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一晚，早餐在庭院花园中享用，感觉非常新鲜。
这座修建于18世纪的建筑原本用于旅宿。走廊两侧，画像和老照片记录这里家庭式经营的过去。还有桃色和灰色窗户，典雅的柱子，浅灰色仿大理石装饰的墙面，古董家具和明亮的瓷砖，这些装潢被保留至今，定期维护。
不对外开放的日子，太阳安静上升，连岛带人沉浸在蓝亮的世界。我想称这段时光为埃菲尔假期的延续。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南部，深度穿越棕榈林、大蕉林和洁白络石藤。天空流淌，盛夏融化，煨烬月亮和数个星星的芬芳与湿气，再穿插家庭式情景剧。每一秒都像在跳舞。
小岛主人，索菲亚的祖父只在用餐期间出现，抽查索菲亚的功课，考她算术和读写。索菲亚一一答上来，想要奖励，邀请祖父一起加入魔药研究。这是一种丰富生活的活动，要用到各种石头、植物和精油。
折磨耳鼻的疯狂儿童游戏。老人这么评价，拒绝得干脆。他把自己关在二楼尽头的房间。夜半房间传来钢琴声。如果旋律断了，他不是睡下，就是在享用夜宵。一般是樱桃果汁，配上松饼和古冈左拉干酪。他不喝咖啡，以一口仍健康洁白的牙齿为傲。
岛的女主人，索菲亚的祖母也是夜猫子。不同于简妮这样的园艺发烧友，她是真正的植物研究者，专攻中世纪文化史和医学史。索菲亚平日里摆弄的矿物和宝石，相当一部分是她的教具，是人类自史前时代就有使用记录的药物。
我的新朋友，玛蒂娜女士，商人与半宝石手工艺人，健谈、端庄，举止优雅。还有她的丈夫，以及家中其他亲属。前者在北美。商品远销海外，他总是在忙，可还是要抽时间看球赛。每个成员各有事业与爱好，真是一个殷实、和睦，丰富多彩、熠熠发光的大家族。
在岛上，每一秒都是崭新的，每一秒我都比从前更质疑命运。有人出生在好家庭，过祥和顺遂的生活。有人生来吃尽苦头，到死都不安宁。我并不是在迁怒索菲亚，她很好，正领着我和內斯走在明亮森林边缘。植被在阳光中呼出热情与芳香。
我看她连蹦带跳，腰间垂挂驱虫香囊，天真无邪模样，惝恍想起凯撒。可我不敢对他说半句同情的话，怜悯对他如同羞辱。
当寻找到与照片中一模一样的水岸，我眺望湖水，除了呼吸，仿佛什么都已忘记，很久都没有想起从前的只言片语。有些事物，它们在回忆中的模样有梦一般的美丽。亲眼所见，却宁可怀疑，觉得这并非真实。是这样吗。
索菲亚叮嘱正午准时吃饭，说完悄悄离开。內斯在我旁边坐下，安安静静，偶尔朝湖面掷去石子，打出四五个水漂。蓝色镜子的湖水猛烈荡漾出涟漪。我开始说话，从第一次参加家庭旅行说起。
我姑妈的孩子，我哥哥与我同行的一切都死在他11岁这年。也有其他亲人相继离开，我没有太悲伤，并不把他们的终结当做天大的事情。可我渐渐变了想法，我频频想起他，梦见他。白日将尽，夜晚来临，新的再见就开始了。
在梦里，小小的他，长大的我。原地不动的他，来去自如的我。他就像，就像是热闹和鲜活的反面。死得太早，他一定不情不愿。可是他善良，替我挡在死亡前面。和他每次见面，都那么毛骨悚然，又那么幸福和安慰。
我想知道——
我看向內斯，用几乎语无伦次的声音征询。
我羡慕索菲亚的成长环境，隐隐也有嫉妒。即便我也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我还是会嫉妒。当哥哥看到我时，他的嫉妒是不是更甚，他怨恨吗？我想要知道。因为我拥有的太多，全都是他早就失去的，甚至生前不曾有的。
既然这样，我还可以和他在梦里再见吗？
问完这一句，眼前恍惚闪过凯撒的眼睛。那个夜晚，这双眼睛敛去意气风发，蓝得像这片湖水，最柔软，最易破碎，一颗石子，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轻蔑就能让他血流得到处都是。
