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出车祸了。
准确地说,他的车被追尾,一头栽进路边的大坑。修管道的工人们忙不迭地爬出来,确定车子不会再陷得更深,带上工具,敲开挡风玻璃救人。他的腿被卡住,无奈只有等着专业人员来帮忙。倒是內斯,他坐在副驾驶座上,额头被撞出血,已经晕过去。
凯撒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他已经打听到內斯被送去哪家医院。至于他本人,除了腿上有些淤青,没有大碍。
我心想,还好不是两个人都遭了秧。
似乎我的反应没有凯撒预想的那么激动,他问我,是不是还没缓过来。我回答说,我不在现场,不知道具体情况。再着急也没有用。电话那头,凯撒沉默好一阵,说,我要是你,我会急疯的。
他仿佛在责怪我不够爱內斯。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摇摇头,没有再解释什么,让他把医院定位发过来,我开车过去。
把我也捎过去吧。凯撒说,我被队里的人看紧了,他们不准我开车。暂时不准。
于是我过去找他。俱乐部的成员,有几个我是认识的。他们对我表现出友善和怜悯,內斯伤得一点不严重,只是晕过去而已,再在脑门上缝两针。他正在病床房里呼呼大睡。
凯撒不乐意咕哝,我会让他一点疤都不留的。队友们看着他,又说一遍,无论如何,这段时间他都不能再开车。
好吧,我知道了。凯撒罕见地妥协,尽管他蓝眼睛里写满暴躁。他努力忍耐着。
我来之前猜想过凯撒不是一个人在家,把冰箱里的椰子奶冻全部装进便携冰箱,都带过来了。我邀请他和队友们分享,清凉的质地和糖分有助于稳定情绪,我还在里面添加了复合维他命。这是內斯的提议,我采纳了。
你真的一点不担心吗?凯撒用勺子戳玻璃碗里的奶冻,把它搅得稀碎。
他瞪着我,蓝眼睛是整片燃烧的海水。他越是心急火燎,我却越是冷静。我说,我不担心內斯,倒是有点担心你。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去杀了谁。
凯撒沉默,然后说,我确实想把撞我车屁股的混账东西剁成肉酱。
他一点没掩饰,满脸的厌恶。我和他的队友们相视一眼。感谢这些善良的人。凯撒不能碰方向盘,不然他会把自己的命运开向深渊。
我逼着凯撒把奶冻吃掉,再咽下两根能量棒,才出发去看望內斯。凯撒坐在副驾驶座上,系安全带的时候,4S店的工作人员给他来电,问车子修好后是否需要他们开回来,或者他自己去取。凯撒不耐烦地说,这车他不要了。然后立即挂断电话。
我讶异地看着他,再朝窗外看。和其他运动明星一样,凯撒成名后住进大别墅,有宽敞的车库,豪车像玩具似的摆放进来。我逐一清点,少了一辆保时捷Panamera。凯撒捏紧手机,像挤压眉心一样。他现在看上去很消沉,密不透风,脸上全是我不熟悉的那种表情,难以言喻的复杂。
你让我捉摸不透,你好像是从地球以外的地方来的。他说。
你说是那就是吧。我没有反驳,顺着他的意思讲下去。我来地球,有个原因是来帮你。冷静下来,米切尔·凯撒,消极地把过错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让仇恨和报复心理渗入你的内心——这样不对。
我把车钥匙插进去,引擎嗡嗡作响。排气管在轰鸣。我说我们要离开地球表面了。宇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要穿过这里,绕着市中心转一大圈。你可以睡一觉,也可以漫无目的地徘徊。但我不会让出方向盘,也不会带你去拘留所见到那个司机。
凯撒哼唧两声,当是答应了。不痛不快,又不能拒绝。到了医院门口,他主动说,我们着陆了。
车子停好,熄火。我指着大门口,走吧,去做工作汇报。如果他醒着的话。
內斯在六楼住院部的单人病房。我们坐电梯上去。凯撒问我,为什么还要让他多吃两根能量棒。我瞄着他一清二楚的下颚线,因为我觉得你今天没心情吃东西,但你是运动员。
他的脸,轮廓,五官的线条有些乱了。我不会这么傻,又不是小孩子。
——回答错误。
我心想,但没出声戳穿。如果是心态稳定,足够成熟的人,这时候应该说:谢谢你的关心,但我能照顾好自己。
