗯?

凯撒:雪花是白色的,也有银色的,透明的。但有一片,很小,针眼那么大,可我还是看到了,它和你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凯撒:你呀……对內斯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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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的心(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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