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昆汀表弟发来邀请，说后山的野苹果可以摘了。我知道，秋天来了。
他还给凯撒和內斯留言，让他们也参加。埃菲尔假期结束后，他们就没见过面。对昆汀来说，能和一线球星朝夕相处，这实在惊喜。他读的高中八月就开学了。我想他制作的照片和vlog，一定在同龄人中掀起不小的风波。如果他选择公开的话。
但他会偷着乐，等毕业后再爆猛料。我猜想，一边给凯撒回信息。今天是周末，我有时间到他书房继续忙活。內斯也要去。他自制了山楂玫瑰酒，来自玛蒂娜女士的独门秘方。同时，他还会检查凯撒的刀功进步如何。
家里的车被老爸开走，正好我有段时间没有骑摩托了。轻装出行，驶过市区，经过郊外，沿途有许多美景。架在小河上的石桥，成群的野鸭。半山的葡萄园，老教堂。树叶黄绿相间，天空仍是蓝洁动人。大自然在9月出落得越发婀娜，看上去悠然又温暖。我在一座天然湖畔稍停留。有人在卖饮料和农产品。尝了一小口野泉水，又咸又酸，有碳酸气，味道奇妙。再看菜篮子里的新鲜作物，现在是苹果和李子的季节。我喜欢符合时令的食物，想着凯撒家的冰箱够大，每种蔬菜各买一些。苹果等着去昆汀家的后山采摘。
內斯早就到了。肉制品需要涂抹酱料，提前放冰箱里腌制。对食物，他从不嫌麻烦。现在惹毛他的新方式，就是怀疑他使用预制菜。他能生气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象一个球员被冤枉踢假球，本人会有多冒火。
凯撒正在处理鱼肉。特意找日本厨师学了绝招，现在他给我演示的是血拔法。他说自己已经积累超过二十条鱼的经验，基本掌握神经与血管的位置，现在能轻松下手。
他从两边鱼鳃下刀，割断大动脉，然后再在鱼尾划一刀，但不割断。接着冲鱼洗鱼，直至血流干净。真讲究。我心想，又看他面无表情，一脸平静地切开切开鱼腹，把内脏抠挖出来。
嘶。杀鱼放血的事我也做过，但没有凯撒这么讲究。可就是他这样富有技巧的做法，我感到新奇，还起了鸡皮疙瘩。
漂亮脸蛋，眉清目秀。二十岁青年时代正当壮健的体格，又是一副心比天高的脾气。我看着满手血腥鱼腥的凯撒，感觉不真实。
你对我就这么没有信心吗？他蓝眼睛瞄向我，一边把腰背挺直了。他高高俯视，更显得心情不好。
我视线垂落，瞥他抓在手里的鱼肠。分明骨节，以及软绵绵的动物内脏，这搭配真怪异。但说出来可能得罪凯撒，伤他的心。他会主动做饭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我应该见好就收，见机行事。于是我解释，刚才是在想要不要给他推荐护手霜。谁说男人不需要保养皮肤呢。
凯撒把手冲洗干净，翻转着来回看，咕哝说自己皮肤还没那么粗糙。我劝他别掉以轻心，一边暗自感叹。他有一双漂亮的手，多适合接拍腕表广告啊。
当然，这双手也对付不了钢材板材。他的书房暂时归我管。
这半个月里，我把这里搞得翻天覆地。他给的自由太多太大，我的点子，无论好的坏的全往外钻。我巴不得每一种都试一次。甚至，我搭起一条长木桌，半边堆放工具材料，半边用来画图纸，切割板材。
墙壁贴两张毛毡板，新点子都写下来，贴上去和旧的相互对比。凯撒有什么要补充的，也留在在上面。毕竟我没有全天都待在这里。另外我反复强调，让他别动电动工具。有几次他跃跃欲试，全被我阻止了。我不想制造意外，像是火灾、漏电，可能还要送他去急诊室缝上几针。
不知不觉，我含着铅笔，坐到了地上，把椅子当做桌子。橡皮在纸上擦了又擦，我琢磨书桌区的高度空间要多少才合适，这样才好估算承重数据。还有角码结构和摩擦连接，局部强度，整体强度……
我说，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凯撒在我身后发出声音。我转过头，看他端来果汁。果汁是內斯准备的。
