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有两周圣诞假期。12月24日,天气阴雨。我在晨色中搭公车,转地铁、火车,辗转三趟去看望哥哥,去他的墓地。
从树叶刚转红转黄的季节起,只要我呼唤,他下一秒就出现,带着一如既往淡淡闪亮的辉彩。可当我入睡,梦中的水岸空无一人。他只在我清醒时的视野里。
哥哥的童年有相当一部分在鲁尔工业的矿区度过。他家住在鲁尔区边缘,学校课外活动常在那里进行。他兴致缺缺。但我很沉迷钢铁的厂房,巨大的铁轮,会在轨道边的蒸汽锤旁看上半天。我才该生在工业区。
故地重游。这里已经被规划成工业公园,保留包豪斯建筑风格的楼群,播放影片的展示设备,还有充满圣诞气质的小吃摊和装饰。节日和工业历史有机融合。
下火车时,天上还飘着细雪,现在已经停息。阳光略淡,但已足够,能把玻璃窗照得亮堂。厂房改成餐馆。我要了一盘意大利面。头顶管道和未下锅的面条一样笔直,刚好伸向墓地的方向。我忍住没呼唤哥哥,怕他看见了难过。
內斯留言。客栈老板给我们升级房间,附赠阁楼,晚上可以欣赏夜景。罗藤堡的圣诞市场盛名在外。那里热红酒、手工饼干、铜管乐队、儿童圣歌唱诗班、野行的守夜人,像回到欢腾的中世纪。我很期待和他分享白色童话之旅,明天中午就和他在罗藤堡的火车站会合。
在哥哥的墓前,我和他聊家族成员这些年的变化。双胞胎和昆汀家小弟都上小学了。舅舅已经改掉年轻时的种种恶习,坚持独居。我有时过去看望。还有姑妈,哥哥的母亲。她还是那么能干,一边做生意,一边打理儿童健康基金会。这个夏天,她被授予慈善奖章。
还有我,我上大学,然后恋爱。
印象里,哥哥似乎和我说过不要和名人走太近。这是他从自己的富有妈妈那儿学到的。但我的满足,不从內斯的运动员光环里得到。和他相处本身就让我很愉快。
你已经见过他。他很好,不是吗。我抚摸墓碑,看刻在上面的生死年月。太可惜了。他离开的时候才11岁。雪又开始飘零。勾起我的生理反应。眼前的事物变得层层叠叠。但我听到一个声音,像把耳朵穿透一般。我认出来了,是凯撒。
他快步向我跑来,身后是拄拐蹒跚的舅舅。
我惝恍,感觉不可思议。和他们在这里遇见,好像三片树叶在急流之中打上照面。我控制情绪,笑起来和他问好。他不说话,抽出纸巾递给我。
好吧。我放弃掩饰,把鼻涕也擤出来。就是难过,就是不舒服。我用了三张纸巾才让自己好受一些。
人类的幸福有两种敌人:痛苦与厌倦。这时候争取做一些鼓舞心灵的事。舅舅走近,给我一个拥抱。我也回抱他,欣喜地发现他比原来结实健康更多。我想这是因为凯撒。我一直不可思议他们之间能长久来往,但凯撒给了舅舅可贵的陪伴和友谊。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我问。
凯撒看一眼舅舅。舅舅说,自己梦到我哥哥,恍然想起有这么一篇未完的小说。是哥哥先提出来的。他找到舅舅,想合作写童话故事。主人公是德国牧羊犬、小熊猫和狐狸。
奇妙的组合。我心想,问舅舅,这个故事是不是完成了。
没有。舅舅摇头。因为哥哥不在,故事是怎样的结局,不得而知。他来看望,单纯是想念,并且遗憾,坦白不敢擅自给故事收尾。又因为行动不便,他寻求凯撒帮助。凯撒摇头说这没什么,其实自己也想来这里看看。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见一面。凯撒垂眼看向墓碑。我迟钝地注意到他手里的小小花束,鹤望兰、白菊花和孔雀草。
谢谢你,凯撒。我说。
凯撒把花束放下,对我摇头,再一次地。这没什么。他说。
除了我,还有留在海外不回来的亲戚,大部分人今年在双胞胎家过圣诞夜。舅舅照例不去。但他已经把为孩子们挑选的读物寄出去了。他每年都给家中未成年的孩子选书。
雪越下越大,我们离开墓地,坐进车里。停在路边的豪车令人瞩目。凯撒迅速钻进车里,摘下口罩和帽子,露出完整脸庞。染蓝的金发闪烁流沙似的碎光。舅舅让我坐副驾驶,自己坐在后排。他语气幽幽地说,小米夏,要不要考虑换一辆车开。
