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来后,凯撒迫不及待安排见面,邀请我们去他的大别墅。这段时间他成功化解绯闻危机,还学到几手厨艺。他对餐厅和酒水的挑剔程度我十分认可,但美食家不一定会下厨。我和內斯意见一致,把期待值降到最低。但毕竟是去做客的,礼物和笑容一定要有。
这是什么?凯撒摇晃瓶口细长的玻璃瓶,里面是清澈暖色调液体。
內斯热情洋溢,郑重介绍,这是我特意为你配制的恋——
大釜守护者卡列德温女神的药水!
我抢在內斯之前插嘴,暗中踩他一脚。凯撒看愣了,但估计也听愣了。沉默在我们三人周围扩散。我推搡內斯,用眼神告诉他别说话,同时,拉住凯撒胳膊,和他单独聊。
我的意思是,比起內斯,你更应该听我解释。他对神秘学重度上瘾,专业名词一套一套的。我和凯撒说。
他勉为其难接受。啊哈……他挑眉,你刚才说的,那什么女神也挺拗口的。我有些难为情,但这个名字确实是我在索菲亚祖母的课上学到的。可现在最重要的是,别让凯撒知道这瓶水是召唤桃花的爱情魔药。他听见后一定不会使用。他不信这个,一点不浪漫,这方面和內斯纯然相反。我换一种说法,更改药水的制作过程——
在室外生火,取用积攒的雨水或蒸馏水,倒进大釜里烧开。然后放入橡子、大麦、蜂蜜、常春藤、银莲花和月桂叶。
凯撒认真听着,点点头。嗯,很不错,然后呢,我是把它批量喝光,还是把它当一个保护符,一个摆件?
你……洗澡的时候把药水倒入浴缸,不要太多,能闻到淡淡的气味就好。你放松下来,做十分钟冥想,让能量进入心灵,感觉自己在伸展通灵意识。
通灵?……呃,好吧。凯撒想笑又笑不出来,看上去也憋有一肚子困惑。可能他在好奇,撇开內斯不谈,我怎么也具备了一定神秘学知识。我把自己那份礼物交给凯撒,简单说起和索菲亚一家的相遇。
我和凯撒聊着,內斯自觉走去厨房。他来的时候就不放心,说什么也要检查凯撒准备的食材和菜单。但我想凯撒做不出卖相和杀伤力兼具的料理,能不能吃,又好不好吃,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熟悉的凯撒,他的厨艺就是这样。
别太过分咯。凯撒大声反对,坚持把主动权捏在手里。这次內斯只能给自己打下手。好吧,咱们让着他。我和內斯交换眼神,随凯撒怎么安排。这里是他的地盘。
两位男士把厨房占领了,我闲得没事,去凯撒书房转悠。他把玫瑰浮雕摇摇椅放在这里,正对采光良好的露台。我坐上去,身体前后轻轻晃动。露台外面风景很好,从屋顶和墙缘垂挂而下的开花绿植,阳光在缝隙里闪烁。更远处是葱郁山丘,蓝亮的天空。静谧、田园般的享受,我好像回到埃菲尔的假期,也像回到索菲亚祖父的宅邸。
一阵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凯撒冲进书房,手里是拆开的礼物盒。他蓝眼睛里满是惊讶,嘴巴大张,仿佛马上要爆发一声惊叫。我在第一个音节跳出他喉咙之前,对他竖起食指。
嘘…
我让他噤声,冷静下来。他听从了,合上嘴,喉结激烈滚动。深呼吸好几次,他走过来,把礼物盒放在桌上。我瞥见他双手微微发抖。
我没想到你当真了。他仓促看我一眼,说完紧抿嘴唇,视线在礼物盒上凝固。我离开摇摇椅,去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只陶瓷花瓶。玛蒂娜女士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那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手工艺人。她教我用本地特有的赤土造型,颜料取自天然矿物。表面装饰的宝石也是那里特有的石英与蛋白石,当然还有索菲亚陪我一起挑选的半宝石。还有许多可用之物,手工艺术在当地到处可见,但我停留的时间有限。
我想过做一颗水晶球,手边材料也很充足。但我不知道该把什么放进球里面面。你的过去令你难受,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的现在……你现在是一个足够成功优秀的人了,但我又觉得你不会满足于此。所以只能把目光投向未来,可谁又说得清,未来的你会怎样。连你自己也不能下定论吧。
我对凯撒微笑,把花瓶放在桌上。它有美丽对称的外观,却没有内容,等待被填满,变得充实——这是我希望凯撒去做的事情。而且这是他的花瓶了,由他去挑选喜欢的植物,以此装点,丰富生活。
凯撒反复张嘴,不知道怎么回应。我也没想过他大为感动或大为吃惊,朋友间往来,你送我东西,我送你东西,无论大小价格,心意最重要。我想就算送他一颗玻璃珠,就说实在想不出怎么给他定制水晶球,暂且用这个替代。他也会照单全收的。
想到这里,我更想笑了。我手指过去,喏,你有那么大的露台和那么大的院子,考虑种点什么吗?