去洗过手，我坐回椅子上，大口喝水，再和他商量，把一摞设计稿给他看。他粗略翻阅，表情吃力，似乎我写的是天书。
我站起来时不会碰头，这样就行了。我没那么多要求。他把草稿放桌上，又说，想把车钥匙给我。如果有需要，我就开他的车去建材市场。
我噗嗤笑出来。天才，开着豪车去建材市场拉板材！
凯撒搔挠头发，揪着染蓝的发尾。买车的时候哪想过后来的事，买都买了。你不开也是放在车库里吃灰，最后变成一堆废铁。
我仍是止不住发笑，从草稿里抽出一张，正要和他认真说明，左手手指突然脱力。
稿纸轻飘飘，一左一右摇晃落到地上。
我转动左边肩膀，总觉得格外酸胀，好像刚经历剧烈运动。
你怎么了？凯撒咕哝，弯腰捡起来。我怕右手也突然没力气，赶紧把杯子放好。但尝试几番，右手抓握一切正常，倒是左手，这么一会儿了还没缓过来。这仿佛不是我身体的部分。凯撒在我左手臂上捏一下。疼吗？他问。我点头，说有知觉。
那就怪了。他挑眉，把我整只左手提起来。他观察一会儿，同时揉捏肩膀关节和斜方肌。他立即低呼，说好像在捏一块石头。
你平时压根不做拉伸吧。我怀疑你过度使用肌肉，现在它像机器一样过载故障了。他摆出专业人士的态度，对我严厉说教。
我只能虚心接受，向他讨教。得知他每日作息和內斯的差不多，我不为难自己，知难而退。普通人和职业运动员是有差别的，差别还很大。
听我的，从今天起，每天坚持做一两套拉伸操。凯撒建议道，我碍于他坚冰一样凛然的眼神，没敢讨价还价。他站在我身后，继续捏我的肩膀，重点是斜方肌。他再一次形容这里僵硬得要命。
他手指施加的力道越来越大，我不禁龇牙咧嘴。脚趾也绷紧蜷缩起来。为转移我的注意力，他主动问起设计框架。我从为什么采用铝型材开始讲起，偶然因为实在忍不住痛感叫出声。他让我忍着，就是因为肌肉紧张，血流不畅通，我才会觉得这么痛。
我看，让內斯给你做点按摩油或者按摩膏算了。是你自己开口，还是我帮你说一声？
我……我自己申请就好。
行。也希望你把我们的建议放在心上。
好，我听你们的。
我试着说一两句玩笑话，又突然间心悸，冷汗迅速冒出来。我控制不住发抖，跟着眼前一花。我使劲摇头，好在马上恢复正常视野，可哥哥出现了。他就在我身边，像梦里一样发着光，用手支撑我。我恍然，自己是因此才保持坐姿，没有往地上倒去。
凯撒绕到我面前，着急确认我的情况。我看见他脸色惨白。刚才他吓疯了，差点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我看看他，又看看哥哥。我确定自己现在神志清醒，而凯撒并未发现房间里还有第三人。我暗地观察哥哥，一边安抚凯撒，说自己已经缓过来，已经没事了。
我保证从今天起，执行健康作息计划，每周做四次保健体操。我举起手。
我说了，一天两套，早晚各一套。凯撒直起身体，双手抱在胸前。这事没得商量。
好吧。我只有答应，不自觉又朝哥哥看去。他手仍放在我身上，随时准备扶住我。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凯撒也沉默下来。可过一会儿，他反复追问，随时都要拨通急救电话。
这样陷入僵持。
哥哥却冷不丁说：啤酒节。
我怔住，再看凯撒。他还是盯着我，浑然没有听见哥哥的声音。
啊，啤酒节。我为这个词浮想联翩，想起去年的意外之喜。我对凯撒说，还想再看他和內斯穿一次巴伐利亚传统女装。
……啊，什么？
凯撒半天才反应过来。我点头，表示他没有听错。我无比诚实地说，去年没看够，还想看。
巴不得天天都能看见。
在餐桌上，我正式提出请求，希望他们二人再一次女装。
內斯放下刀叉，沉默许久后说，你去年拍的照片、录的视频加起来快一个G了。
凯撒抬高下巴，睼视我，就说是啊，别太得寸进尺。
但你要实在想看，我穿就是。