凯撒抿嘴,一边小幅度侧过脸看我。我对他点头,认为舅舅说得对。终于,凯撒把买车这件事提上日程。你是认真的吗,其实我们不是真的在教唆你。我说。凯撒稍微皱眉,眼里思绪起伏。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说,自己总不能开着保时捷或宾利,这样去昆汀家后山采野苹果,真像个显眼包。
事实上,那天凯撒就像个显眼包,无论是车,还是他这个人 。谁会想到,一个职业运动员爬起树来竟然笨拙,还招惹到一群蜜蜂。昆汀吓得尖叫,抓着他钻进旁边的向日葵田里。葵花采收过,田里只有半枯萎的杆茎。我、內斯,还有小弟弟顺着被折断撞到的痕迹找到两人。他俩刚从池塘里爬上岸,头上身上全是浮萍水草。
从这一天起,小弟弟撤销对凯撒的明星滤镜,改口叫他米夏。有时是米夏,有时是米切尔,也有时维持原来的称呼:凯撒。但再也不是伟大的前锋凯撒,也不是大哥哥凯撒。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笑出来。凯撒飞快瞥我,咬着牙咕哝,别笑。
我立即把头转向窗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继续偷笑。红灯亮起,他踩脚刹。车停稳了,他用手肘顶我。快闭嘴。
不行,现在更想笑了。我挡住他朝我捂来的手,露出两排牙齿,从偷笑变成光明正大的狂笑。
若有一人年轻、英俊、富有而受人尊敬,你想知道他是否幸福只需问他是不是欢愉?
假若他是欢愉的,则年轻、年老,背直、背弯,有钱、无钱,这对他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
舅舅突然出声。我回头看到他富有哲思的双眼。他脸庞已有老态,这眼睛却明亮,像孩子窥探着世界上的一切,觉得什么都值得好奇。
我试着理解,回应他的话。车这时朝前开去。绿灯亮起。凯撒平静了,仿佛刚才没有和我打闹过。他说,问题里的人就是幸福的。只要他觉得自己幸福,那就是幸福。
凯撒……我看着他,喃喃自语。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突然想这么回答。他嘟哝,稍顿,他又补充说,要是我没有兴趣,大可不必看心理学和哲学。
我怕你脑子发热过载。
放心,我也没有自讨苦吃的打算。
凯撒再瞥我一眼,当是默认,不再聊这个话题。他说起院子里的植物。我那棵柠檬树苗很健康,他请人做好了保暖措施。可他的爬藤月季休眠了,光秃秃又营养不良的模样。耐心些,它们能从一楼长到二楼露台,爬满整面墙壁。我说。再聊点别的,时间过得很快,到舅舅家了。
舅舅给我们煮咖啡,烤面包边,有蒜味和甜味的。他说凯撒喜欢这个。两人真的成为好朋友,经常交流心得,也是一对书友。还有凯撒口味上的小心思,我才知道他喜欢这么吃。
我瞒了你一些事情。他坐下来,无意识抚摸桌上的书。桌上还有摘抄。纸张零散摆放,铅笔或钢笔写的笔记,个别沾有油渍和咖啡渍。想起我的工作室,长条桌也这样,乱乱的,可以书写的东西上往往也沾有污渍。亲切熟悉的感觉慢慢浸入身体里,我放松,舒展开,慢慢喝咖啡,听凯撒聊起从前。像是,被人敌视反而令他开心,一想到能击溃那些家伙就兴奋不已。所以当收到别人的礼物,他不知所措,索性恶狠狠拒绝,同时说一些伤人的话,像是该死的我不需要,都给我拿走。
面包边是儿时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尽管这些是面包店不要的边角料。有时被烤得太焦,可他还是喜欢,现在也只吃用完整面包片制作的三明治。
我爸几乎把我毁了。如果没有警察突然的到访,我最终会杀人的,用他换取自己对自由的需要。尽管这样的自由一定很短。我和你,和內斯,和你们还有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该被称为活着,还是活着的坟墓。我一点不幸福,更不健康。我把快乐寄托于别人为我所遭受的折磨中。当对方振作,开始反击我,我快乐的根基就毁坏了。
痛苦和厌倦——你舅舅说的两大苦源,我都遭遇过。我长期处于防御状态,不把身边的人看得有多好,也乐意成为别人眼里的恶人。
