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凯撒和內斯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表情严肃,盯得我心里发毛。干笑着,我甩去手上并不存在的水珠,和他们问好。今天天气真不错呀。
今天天气真的很好。森林沐浴晨光,带着一种清新的味道。山丘覆盖青绿色牧草。窗台的堇花和报春全部盛开。我们在阿尔高,在我祖父家过五月节。下次再见,要等夏日赛季结束。这一次,他们会把去年错失的冠军奖杯夺回来。
所以现在不该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直勾勾盯着我鼻子看。
好啦,我只是流了点鼻血。我快他们一步溜出门。院子里,祖父已经把桌布铺好。篮子里放着新鲜面包。餐盘盛有红肠、白肠还有腊肠。蓝莓、草莓刚洗过,水灵灵的。现在,他又拿来煮鸡蛋。山区的早饭朴实简单。我就是吃这种田园餐长大的。
她又流鼻血了。凯撒指着我说。
祖父皱起眉毛,把我盘里的肉肠夹走。我都要吃进嘴里了。多吃点浆果,多喝水。他和我说,再给我满满一碗蓝莓。
我营养不良反而更流鼻血。我抗议。
不是营养不良是上火。內斯纠正,又安抚说等会儿可以给我做布丁。凯撒用叉子敲他餐盘,让他别好心办坏事。
他们争论着。昆汀、小弟弟、双胞胎……家里的小家伙这时都来了,脸上残留睡意,显然是被大人催着起床,不情不愿过来吃早饭。但刚烤好的面包和本地肉肠很美味,他们很快打起精神,又吵着让內斯中午准备饭后甜点。他已经是我家公认的大厨。至于凯撒,他有让双胞胎安静听话的办法。这是內斯也做不到的。这对姐妹倔起来,根本不会被点心零食收买,也不知道凯撒怎么做到的。
你不会答应她们,等她们满18岁就和她们约会吧?我小声问。
凯撒幽怨地睼我,她们说过,只喜欢比自己小的。
怎么这样。我大吃一惊,反复观察才读小学低年级的双胞胎,感受到彼此之间深深的代沟。我像她们一样的时候,还是喜欢同龄人,喜欢白马王子的。
等会儿昆汀兄弟负责洗碗,收拾院子。双胞胎跟我去学怎么给牛挤奶。你们三个……祖父安排任务,视线在內斯和凯撒之间来回。你待机。他先按住我的肩膀,再对他俩说,等我妈妈和几位姑妈、姨妈吃完早饭,跟着一块去集市。这次五月节游行他们也要参加,要穿传统手工服饰。已经做好,等着去取。
內斯和凯撒答应参加,有一部分原因我向他们保证,这次他们穿的是男装而不是女装。两个人同时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內斯当天还特意做了有庆贺意义的酸奶泡芙。
你要学会养生,不然还会继续遭罪。祖父对我说。总不能节日当天,大家都在喝酒吃肉,你却要忌口,在一旁尴尬地喝蔬菜汁。
不要啊。我就是流了点鼻血。
对。一次流一点,一天流五六次。昆汀插话道。我阴沉沉剜他一眼。他立即往內斯身上靠,矫情得很。
流鼻血是入春后有的毛病。医生说这是上火,嫌我肉食吃得太多,维生素摄取不够。还让我别在车库的工作室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里面空气不好,灰尘还多。
太阳完全升起来,全家人各忙各的。內斯和凯撒也跟着去集市了。五月节是个大节日,盛大隆重。集市的广场已经满是游客,随便找一家餐馆,喝啤酒、聊天、看风景,这样就能度过阳光明媚的一天。要是谁在广场中央吹萨克斯,或拉开手风琴,下一秒就有一大群人聚拢起来。大家跳啊唱啊。祖父年纪够大,可身体还是结实健康。他也会凑这种热闹,随时会拉起一位女士共舞。
