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简妮的普拉提教练推荐她食用草药茶。配方温和安全,可以减轻她的更年期不良症状。健身后与从前判若两人,简妮对教练言听计从,不仅购买草药,还开始亲手种植。她找到我,想要定制三四只种植箱。这个不难,工作间还有些木材复合板和木胶板,防腐漆也容易买到。

亲爱的,你喜欢花吗?简妮参观我的工作间,好奇地看每一件工具。我回答说我很喜欢花。手上的活没有停下,我参考她给的院子平面图和照片,正在设计种植箱的放置地点和规格。

你喜欢哪种花。我为你种下,到时候来摘吧。简妮说。

我看见她停在角落,那里放置各种板材,或堆叠在地上,或立靠在墙壁。还有挂在一起的电动工具,像是电钻、研磨机和锯子。实在不够整洁。我猜简妮会觉得我的业余生活和工作间一样,过度丰富,所以杂乱。

还是种你自己喜欢的吧。我摇摇头,让她当心点。工作间里的东西太多太杂,她要是乱逛乱摸,可能下一秒就会被钳子或锉刀什么的扎到手。也建议她回去仔细洗头洗澡,重新换一身衣服。我习惯了这里的味道。但她这样有情趣有兴致的人,会把香料、豆子和谷类会分颜色装在玻璃罐里整齐码好,我想她很难适应这里的环境。

这些还能洗干净吗?她指着满是染渍的抹布,还有装压缩机油的宝特瓶,瓶身沾着油污。

虽然很细微,但我还是看出她眼里的抗拒。我告诉她就算能清洗干净,这些也是我的工作。

可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你当然可以帮我的忙,但不是在这里。回来吧,别碰那些你感觉陌生的东西。

好吧。我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奇境的旅行者。

简妮再看一眼放在角落的扫帚和簸箕,在我的注视下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椅子是我用边角料拼接制作的,木头颜色深浅不一,我没有涂色,只打磨平整,然后刷两层清漆。

在托尔金的笔下,你会是一位了不起的工匠。她挪动椅子,凑近我,看我画的图纸。你没有用尺子吗,这线条真直啊。

——不,其实没有这么笔直。

我本来想否定。简妮面带微笑,烟灰色的眼睛很亮,瞳仁又黑又大,像孩子一样。她抬头看向我时,我感觉到友善。于是我改口,说这是因为我喜欢制作各种小玩意儿,没事就拿起笔在纸上折腾,慢慢就熟练了。

然后这些小东西就从纸里面蹦了出来,就像魔法一样。

简妮的声音里溢满赞美。她发自内心觉得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而我习惯一个人在工作间和时间相处,对这样捧场的客人表现出拘谨。我希望她安静一些,在一旁看着就好。可我每描出四五根线条,她就夸我,换着法子夸,好像我是享有盛名的大设计师和大园艺家。

我哪里懂这些,不过是用现成的旧板材,圆一个主妇的园丁梦。

第一只种植箱的方案刚出来,我就打发她,一边戴上口罩和手套。我说我要开始切板材了,锯子的马达发出的声音像死人在呻吟,抽风机会把木屑吹满整个工作间。还有防腐漆和粘着剂的味道,保证令她中午一片生菜都咽不下。

好吧,那我不打搅你啦。

她轻快地离开,前脚刚走,內斯就来了。昆汀表弟的厨房教学还在继续,今天他要学习如何腌制猪肉和鱼肉。內斯有一招独门酱汁秘方。

简妮说你就像一个女王。他来时碰到简妮,向我复述她的话。

是的,一个拥有全套螺丝起子组和业务用吸尘器的女王。我冲他摆手,同样把他撵出去。女王要开始工作了。

但是陛下,我刚做了年轮蛋糕。

嗯哼,听上去很不错。

我把它切成新月形状,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年轮的结构——你不妨暂停工作,确认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我说,我相信你的技术,不用看就知道呢?

我向內斯两手一摊。手套没摘,口罩还在,放在条桌上的电锯蓄势待发。我说了现在正是工作时间。

发现没法打动我,內斯摇摇头,识趣地没再劝诱。但他伸出手指勾住口罩,向下拉,我的口鼻露出来。他立即凑近了亲我,我尝到新鲜空气和他的吐息。像注入一道清流,干净温暖的呼吸孕育依存的感情。我连指头都没抬一下,随便他亲吻,亲多久都可以。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工作间找你,你也在处理木材。电锯的响声很惊人,这东西形状不够友好,看上去不容易驾驭。但你把它抓在手里,就像驯服一条野蛮的狗。它什么都听你的,你支配了工作间。木材按你的想法被切割成均匀的形状,掉在地上。木屑和灰尘飞起来,折射出一点点细微的光。我把这些光当真了,以为自己来到一个强大领主的巢穴。不,是女王。这里是你的领地。

內斯回忆的时候,说话很轻,像一首诗刚刚诞生。

我看着他,直视他诗歌般的眼睛。他读过托尔金的书,也读过罗宾?霍布、尼尔·盖曼,他熟悉星云奖和雨果奖的获得者,提名者。他知道很多咒语的读法,会说挑逗的俚语。他讨人欢心的时候,眼睛变成燧石一样,眨动发出一声火花的尖叫。心脏在充血的胸腔里摩擦。他想要的时候,就像热雨落下来,覆盖防备和紧张。他没失手过。在他眼与口的领域里,我的时间被消解。被拖延了进度,我为没能从纸里蹦出来的种植箱骂骂咧咧,追着他打。腿因为兴奋和激动发颤,我追不上。他转过身自投罗网,我胸口一紧,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可没再打出一拳。