但这是从前。
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改变了多少。可能,你还是会发现我做的事,说的话很糟糕。你表面不说,其实心里厌恶,觉得我违背常理,应该被送去精神病院。我向你道歉,那绝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和正常普通的生活脱离太久,我还在追赶。再给我一点时间。
凯撒是一个自尊感强烈,非常骄傲的人。他再一次主动坦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我很感动,同时也不知道怎样回应他这片真诚。
我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正在发抖。他很紧张,垂着头,眼皮低微地闭合。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能,更加用力去握紧。我说,我从未想过要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不然世界就是一个露天的,巨大的精神病院。
她说的没错。小米夏。舅舅端来一碟蒜味面包边,新烤的。他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把手边堆积的草稿和书推开。
面带微笑实际上却是恶棍,这种人存在。但毫不犹豫承认自己的过错和弱点,不加掩饰,而把这些当做自己已经付出过代价的东西。那他可以称为伟大。
暖气充足的屋子让人舒服。舅舅给这个话题画一个安慰的句号。我和他去书房,查看手工家具的使用情况。在楼梯转角,我回头看一眼。凯撒坐在原位。他眺望,雪片和思绪在蓝眼睛里交融。这一刻他的轮廓仿佛发出光来。这时要有一句旁白响起,一种淡淡的温情和暖意升起,这该多美好。
你喜欢他。舅舅忽的说。
我很讶异。怎么会……我摇头,心里清楚他指的不是男女关系的意思。
舅舅坐下来,一边抚摸拐杖光滑的把手。人有时会很想越过山头。但登到高处后,会发现风景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哦,孩子,我不是在说你。我在自言自语。舅舅轻笑,摇头。我知道的,你当小米夏是一个中性的美丽朋友。
他是很英俊。我在舅舅身边坐下。我对他有一些不能放到明面的照顾,有一些在意,但确实不是对于异性的珍重。单纯只是珍重。我看他,和看油画、看彩虹一样。不过他是活的,有骄傲,有心气,内在每一刻都会变化。和他相互碰撞,又相互包容。这样我们就是一生的朋友了。
好。时间会以它的方式证明,你会是他一生的朋友。舅舅说,再和我聊其他家人。我告诉他,祖父从阿尔高来了,就在我家。如果愿意,今天是平安夜,他可以到我家吃晚饭。
我就不去了。舅舅婉拒。他更享受饮食简单的生活,保持对文字的警惕灵敏。
我依他,走之前祝他节日快乐。明年见。
明年见,孩子。他给我一个祝福的拥抱,送我到门口。外面还在下雪,我让他记得保暖,这样依依不舍走进积雪的街道。现在还是下午,因为降雪,天色暗沉,仿佛接近傍晚。我算时间,现在坐地铁,再转公车,可以赶上晚饭。祖父要做阿尔高传统料理,我童年的味道。
凯撒走在我身边,准备送我去车站。我看着他,心里有突然降临的想法。
你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怔然,然后说好。
再次坐上他的副驾驶座,真皮座椅的味道仍让我有些不适应。我稍微打开一点车窗。一朵雪花落到鼻尖,融化。想起幼年时张嘴接雪,这游戏使大人发笑,对我却是天真烂漫,难以忘记的美好。
我也喜欢下雪天。凯撒边开车边说,一脸苦笑。小时候我偷东西过活。下雨下雪的天气,人变懒变迟钝。狗也不爱叫,在窝里缩成一团。我从没失手过。
舅舅烤的面包边有多的,我都打包带走。他要再说一句丧气话,我就堵他的嘴。说一次我堵一次。
我吃不下了,认输。他说,把车载音响打开。想听点什么?