命运这不公平的东西。我咒骂。我热爱生活，热爱旅行和陪伴，这念头是多么美好真诚。而有人被排斥在幸福之外，隔着那道边界，我想起他们的存在就感觉到痛楚，像一种指责。好像我的天空里有星星被掐灭。
是否过分心软，同情泛滥，胡思乱想，我也不知道。从未想过自己会为此纠结，宁相信自己为兴趣横冲直撞，是一个勇敢开朗，神经粗大的人。
內斯，我感觉我变得奇怪。我靠在他肩膀，尽可能把内心的每一种感受都表达出来。
他抚摸我，给我安慰。
其实……他缓缓开口。我觉得这一点不奇怪。无论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当下，把它当成迷失也好，看做矫情也罢，但我和你意见相反。你全部所作所感让我觉得，你是至纯的，是无限美好的。你身上有善良，有理性，有深深的思考和共情，还有母性，有孩子气。偶尔你也放浪，或者什么都不做，可你依然能吸引我。
我深深感觉到，他这样理解我，如此把我放在心上。他比我更至纯的，更像一个无限美好的生命。
我不只爱你。
他继续说——
我对你还有更多无法量化，也难以说清的感情。可我现在可以把其中一样说出来了。
深吸一口气，他提起埃菲尔的夜晚。月亮高高悬在头顶，把我们三个人笼罩。
我曾经卑鄙，曲解你对凯撒的邀请，曲解你对他的任何善意。我想象你们般配，会比我与你之间更融洽，更加有爱。有几次我差点失控，我失眠，出现错觉。我好像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不够自信，歇斯底里，自卑又犟得要死。我是在这个年纪，这样的状态下和凯撒认识的。我真的羡慕他。他拥有我没有的，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才能，那么要强，绝不服输，就算不择手段也要赢。和他并肩作战的日子有多么令我骄傲，这不断积累的情谊就令我有多恐惧。我了解他，知道他的本事，他的真情感。我时刻害怕他越界，会把你抢走。可这样的臆想既伤害我最好的朋友，也伤害我最爱的人——亚历克西斯，你不要继续混乱了。我对自己说。起码对朋友，对女朋友要有最基本的信任。何况已经成年，再想收获一两段疯狂又纯粹闪亮的交情，哪里容易。所以，别把一切搞砸了。别在失火的房子里喊救命，而火明明是自己点着的。
內斯直面内心，说出他的自卑和嫉妒。我知道和凯撒之间的互动让他有过不安，可我是问心无愧的，也把他视作一个成熟端正的人。他维系自己的社交，同时不干涉我的社交。我告诉內斯，我一直这么想。
啊，我真庆幸我没有自取灭亡。
內斯把头垂下，落在我肩膀。我们紧紧靠在一起。
如果我没能控制住情绪，非要猜疑，用这种方式辱没你的信任……不能想象，我只觉得自己该死，错怪了全世界最善良最好的人。所以，你不必觉得自责，任何人都没有有资格指责你。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活着，享受团聚，享受旅行，以及拥有完整幸福童年这些事，对你哥哥，还有凯撒绝不会构成伤害，尤其对凯撒来说。相信我的判断。因为你不是在炫耀。你把门打开了，而不是站在窗边冷冷看着。你邀请让外面的人进来躲雨，你愿意这么做。我就是这样进来的。但我希望你心里更深处的地方，那里只对我一人敞开，可以吗？
他望着我，握我的手，指腹摩挲。我感受到了，仿佛他这一生所有的期许都释放了，温暖、深情，明亮如眼睛目光穿透，唤起我心中的喜悦。我在他的宽慰下释怀，亲吻他的脸颊。向你感激，向你告白，向你铭记，以及，向你做出承诺。
索菲亚叮嘱过，正午准时吃饭。于是沿湖边漫步，舒心地聊上一阵，我们估摸时间着往回走。话题无意间变成凯撒，加上我对那个疯狂的前锋选拔计划只是听说，还未完整看过系列视频，內斯分享那段期间发生的轶事，主人公当然是凯撒。稍作对比，我发现青年凯撒和少年时的他差别不大，甚至气焰更盛。因为说话直白，有时刻薄，社交账号评论区秒变战场也是常事，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都那么多。