在病房,內斯已经醒了。麻醉药效果褪去,他隔着纱布,抚摸被裹起来的额头。凯撒看得心烦,在病床前沉默地来回踱步。我知道他又在内耗,把我在路上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有水吗,最好是维他命饮料。內斯问道,眼睛直视凯撒。凯撒先是一愣,满脸不情愿地答应去跑腿,仿佛这是一种不真心的施舍。
我看他溜得飞快,鸢尾蓝色的发尾流星似的闪过。像个逃兵。我说,端着椅子在床头坐下,牵起內斯的手看了看。他在输液,营养素补充剂,还有注射用阿莫西林钠,这是消炎用的,还剩大半瓶。
因为皮肤白皙,他的血管隐约泛紫,清晰可见。我想护士给他扎针时一定很轻松。
我缝了三针,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留了也没事。
嗯,头发够长,遮得住。
遮不住也没事。
真的吗?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
不,你不会。
內斯笑了笑,手指收拢回握住我。稍顿,他换上另一种表情,有些顾虑。凯撒看上去很不对劲。
我点头。所以你要提醒他,把他盯着。我怕他冲动,自作主张,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內斯焦虑的脸色愈加深重。他不断摩挲我的手指,像一种无意识释放压力的行为。
有时候我希望凯撒永远不能离开球场。在那里,他更接近天堂,可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后,他就更接近地狱。我是说,他很难做到像普通人一样。他好像生活在黑洞里,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空间。
內斯曾和我讲过一些凯撒年少时的遭遇,这次,他说得更多更详细。凯撒的家庭令人窒息,像一片上帝都不愿意认领的荒野。别说上帝,魔鬼也不愿意。
那个男人现在还在吗?我问。內斯点头,又摇头。他被关进精神病院。所以我当他已经死了,凯撒也这么想。
我在心里咒骂那个男人,默默说了几句脏话。但也仅此而已。一个令人讨厌的无聊东西而已。世界太大,而他太小。
总之,凯撒需要帮助,长期需要。我们得在他把油门踩死之前,把他从车里面拽下来。
你说的对。內斯终于放松一些,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欣慰和喜悦。他又问我,你不会感到厌烦吗?
烦什么,凯撒?我为什么要和一个毛头小子较劲?
他不是……唉,你可别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虽然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內斯另一只手伸过来,两只手一起包裹着我,十根指头郑重地合拢。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愉快,好像重活了一次,再多时间也不够用。可我常常担心凯撒。我们还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时就认识了,取得过成绩,也做过蠢事错事。我汲取许多教训,得到成长,相信明天的自己能比今天的自己做得更好。可是凯撒,我感觉他好像被打上烙印,被困在过去。我想要拉他一把,就像他曾经拉我一把,尽管那时他出于私心才这么做,但结果并不坏。所以我愿意帮他。但这样一定会花上许多时间,这对你不公平,我不想惹你不高兴。
內斯说的话,每个字都显示出愧疚。他无法将心里的善意藏起来,下起一场慷慨温和的雨。他是个高尚的人。
你还记得,去年凯撒找我定做的一把椅子吗。他很哆嗦,是个贪得无厌的甲方。我很长时间都在思考,怎么兑现他的要求,然后用3D打印机不停制作样本,直到他满意。最后,他得到一把满是玫瑰浮雕的,适合用眼睛看而不是一屁股坐上去的椅子。
我知道这件事,也看过实物。怎么说呢,这椅子基本就是个摆件。
喏,我也因为凯撒浪费了不少可以和你相处的时间,但你真的生气吗?我再说一次,我没这么小气,会随身带一把剪刀,连同自己男人的好朋友也修剪了。