不过,这时候我要不要为凯撒和內斯担心,他们可能会被本地人拽进舞池。这里特有的拍脚舞,几位叔叔只给他们做过演示,随着音乐边跳边踢腿,右手拍左脚踝,接着左手拍右脚踝,反复交替。这似乎不难办到,但在热情盛大的场景里,他们突然被邀请,会懵圈,一紧张就同手同脚吧。
这画面太好笑了。我欢快地想象,溜进厨房偷吃。早上的肉肠还有剩,冰箱里也有其他食物。让我大清早一口荤都不沾,这也太为难我了。我长期做手工活,摆弄的还是大块头机械,每天的热量缺口可不小。
香喷喷的蛋白质下肚,源源不断。我咂吧嘴,偷吃比光明正大吃还痛快。我相信自己是一头本地奶牛,肉肠不是肉肠,是牧草。我正在阿尔高风景如画的山上享受春天。
我闭眼陶醉,眼一睁却和杵在门口的小弟弟面面相觑。
我要告状!他大声说,立即朝外面跑。我胡乱用手背抹嘴,追着他从屋里跑进院子,又从院子里跑到后面山上。在高山湖边,大人们正在搭帐篷。我远远望见,不得不加快速度,把他衣领拎起,再整个人扛在肩上。跑进牛圈,我把他丢到干草堆上,正要和他商量,说点讨好的话。很不幸,鼻血又开始流。
他无语地瞄着我,一边摘掉头发里的干草。算了,我这次就当没看见。
真是好弟弟!我拥抱他,亲他的脸。
可这小子等內斯和凯撒回来后,指着我说,她进厨房偷吃香肠,被我逮个正着。上一秒还有说有笑的两人,登时变脸。我叫苦不迭,嘟哝他是叛徒。
我只是答应假装没看见你又流鼻血了。
空气因他这句解释更加凝滞。
哎呀!他后知后觉,对我吐舌头,说对不起。抱歉啦老姐,我不是故意说漏嘴的。
——分明就是故意!可我理亏,不能真的吼他。于是我被內斯和凯撒两个人分别说教,今天注定只能吃素,大口大口喝充满维生素的蔬菜汁。我有些郁闷,挨完训话去找祖父的奶牛诉苦。可它不在。挤过奶,它就被放出去,现在不知道在哪片山头吃草,悠闲甩着尾巴。
昆汀拿着DV机,满屋子转悠,大声喊我名字。我走到一扇窗户旁边,朝里面喊话,问他干嘛。他跑过来,镜头直直对着我。好吧,家庭vlog时间。我尽量保持表情平静,五官不走形。
明天早晨,广场上要竖五月树,接着是大游行。你的装备准备好了吗?
你那么大声地找我,就为了这个?
我听说你冬天吃得太好——亚历克给你吃得太好,你可能穿不了去年的裙子。
胡说!
我伸手要掐昆汀的脸,可瞥见他红肿的青春痘,只得作罢。这就用事实反击他的污蔑。我找一位姨妈帮忙,等我换上有蓬袖和花边大领的束腰长裙,就帮我梳头发。祖母穿戴过的黑色手工呢帽,先是交给我妈妈,去年妈妈又交给了我。上面的珠宝花边还和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后面还有银色流苏。束腰裙子和毛呢帽子都是压箱底的宝贝,还有同样传自祖母的发簪和项链,只有五月节这天我才这么打扮。
亲爱的,你的腰是怎么回事?姨妈低声呼叫,两只手在我小腹皮肤上来回摸着。
我感觉有些痒,不禁把背挺直了。我没有长胖。我始终强调这一点。
是的,一点不胖。反而是有点……她用手指戳两下。没事,你的身材很棒,让人有安全感,也让人有胃口。
我就当她这是在肯定我勤勉的工作日常了,虽然她趁机摸了太久,还拍我屁股。
抚平不存在的多余褶皱,我双手叉腰,很是炫耀地走出房间。昆汀起初坏笑着,立即手持DV机冲过来,下一秒他就呆住。仔细想想,在他面前这么打扮还是第一次,往年五月节,我们都和游客凑到一起,举着手机,在游行队伍的首尾之间来回跑动,不然就是待在钟楼最顶层,这样全程观望。
也没想到,凯撒和內斯也在这里。想必是昆汀叫来的,他打着让我出大糗的歪主意。
你要庆幸,老弟,家里没多余的长裙给你穿。我对昆汀轻笑,再看向凯撒和內斯。他们带着惊艳的神色令我突然恍惚,心怦然加速跳动。总之,先生们,你们都逃过一劫。我假装不在意,挺胸抬头,提起裙摆坐下去。长而宽大的裙摆花瓣一样摊开。我翘着腿,端坐着,大大方方接受男士们的打量。
昆汀,还有凯撒。內斯忽地开口,眼睛还是看着我。你们能出去吗?