我又被他信任。他主动和我聊自己的童年，聊家庭，聊心里的过意不去。但希望还在。我因此还有一样任务尚未完成。我要为他做一把椅子，属于他的伴侣，以此促成一个人对家的谅解，对家的期待。
让我们看看他今天在干嘛，是去哪里兜风，还是在家里偷懒。內斯来了兴致，拿出手机，点开社交软件。又紧接着，他站定不动，表情也凝滞了。
怎么了？我歪过头，朝屏幕瞄去，跟着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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劲爆标题，再配一张亲密逛街双人照。似乎真有这事。把屏幕往下划，甚至还有视频。凯撒伸手揽住女方肩膀，还亲了她的手。不过评论区已经有澄清的声音，说两个人是在拍广告。
啧，我认识她，是个模特。但她的名气大半来自家族生意。內斯说起一次不愉快的拍摄经历。碍于她的身份，他不好当面指责她的小动作。
如果她缺乏这方面自觉，凯撒选择和她交往，总体来讲不是一件好事吧。我说。
反正我不会祝福，再说过不了多久两个人就分了。內斯嗤笑，眉眼间又浮现担忧之色。这新闻是假的。他忽地说。稍顿，他用肯定的口吻复述一遍。假的！
我仔细想，也觉得不对劲。
凯撒是绿茵场上的年轻巨星，又长相俊美，加上个性强烈张扬，不怯任何亲近和挑战，要是他一点绯闻没有，反而奇怪。可他对家庭，对人生的伴侣有期待，他亲口和我说过。所以，就算存在绯闻对象，各方面也应该符合家庭这一主题。朝爱暮散，浅尝辄止的感情关系不够健康，凯撒应该杜绝了。
內斯把手机放回口袋，拉上我，一边加快脚步往回走。该报道的不报道，只知道营销和造假。真见鬼。他嘟哝着，大为不满。而且我知道凯撒中意的类型，但不是她那样的，绝对不是。
看来內斯和我意见一致。但椅子还没有做出来，我也不确定凯撒是否支持我透露消息。暂时保密吧，先观望凯撒怎么处理这段绯闻，也希望他不要太冲动，把女方背后的靠山得罪了。
索菲亚祖父的房子很大，去餐厅要穿过一座庭院。池水里开满蓝色睡莲，我们忍不住放慢脚步观赏。这时，內斯手机响起铃声，凯撒的来电。他的声音又响亮又焦躁，好像本人正陷入大麻烦里。
內斯，你不在家，你居然不在家！我偏偏今天来找你，像傻瓜一样按了好久门铃！
他语速飞快，內斯甚至接不上话。他有些无措，拿急性子的老朋友没辙。我拿走手机，对凯撒安抚说话，让他稍微冷静一点。听到我的声音，凯撒立即沉默，随后用稍显冷淡的口吻说，哦，原来他上你那儿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我纠正，告诉他我们正在意大利。
……哪儿？
意大利。內斯找回主动权，替我回答，一并把手机拿走。一字一顿，他和凯撒详细说明地址。但说了也没用，相隔够遥远，这里又是别人家的私有岛屿。
被內斯有意针对，凯撒当然不舒服。但我在他抱怨前问道，你是不是被跟踪了，有坏家伙打算埋伏你？
差不多是这样。他倒吸一口气，但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叹气。我和內斯知道你又传绯闻了，女方有点来头，不好得罪。
是的，我不好和她翻脸。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无论业内业外，她很讨某些大人物欢心。我不主动得罪，但也不愿意认栽。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一声不吭去了意大利。行吧，我想一个人旅行也不错，像是瑞士、冰岛，还有摩洛哥，似乎都是不错的选择。
确实不错，都是值得一去的国家。我祝凯撒玩得愉快，同时注意安全，尤其当心漂亮的陌生人，无论男女。