我……內斯犹疑,稍作回忆,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微微发红。我一下子明白他具体想起什么,跟着发烫发热。真不该在工作间□□,可我像个傻瓜任由他摆布了。
沉默一会儿,內斯声音听起来又闷又愧疚。抱歉,我在吃醋。
我知道这时候应该停止这个话题,让他还有自己平静下来。好在他及时改口,说,没事了,我可以克服。我理解你那时的做法,也相信你。
欣慰,幸福的瞬间。
我松一口气,为他感到骄傲极了。我说,让我们抛开那些三流作家才会考虑并沉迷其中的东西吧。他们爱把事情往龌龊的方向猜想,给别人扣上一顶狗血淋头的帽子。
內斯点头,等我继续说下去。
事实是,凯撒需要帮助。不用因为性别歪解他的处境,困难就是困难。我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每有人及时拉他一把,他就离积极的方面更近一步。没人希望过去的事、不好的事再次降临到自己头上。他尝过这滋味,已经受够了,比谁都要抗拒。而我们能帮到他,也愿意这么做,正在这么做。这是好事情,应该继续下去。
內斯听完了,很久说不出话。但他的手继续和我的交织在一起,凯撒提着满满一袋饮料和食物回来时,他仍紧紧握住,眼珠也不转动一下,直直盯着我。
好吧,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凯撒放下东西,转身就走。
凯撒。內斯这时开口。
干嘛?凯撒扭过头,身体微微斜倚着墙壁。
在我认为你可以独自驾驶之前,我开车送你到俱乐部。你在副驾驶上老实坐着,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和想法。
噗。我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內斯稍微用力捏我的手,表情严肃。可被他这么一睼,我更觉得好笑,吐出更响亮的声音。
我笑得太肆意,凯撒的脸色很难看。他啧舌,对內斯纠正说,什么叫开车送我去俱乐部,说得好像你不用去训练似的。
是啊,我也要训练,所以可以开车捎你一程。
嗯哼,就算是这样,你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多余的动作和想法,莫名其妙!你在胡思乱想,打算干涉我的自由吗?
凯撒抗议似的叫嚷,满溢着不满。我想这是因为他从未被內斯这么严厉要求过,他有一种错愕,被冒犯的感觉。但我觉得內斯做的对。
接受这一切吧,陛下。我瞄着凯撒那张仿佛开裂的漂亮脸蛋。这不是在造反。毕竟,哪有皇帝出行,还要亲自驾驭坐骑的。
我……凯撒脸色愈发难看。我不是皇帝。
天呐,他竟然主动澄清了。我把笑声用力咽回肚子里,和他商量,让4S店的人把车开到我家修理店来吧,我给你托管、保养、美容一条龙服务。
我不需要。
不收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
凯撒咬牙切齿,接下来却一声不吭,精神连同脑袋一起垂下去,垮掉,连生气的劲儿也没了似的。
我都听到了……他极为小声地咕哝,你们两个偷偷摸摸背后谈论我。他抬起头,露出一种像是遭到背叛的眼神。他转过身,这下是真的要走了。
我故意提高音量问,你中午要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要!
他拒绝的时候声音又响亮又尖锐,甚至破音了。他拉开门,走出去,正要关门时又停住。
我吃了两根能量棒,够了。
啪。
他说完就把门关上。动静不轻不响,普通正常。
怎么办,我们似乎被讨厌了。我耸耸肩,对着內斯两手一摊。
不怎么办,中午就我们两个人。想吃点什么?內斯把枕头立起,背靠上去,找到一个舒适的坐姿。
于是我搜索附近可以外带食物的餐厅,下单后把地址发给凯撒。他打来电话,一通乏味又笨拙的抱怨。但他会去取餐,并给我们带回来。这当然很荒唐,对凯撒来说是这样。他会花上很久时间适应这种改变,不过我和內斯都会耐心陪着他的。
当凯撒黑着脸,一言不发把两大袋子外卖盒放下,这就要走。我叫住他,点了足够三个人吃的量,不妨留下来一起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