走进露台,眺望远处风景。再往下看,院子里有几棵景观树,草坪又绿又平整。凯撒住的是高档社区,这里的人要么雇佣园丁打理庭院,要么就像他这样,房子保持新入住时的模样,总觉得少了点生活气息。
凯撒走过来,站在我旁边。他打量自己的住所,神情有些恍惚,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自己在参观别人的房子。
你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了。我拍他肩膀。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没有责怪你缺乏生活感。
我知道。凯撒仰起头,对着天空呼出一口长气。
还有,你要的椅子。我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我还在打草稿,暂时没有确定想法。但我想,如果你做出一点改变,对家庭、对生活表现得更热情,更期待一些,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拿定主意。
不急,我不会催你的。至于我的热情期待,慢慢来吧。要是我突然性格大变,你不会想着给我做椅子,而是考虑把我送去看心理医生。
天大的误会。我顶多和內斯商量,让他给你调一些清醒的饮品。像是——新鲜的薄荷叶、柠檬马鞭草、杜松,再加一小撮卡宴辣椒,泡水喝一定管用!
我只是听你说说就直冒冷汗。凯撒举手投降,平静一会儿。他说自己刀工太差,內斯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撵出去。他感觉没面子,又理亏,只有拆礼物转移心情。
然后我就惊呆了。凯撒连连摇头,眼睛望向室内。说真的,收到內斯的魔法药水,再听说你们在意大利的奇遇,我以为你也要送我类似的神秘学产物。也不是不喜欢,但……你懂的,你在我心里的形象更加理性,有时带点强硬,棱角分明,没人能拗得过你。
你说得我好像可以充当——我尝试找形容词。嗯,一个物理性质的障碍?
但你的物理手段确实了得。我和你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和那些工具相处。我受不了被木片、叮当作响的罐子、钉子淹没,总觉得你像在雷区里生活。你的车库,那半边工作室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抱歉,我每个月只收拾那么一两次。你有事找我,最好站在车库外面叫出声,别进来。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撞翻装着什么的塑料桶,大概是粘着剂或封水胶。在别人看来所有东西毫无章法地乱摆乱放,但我脑子里有一个清晰的示意图。我能在五秒钟内找到指定粗细的钻头。
天才。凯撒叹道。
谁还没一两件擅长的事情呢。再说,不完美的世界,应该遍地都是不完美的人。我高中时羡慕过隔壁班一个女生。她漂亮,成绩优异,出手也阔绰,就像青春剧里令主人公发愁的最佳配角。但她和酒吧里的一帮醉鬼厮混,在冲突事件里煽风点火。我心想,这还有什么好羡慕的。拿到驾照,我第一次开车带朋友们兜风,她主动找过来。甚至,她动手,把我按倒在引擎盖上。
什么?!
因为她的性取向,嗯……总之,我和她不对付。我们不是一路人。所以我觉得,对每个看上去在发光的人祛魅,这很有必要。
你说得很有道理。凯撒忽地坏笑,但你能做到对內斯祛魅吗?我是说,当他一言不发,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你,你可以拒绝他的请求?
可以,但很难,非常,非常困难。凯撒给我一个天大的刁难。我忍不住翻白眼,拒绝开口承认。
开个小玩笑。他主动打圆场,舒展双臂,伸懒腰,再撑在栏杆上,身体稍微前倾。他发出一声响亮的大叫,就像那些登上山顶,敞开嗓子直抒胸臆的人。我笑出声,让他别这么夸张,可能邻居会投诉。他说周围几栋房子都是空的,这片社区的入住率不高。这是他搬来的原因之一。
不寂寞吗?我问。他想了想,说想外出随时都可以,这里交通方便,也不会塞车。
这时,內斯在楼下出现,身上还套着围裙。额前的头发用卡子别在耳畔,露出完整的眉目轮廓。他仰着头,问凯撒刚才为什么怪叫,他还以为发生意外了。
是有点意外。我说。在这荒郊野岭住太久,他返祖了。
我搬进来不过半年,哪里久?凯撒反驳。
行啦,怎么都好。內斯无奈,大声打断无厘头的争辩,让凯撒两分钟后到厨房。需要处理的蔬果和肉类,他基本切分好了。
我看向凯撒。所以,你主要负责煎炸炖炒的工作?