知道啦，我又能出什么事。他满不在乎咕哝着。但我还是听得出，他还是挺乐意被人关心的。
內斯也在电话挂断之前嘱咐他几句，还说回去后会给他配一把公寓钥匙。要再碰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他不至于无处可去。待在熟人家里，心里当然踏实得多。
行啦，你们两个，一边快活去吧！凯撒大声嚷嚷。
通话终止。
內斯放下手机，冲我耸肩膀。我也这样回应。由远至近，索菲亚跑过来，小皮鞋蹬在瓷砖上发出清脆声音。她用热情的笑声催促，介绍中午丰盛的餐食。
小岛主人，索菲亚的祖父再次出现，带来一些老式酒吧的情报。
老式酒吧在托斯卡纳已经是夕阳产业，但在那里吃点心，喝点酒，蛮有气氛。不应只有冰淇淋。他说。尽管意大利的冰激凌是最好的。另外还有素食餐厅的位置。整片地区值得一去的素食餐厅没有几家，但他全部知道，并让我们就餐前要询问店家是否用蔬菜高汤来烹调。
他不抽烟，因为尼古丁会磨损声带，并令乐器表面沾上难闻油污。但仍有许多意大利人把烟草看得重要，几乎没有饭店和咖啡馆单独设置禁烟区。关于这一点，我和內斯都见识过了，可以理解。
在这里，你们可以尽情呼吸。他举起酒杯。里面盛着基安蒂，一种当地常用的开胃葡萄酒。
我们和他干杯，越发感觉他是一个亲切的老人，并没有索菲亚描述的那样言行古怪，因为醉心音乐而显得神经质。
开胃酒后是开胃菜，一些爽口小吃，诸如橄榄、意大利香肠等小菜。接着是汤、面食。昨天吃的米饭，里面加入满满海鲜，佐以烘烤过的栗子甜冻，和口味较重的蔬菜汤。今天吃得比昨天更丰富，主菜甚至有两种。
根植于乡间传统特色，基本上原材料是本地区的西红柿、橄榄油、豆类、火腿和各种羊乳酪。比如——
菲欧里提纳，用内脏和撒上帕米尔圣乳酪的西红柿酱制作。
潘扎内拉沙拉，夏季餐桌上的常客。用西红柿、皱叶欧芹、大蒜、罗勒，混合油汤面烹调而成。
秦格西亚勒腊肠，野猪肉制作，口味重，滋味浓郁。
密斯托烤肉拼盘，经典乡间菜肴。里面有到羊、猪、鸡、肝脏和辛辣口味的腊肠。
甜品除了冰激凌，还有厚实的本地暗色糕点，大比例添加碎杏仁、糖酿橙皮和蜂蜜，还能尝到丁香和肉桂的味道。淋上果酱的米糕也很好吃
餐后一般有咖啡。在别人家是这样，但这里不兴喝咖啡。索菲亚的祖母准备有助消化的茶饮。茴香，又是茴香。它用于烹调和治疗胀气已经好几个世纪，泡茶喝是绝对安全的。
在古老医学概念中，人属于宇宙的一部分，由空气、水、土、火这四种元素组成。这便是□□、体质、性质——三项医疗系统的理论基础。接着是拥有温、寒、干、湿等特性的草药，帮助人体的小宇宙恢复平衡，这样才能融入广大的大宇宙当中。
索菲亚的祖母为我们上了一堂专业课。她很热情，很专业。
內斯对配方仪式啊、古老医学啊、芳香疗法啊毫无抵抗力。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位真正的学者。索菲亚的祖母完全是药草生活保健专家。于是內斯两眼发光，毫不犹豫答应参观她的中世纪医学收藏。我猜他另有幻想，觉得自己将踏入一间魔窖工房。索菲亚是小小的魔法学徒，她的祖母自然是伟大女巫。
据我了解，欧洲医学的发展有过一段蛮荒时期。和今天的球赛一样，尸体解剖在当时是一种时尚的娱乐节目。医学院的人身兼盗尸贼，甚至杀人狂魔。还有外科手术，病人靠喝白兰地止痛，这样进行截肢手术。场面那叫一个惨烈。希望內斯深入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不会被吓到。
我呢，则被索菲亚的祖父叫走。他听说我会点修理和手工活儿，就拜托我看看他的钢琴凳。使用时间很久了，里面的金属结构松动，坐上去有时发出杂音。
之前找人修过好几次，但他们都劝我再新买一只凳子。可我唯独喜欢它，哪怕凳面的皮革也老了，又是掉皮，又是开裂、变硬。反正我不喜欢修补膏和反皮喷剂。还有木头腿也是，我知道可以靠上蜡进行保养。但我闻到化学制品的味道就倒胃口。