就,你播放列表里顺数第六首。
这要求挺别致。等一个红灯,趁这时间打开手机。凯撒手指滑动,须臾停顿。他表情微怔,问,你平时听摇滚吗?
听啊,我什么都听。
他点点头,连上蓝牙。
前奏是悠扬的钢琴。旋律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味道,令我想起电影正片结束,制作名单随音乐从下至上缓缓升起。接着,我听到一个沧桑的男声,很有故事感的音色和作词。
1880年,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在美国西部闯荡。后来他误入歧途,吉凶未卜。凯撒介绍这张专辑,来自一支传奇乐队。青年的形象和歌名一致,《Desperado》,亡命之徒。
但也不止是他,很多人都这样,想着依赖和榨取别人,发出一些离奇至极的言论。不尊重女人,不尊重孩子,不尊重老人——不尊重任何东西。包括自己。
我瞄着凯撒不断开合的嘴唇,趁机塞进一根面包边。他愣住,接着小声说抱歉。我让凯撒在前面路口停车,换我来开。我觉得他可以放松,任由思绪蹁跹,只要他最后能回来。
不必和我说经历怎样的过程,怎样沉浮,怎样跨越。我只负责安全驾驶,把身体送到目的地。
或者你睡一觉吧,凯撒。我说。
他拿着装面包边的保鲜盒,低头不语。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鼓励他,把气氛炒热。如果內斯在这里,情况会有所不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力量大。
音响里,男主唱沙哑地唱着——
Don' you draw the queen of diamonds, boy
She'll beat you if she's able
我莫名感觉被冒犯。谁是这张方块Q ?反正不是我,不是现在凯撒身边的任何人。他脱离从前的低级趣味。当一个人穿越过暴风雨,他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
呃,你觉得书房用着还习惯吗?我生硬地抛出话题。
一个月前,我终于完成改装。一边熬夜掉头发,又坚持每天做保健操。但前者可不能被他或內斯知道。
书房很好,我很喜欢。我还特地买了格子布窗帘。有时我坐在窗边看书,随便听点什么。天气好就把那把摇摇椅搬到露台上。有只松鼠和我熟悉起来,经常来我这里讨要吃的。一般我给他核桃仁和苹果干。
凯撒回答说。
啊,摇摇椅。我终于听到令心情缓和,并感到振奋的词语。等把车停在路口,他问我是否真的要交换驾驶位。我看着他,说,如果你可以不受从前影响,一直心平气和握住方向盘。我就继续坐在副驾驶座上。
那你坐好了。他说,调整车头,回到主干道。
离家越近,风雪越小。在市区边缘,一抹夕阳渗透街道。光线从建筑与建筑之间照来。河水不结冰,耐寒的天鹅成群结队。有人抛洒食物,孩子在河边嬉戏。
这么久,音响播放的还是这首《Desperado》。可能凯撒平日很爱听,设置成单曲循环。路上,他没有改变播放模式,可能忘了。我也没有提。这是一首好歌。
我喜欢曲末那两句深情的歌词——
You better let somebody love you
You better let somebody love you, before it's too late
伴着歌声,凯撒把车在我家门前停稳。我和他说,另外一把椅子已经做好,半月前完成的。我照他的要求,造型尽量简单,表面只刷一层清漆。现在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
来吧,快来看看,还有别的惊喜。我拉开车门,一边催促。哥哥,他发着光,就站在我卧室窗前。我推搡着凯撒,不经意和他对上视线。他的脸庞被光亮遮掩,可我确认此刻和他四目相对。
他在欣慰我赶在天黑前到家,还是不满我把凯撒带回来过平安夜?