他咧开嘴笑,往我嘴里塞一块水果硬糖,说,今天中午吃炸肉排和葡萄酒渍鲤鱼。

简妮的草药园丁梦实现得很快。

我用两天时间做好种植箱。她用一天时间买好种和苗,土和肥。內斯从她车里下来的时候,我很惊讶。既不是搭顺风车,也不是心血来潮——

我只是把奶奶的手稿送给合适的人。

內斯说。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黄春菊、香蜂草、紫锥菊、叶莴苣、西洋蓍草、百里香,曾有一座花园种满草药,庇佑从唯物论家中逃跑的幼童。在那里,他长得很好,就像遍地芳香的花草。旺盛,自由。他给每一只花盆起了名字,把便签贴满整座花园。

他所喜爱的,同样喜爱他。他所不喜的,却不伤害他。

对他的不满很少,顶多是轻轻的一句:亚历克,你不应该……你应该……

不应该早晚浇水,这样会烂根。应该先摸一摸表面的土壤,干了再浇。

不应该趴着看书,应该在椅子上坐端正。你知道甘道夫,他很伟大也很老了,可他不驼背。

不应该挑食,应该什么都吃。

不应该隐瞒,应该相信家人,允许自己在他们面前哭泣。

……

他被教会一些常识,一些道理。一些终生受益,唯独在那个家中行不通的常识和道理。

她走得太早,早到我对她的花园认识浅薄,只认识里面的药草。当花园连同房子一块卖给别人,我再次经过,那里只有光秃秃的草皮,两条大狗趴在上面睡觉。我这时才意识到,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我永远失去她,失去花园。我的庇护所没了。

但在这之前,我相信一切都能像睡前故事里描述的那样,会有火焰从我手中升起,会有凭空出现的水花和闪电。希美塞克特·帕特罗拉,到了冬天,他会在某个雪停的晴天的日子回应召唤,来到我身边。

药草不好吃,绝大多数味道都不好。但无论她煮什么汤,泡什么茶,甚至让我直接生吃草籽,或像土豆那么大的块根,我都咽得下。因为我相信她,我不得不去相信这个人。

她让我吃干燥的茴香籽,这样我的腹胀就能好。她说茴香的杆是墨丘利为人间带来知识的引火棒,这种植物是有魔力的。

但真相是茴香里的挥发油可以刺激消化液分泌。

可是,我能责怪她吗?

她没有说错。她从没有对我说过谎。她的话没有伤害过我。仅仅是问题的答案有另一种殊途同归的解读。所以,我不应该相信她吗?

我相信她。我爱她。我想她了。

我想把那座房子,那座花园买回来,我可以买回来。从前没有意识到的事情,我现在都知道了。从前不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了。

可是,就算把房子买回来,像从前一样在花园里种满药草。每一种药草我都还记得,它们的名字,花朵的季节。甚至,花盆的模样,边缘破损的形状……这是被我不小心磕到的,对不起……

內斯的眼睛发出尖叫。我也在尖叫,因为世界上原本最美好,最慈爱的老人,花园消失了,童话消失了。他对着变成缺口的,得不到回应的生活涌出愤怒。

他走近我,靠在我身上。我淋了一身雨,伸出双手接纳他。他问我,用脆弱的声音。

她已经死了。可以想她,又在特定的日子加倍想她。但死了就是死了。死支配死人,不支配活人。这是我父母,称之为现实的道理。难道他们不会死吗?死这种东西管不了他们吗?

我说,科学家接受死亡,但不认可它来得太早。

多早才算早,六十岁,六十五岁?还是七十岁?

只要你还有遗憾,都算早。

那她……

內斯慢慢直起身体,他反复嚅动嘴唇,仿佛有许多疑问,渴望交给我。但我回答不了。不能读未读过的书,不能唱未唱过的歌。不能告诉內斯,老人的心里装着羽毛还是铅块。这是她才能做主的世界,我不能做结论。

所以,你要对我毫无保留。

內斯说。

我不说我希望你这么做,而是我要求你必须这么做。你不是书里的故事,也不是要发明一种新语言才能描述的事物。你是现实存在的,我可以触碰到你,你也会用声音回答我的问题。

我失去了来不及珍惜的东西,失去了很多个培育和挽救的机会。

你是像夏天一样美好的人。你不会真的消失,你会变成星星。那时,我会抬头在夜空中找到你。可你只能在高处闪烁,我再不会有机会感受到你。所以趁现在,我应该了解你的全部想法,以你能接受的程度进入你的生活,直到当你死去的时候,我的存在也仿佛被删除一样。

我不曾听过谁的告白如同毒誓,可为什么话语这么热烈美丽。他的亲切,他的明媚。他从雪堆里爬出来,走过那么远那么久的路,把心捧给我看。仍在生机勃勃跳动的,热烈美丽的心脏。

我把手覆盖上去。虽然有一个人在他生命中缺席了,但他仍受到庇佑。我问內斯,你的奶奶现在在哪里?

北海。她要我们把骨灰撒在自己生前经常度假的地方。

好,周末就去北海吧。

他点头,又说,记得带一束药草。

夏天到了,茴香已经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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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的心(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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