为什么?昆汀问。
內斯缓缓抬手,把他的DV机拿走,关机,说,我不想你们再多看她一眼。
小气!你就这么吃醋吗?昆汀不可理解,大呼小叫。我也这么想,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內斯眉心挤出深深褶皱,竟然把矛盾转移给我。你明天非要穿成这样?
为什么不,大家都这么穿。这是传统服饰。一年里就这一天要穿。
內斯还是眉宇不展。凯撒这时把手搭在他肩膀,嘴边浮现坏笑——
要不,你现在就带她私奔?反正这种事,你都不知道在脑子里预演多少次。光说不做可没意义。
喂,凯撒!我忍不住跳起来,混乱中,我瞥见悬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立即抓在手里,我撵着凯撒冲进走廊。整个屋子都回荡我惶然羞赧的喊叫。
身后,昆汀拿着DV穷追不舍,一边配着乱七八糟的旁白词。什么金刚芭比、拜塔危机、劲爆头条、私奔未遂、狐朋狗友……
从没有过这样荒唐又这样热闹的五月节。
当我跑得累了,直接走到院子里,走进山丘,走进青草。我躺下去。这里是阿尔高,有森林、有湖泊、有牧草、有牛群、有家人,有令我讨厌的、喜悦的、难忘的一切。
轻轻地,內斯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头放在他腿上。他说自己冷静下来了。刚才的话虽然不是玩笑,但他保证不会那么做。
那,你真的在脑子里预演过很多次吗?我问。
他苦笑着点头,承认了。这方面,凯撒简直他肚子里的蛔虫。
狐朋狗友。耳边响起昆汀的声音。我心想这一点不错,一边笑出声,翻身侧躺着,趴在他腿上。他抚摸我的脸,把垂落下来的发丝挽回耳后。他说我爱你,声音就像这个季节一样美丽。
这是五月的春天,春天的五月。时光脆嫩,白昼变长,鲜花盛开。
风带来芬芳。一抹光点在遥远处闪烁。望过去,是哥哥。他站在青绿的山丘,在蓝洁动人的天空。那个发光的小小背影,仿佛充满留恋,又好像要就此与我诀别。
别走。
我在心里说,哥哥,不要走。
至少再多留一个春天,陪我在阿尔高的牧草和繁花侧畔走一走。啊,我多希望他真真切切活着,就像內斯正和我在一起。
我在心里呼唤,而他下一秒就出现。我假装去触碰天空,这样和他指尖相碰。他发着光,比阳光更淡更轻。我保持沉默,而无法对他这的光亮佯装不知。此刻,我心中装满我爱的每一个人。我默默问他,你现在感觉快乐吗?
他张开五指,把我的手包裹起来。我感受到情绪,感受到依存。不止这个春天,我还想留他直到夏天,直到秋天,直到冬天,又一个春天……
我闭上眼睛,感受两种温暖把我包裹。
祝我们今后的每天,都像今天这样。
愿你今后的每一天,都能像现在这样快乐,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