但哥哥,凯撒已经不算外人了。
我别开脸,不再朝二楼看去。
回来的路上,我就给父母留言,说今晚有特别的客人。另外嘱咐祖父,尽量不要把大块原味奶酪端上餐桌,或者把它们磨碎,加入料理,染上各种酱汁颜色。还有牛奶、酸奶,白色流质饮料统统不要。再说,今晚是平安夜,应该喝酒。
当我说服凯撒,留他在这里吃晚饭,把他拉进屋里,正在给圣诞树拍照的爸爸发出惊叫。我从未想过他嗓门可以这么大,起调这么高。家族里所有男人都看球,全是球迷。确认凯撒就是特别客人,我爸开心得迈小碎步,又豪横地和他勾肩搭背,说什么都要让他看看厨房里的盛况。
趁机会,我去找妈妈,又在转身的一刻听到祖父的大叫。就说吧,家里的男人都是球迷。
妈妈正在挑选桌布。她报名兴趣班,学习制作手工蕾丝。家里的沙发罩和空调罩全是她的作品。听说凯撒来了,她也很惊喜,同时领会我的用意。等凯撒好不容易从厨房脱身,他被我们拉走。
闲置的房间里,他心心念念的椅子在正中央,盖着我妈编织的防尘纱。我只能形容这是纱而不是布。它的材料太轻薄。说实话,我觉得这更像是装饰,而起不到隔离灰尘的作用。
我要强调,这是玫瑰花。虽然看上去像别的品种,但我保证是玫瑰花。妈妈拎起薄纱,指着刺绣图案。
我不做声,不拆穿这是因为她还是初学者,能绣出图案已经很不错。
凯撒像在原地凝固了,久久不说话。和他的描述一样,他不擅长应对善意,收到礼物时会不知所措。可他之前还理直气壮向我讨要过呢。我走过去,用手肘撞他后背。不说点什么吗?我笑着问。
他眼神躲闪,看看窗外,又看看天花板。他犹豫,寻找可以说出口的回答。最后,他和我说,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这算什么回答,还不如说一声谢谢。再说,我也不需要他做什么啊。顶多吃好喝好。我今晚不喝酒,他可以开怀畅饮。吃完饭,再坐下聊会儿天,我就开车送他回去。当然,不是开他的车。我会拜托老爸给他的车做一次免费保养。
凯撒反复张开嘴唇,又紧紧闭上。妈妈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不小动静,顺势离开,体贴地把空间留给我们。我看着凯撒泫然欲泣的脸,对他张开手臂。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一个抱抱。
不要。他咕哝着,表情一下子变得倔强。
但我还是给他一个拥抱,用力拍他的背。但好像太用力,他咳嗽起来,一边睁大眼睛,幽怨地看我。
我吐舌头,赶紧说声抱歉,再带他去看邻居简妮的院子。做椅子时,边角料和剩下的材料都剩下不少。我拼拼凑凑,做了新的花箱。我指着用保温膜覆盖的种植区,告诉凯撒,內斯把奶奶的笔记送给简妮。现在她已经是出色的草药园丁了。
我听內斯说起过。有趣的人应该和有趣的人做邻居。凯撒打量着,嘴边呵出一团团白气。
他比我高出一截,我要微微抬头,才能不漏过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他缓缓眨动眼睛,一片雪花飘过这片蓝色。我们一起望向深色夜空,细细小小的雪飘零下来。今晚是白色平安夜。
凯撒伸手,试着接住一片雪。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童稚般的纯净。时间缓缓停下来。我真想在他还是孩子时认识他,带他到家里做客。
生日快乐。我对他说。
他怔然看着我。
我有些羞愧,和他说,因为明天要和內斯去罗藤堡过圣诞节,椅子不能亲自交给他,本来想委托爸爸跑一趟。但今天意外遇见了,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所以才让他送我回家。
凯撒又一次露出被触动,泫然欲泣的表情。他把头转开,身体又面朝我,姿势别扭。我等他心情平复,一边给走过来的妈妈竖起食指。我给她使眼色,表示我们很快就回屋。
凯撒留意到我的小动作,佯装平静,手在我后背轻轻推一把。走啦,别让他们等太久。稍顿,他和我说,祝我和內斯圣诞快乐,玩得愉快。
还有,明年见。他微笑着。眼睛,声音清澈如水晶。我似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样温柔,像看见露水中安静绽放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