对啊，要是你实在想——等等，內斯，你在说什么蠢话！
她想看，就穿给她看呗。
你——我……我真是…无语！
凯撒瘫坐在椅子上，高高举起双手，一边闭上眼睛。我弯起眉眼，对內斯说谢谢。他重新拿起刀叉，回我一个微笑。不客气。
餐厅成了只有凯撒受伤的世界。
但吃饭后甜品的时候，內斯揭穿他——去年凯撒穿过的裙子还挂在衣柜里，用防尘罩仔细包好了。
凯撒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青。他毫无形象，大口嚼着蛋糕，一边用勺子指过去。你不也一样，三条，整整三条！你全留着的！还有给她准备的衣帽间，你绝对又给她乱七八糟买了一堆新衣服？
你这话说得好怪，我不该给女朋友买新衣服吗？
那也太多了！
凯撒连连摇头。他很激动，出了些汗水，不停朝脸上扇风。紧接着，他又看向我，嘴唇嚅动，纠结一阵后说，我……我以为就穿那一次，觉得有点纪念意义，就包好放柜子里了。
再穿一次就更值得纪念了。我期待并坏笑起来。
凯撒忍不住站起来，两只手拍在桌上发出响声。可他的气势很快衰弱下去，他缓慢坐回椅子上，很小声地说——
随你的便。
一个欣然答应，一个勉强答应。但不管怎样，我都赢了。也真是不得了。暂不提內斯，凯撒竟然把那条裙子好好保存起来。趁热打铁，我让他们今天下午就试穿，看尺寸大小是否还合适。
凯撒又吵起来，象征性闹一会儿别扭，最后还是任由我围观。这里戳一戳，那里揪一揪。
这样，欢声笑语混杂着抱怨，半个下午过去。內斯拿出冰箱里的蜂蜜李子果冻，浇上炼乳，当做下午茶点心。
哥哥一直都在。从书房的小意外后，我清醒着也能看见他。他可以和我说话，不过內斯和凯撒都听不见。如果我回应哥哥，这两人一定感到奇怪，觉得我在和空气说话。
趁他们去衣帽间换回平日的衣服，我吃着果冻，和哥哥聊起去年啤酒节。內斯给我准备裙子不成，我反倒让他女装，凯撒也被拉下水。说着，我咯吱咯吱笑出声，眼前浮现两位男士秀着二头肌和胸肌，又裙袂飞扬的画面。
笑着笑着，我流鼻血了。
真是丢脸。我让哥哥转过身去，不准看。而且我不是真的变态，可能只是上火。秋天是个丰收而躁动的季节。
我在他们回来之前清理好血渍，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喝着茶，吃着果冻点心，我们聊起怎么整改院子和露台。花卉植物一定要有。凯撒不多想，指名要种华丽的大型爬藤月季，就算头一年甚至两头，这家伙只顾着爬高长壮，叶片浓密而不见花苞。他说没事，他有耐心等到花开满整面墙壁的那天。
凯撒还让我和內斯各选一棵喜欢的植物，种在这里，他负责照看。在这之前，他猜想我们的选择，觉得內斯会选茴香。因为这几次做饭，內斯都用到了茴香。至于我，凯撒替我选了蓝色矢车菊。不过这单纯是他的喜好，觉得这种花和我般配。
但正确回答是接骨木和柠檬树。
內斯看中接骨木芳香的奶黄色花朵和深蓝浆果，这是应对流感和发烧的传统药材，另外可以解毒，缓解炎症，包括神经疼痛。接骨木果实还能做糖浆和果冻，很好吃。另外就是接骨木不怎么挑土壤，长得很快。还可以扦插，同样很容易成本活。
你说得我像个植物杀手。凯撒咕哝，又问我为什么挑柠檬树。
在柠檬树下搭一把躺椅，这样度过一个夏天的午后，你能拒绝这种享受吗？我让凯撒想象。他也确实想不出反驳的理由。真愉快啊。明年我就想这么试试，所以今年冬天和明年春天，他要仔细照顾柠檬树苗。
好吧，比赛期间我会请园丁过来的。他答应了。
再想象一下，柠檬丰收的时候，他和內斯也正在休赛季。我们周末聚一聚，享受，一起烤饼干，做蛋糕。那时候，阳光从叶片间照落。铺有白色桌布的小桌上，玻璃的、陶瓷的杯子里反射出水晶般的光亮。还有几碟点心，新鲜柠檬果。
幸福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