只有煎炸,还有用到烤箱和蒸锅。
哦,真是期待。
我用力拍凯撒肩膀,对他寄予厚望。他撇嘴,勉强认为我不是在调侃。另外,他找我咨询怎么改装房间,他想要打造一个收纳功能多样,又可以充当影音室的快乐窝。
不找专业设计师,找我这种业余选手?我忍俊不禁。
他很执着,也不怕我搞砸,甚至把他房子拆了。你比那些人更了解我。他说。而且我也放心你到我家里。就算你带人到这里开派对,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都随便你。
但我哪里是随便的人。实在哭笑不得,但我还是答应,会好好给他做设计的。不过他必须说话算数,我还蛮担心真把他房子给拆了。得到肯定回答,凯撒却没有开心的反应。他闷声,低头看着院子,好一会儿后和我承认,其实自己不需要那样的快乐窝,他只想把书房改装一番。
其实我认识你舅舅,刚认识没多久,是一个意外,就在你和內斯去意大利这段时间。在他家里,我看到你给他做的椅子、拐杖,还有升降书桌。不止,你还给他做了置物架和书架。我在其他地方没见过这种设计。
凯撒说着,双手比划。我在他的描述中回忆起来。那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用铝型材和木板制造家具。而凯撒看到的是最终版本。因为舅舅行动不便的身体,我做过很多改进。
你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好吗?我问。
除了走起路来让人感觉不放心,其他还好。厨房水槽把手坏了,他不想找人帮忙,自己去五金店。我开车路过,天上刚好下大雨,我看他没有伞,又走得慢吞吞的。我当时心想,这老头很可能老年痴呆症发作,找不到回家的路。不然就是故意淋雨,反正怎么说,脑子都不正常。
可你还是把车停下,和他搭话了。我猜想道。
凯撒点头。因为他开车经过舅舅身边,发现他面相和背影差别很大。看背影,我舅舅至少有70岁。其实他才五十出头,因为年轻时对身体无度蹂躏,现在遭到加倍报复。
但不管怎样,在大雨里蹒跚的舅舅需要帮助。凯撒最终把车停下,劝说他,让他上车,再送他回到家里。
这就是两个人的初次认识。
另外,凯撒把照片放副驾驶,都被舅舅看到了。昆汀把埃菲尔假期的全部留影存U盘里寄给凯撒,他挑选一些喜欢的送去冲印店,才取回来没多久。
因为照片,舅舅发觉凯撒不算纯粹的外人。他一下子放松许多,还主动留凯撒喝一杯咖啡,让他等雨停了再走。
我答应了,和他聊了一个或者两个钟头。雨一直在下。我们先是聊球赛,后来聊一些适合早上听的歌,一个人在家时吃点什么应付胃口。还有,你做的家具。他把自己的书,和别的喜欢的书放上去。我第一次发现书是一件很美好的东西。从前我看书的目的并不单纯,或者说,我从来没有享受过阅读。但那个下午,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像是重生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你舅舅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老师。
他教会你看书?
不止,他写过很多诗。他想教我写诗。但我哪里会,至少不可能一下子就学会。
天呐!也就是说,我有机会看到一个会写诗的前锋?
……劝你把期待值降到最低。
降到最低不代表不存在。你不是蓝玫瑰吗?
呃,写诗不是踢球。还有,别再用这个绰号叫我了。我已经过了得意忘形的年纪。
但你明明嘴角都翘到天上了。我看你一点没变。再说,你也不是天生就会踢球。所以谁能肯定你毫无文艺细胞呢?
这……我……好吧,我说不过你。你赢了。
就这样,凯撒又成了甲方。不过他毫无甲方的架子,财大气粗只体现了前面两个字。
我知道只要自己开了口,你一般都会答应。不管我的需求有多么奇怪。所以你的酬劳只多不少。
他这样说。
啊,他真是一个绝好的甲方。好甲方不应有心理负担。我趁热打铁,这就想和他商量基本框架造型。这时內斯在楼下发出喊声,脸上是无语的表情。凯撒这才恍然,两分钟早就过去。
吃完饭再聊。他不敢怠慢,说完便匆匆跑下楼。
等凯撒拿回厨房主控权,预备大显身手,內斯低调退出,坐在沙发上稍作休息。他问凯撒收到花瓶是什么反应,我回忆,觉得这是一份很成功的馈赠。另外,可以提前商量凯撒家的院子改造计划。
內斯先是诧异,再仔细思考,最终接受我的说法。他也认为,凯撒会因为那只花瓶,忍不住接触园艺,至少贴着墙边种一两棵大型爬藤月季。月季和玫瑰,花形相差无几,甚至更优越。市面上优秀的庭院品种可太多了。
我们讨论得起劲,凯撒一边用厨房纸巾擦手,一边探出头,让我们吃过饭记得把指纹都录入智能锁里。我们的采购计划都被他听见了,他把院子和露台的改造权全部交出。
你真不怕自己房子被拆了?我大笑起来,和內斯说起自己接到的新任务,给凯撒改装书房。內斯听得发出嘘声,同情地盯着凯撒。如果不幸发生意外,你可以去我那里住几天。
或者我打电话给舅舅,让他好心收留。反正他一个人生活怪寂寞的,难得你和他聊得投机。我说。
等等,凯撒什么时候认识你舅舅了?內斯惊讶。
我和凯撒对视,他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就不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委婉告诉內斯。凯撒正在尝试开启自己的副业,而我舅舅是一位诗人。
哦。內斯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冲凯撒比大拇指。期待和鼓励,还有淡淡的戏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叮——厨房里传来手机铃响,微波炉也发出提示音。想必凯撒对本次亲自下厨十分重视,做足准备。闻声,他立即钻回厨房,转身前不忘向我们投射幽怨目光。他似乎感觉委屈,还有些气恼。他是这样心气骄傲,不肯服输的个性。想必将来有一天,他既会做一手好菜,还会写一手好诗。如此多才多艺的前锋,除他以外,再难有第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