老人和我提出诉求、抱怨，还有委屈，他先天嗅觉敏感，伴有鼻炎和慢性呼吸道炎症。这多少影响他的社交态度，不留游客在岛上过夜也有这方面原因。但我感受得到，他向往自由，向往广阔，年轻时也曾四处旅行，在餐厅和酒吧弹奏赚取更多路费。
我答应他不采用化学制剂，以物理方式除锈，外加更换小零件，像是螺丝钉和弹簧。趁下午还有两班轮渡，我会带上图纸去对岸，到五金店一次购买齐全。另外，皮革上面的小裂痕用天然植物油处理，像是鸸鹋油和蜂蜡。相信这些能从索菲亚祖母那里拿到。
你和我以为的德国人不一样。他说。
但我有强硬刻板的时候。我说，然后拆卸钢琴凳，把要淘汰的金属物件单独放一堆。得益于从小就旺盛的好奇心和破坏狂性质，我做起这些事得心应手。他在边上仔细看着，手指在大腿上敲打。又过一会儿，他拿来一只琴盒，打开它。我也不知道他手里的是中提琴，还是小提琴。我不懂这个。然后他弹奏，旋律活泼，像小马驹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当然，我也不认识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悦耳好听，不禁连转动螺丝刀的动作也更轻快了。
音乐，机械。编曲作曲，锤子榔头。兴趣爱好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们还是聊得开心。同时很惊喜，他读过我舅舅的诗，家里有实体书。翻译只有差和更差。他说，无比庆幸自己学过德语。也不止舅舅的作品，很多诗歌故事被译做别的语言，韵味常常大打折扣。希望翻译的文字功底要比原作者的更优。可这实在太苛刻了。
你舅舅现在还好吗，在创作新的诗集？
老人殷切，期待地看着我。我感到一种无能为力，实话告诉舅舅的病情。糖尿病并发症令他驼背变矮，肌肉乏力，同时无征兆嗜睡，几乎不具备独自外出的能力。但他对创作仍有热情，还有机会读到他的新书。
实在太遗憾了。老人说。放下提琴，站在钢琴前揭开盖子，手指重重敲击几个琴键，像是几个人同时大声叹气。我觉得，回国后要尽快去见舅舅一面。
差不多到了渡船离开的时间，我这就出发。旅游旺季，船上站满说各种语言的游客，我钻进太阳晒不到的角落，想着舅舅的事，又在海浪轻轻的颠簸中犯困。我打一个盹。哥哥的身影不约而至，我们在水边再见。
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没有芥蒂和他聊天。我有点担心舅舅，他连钟点工都不想请，真不知道怎么照顾好自己。哥哥却说舅舅现在一切都好，他在写诗，和约翰·慈济有相悖观点。
我摇头，我没读过约翰·慈济。
哥哥说，那你知道恩底弥翁的故事吧。故事中，他是月亮女神的情人。怕生命太短，爱情有始无终，他妄想够永葆青春，这样两个人就能永远生活在一起。而这个愿望，以他永远陷入沉睡的方式实现。
说完，他递给我一卷手稿。我一个字都读不懂，看着不像文字，更像神秘古老的几何符号。
燃烧的只有凡人，月亮不会，不能。哥哥说，指向水岸遥远处的黎明。月亮始终高悬天空，白日在曙光中隐去，仍在照亮世界运行。生老病死的规律是不可更改的法则。如果只能沉睡，生命不会有意义。她知晓。荒唐的愿望应该被阻止。
可恩底弥翁最后还是永久沉睡了。我说。
是的，他坚持留下只有美丽容颜的躯壳。月亮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静静照着他。
我沉默。这是一个谁都没有得到幸福的故事。不知道女神如何阻止，最后到底有没有妥协。太阳完全升起，笼罩湖面的时候，渡轮也靠岸。我只在梦里，朝光亮迈出一步，瞬息间回到现实里。身边没有哥哥，手中没有布满符号的纸稿。但每一秒我都记得。
买齐零件，坐下一班渡轮回岛。我绕路，走向凉爽的荫谷。一阵阵清风由林间吹来，热汗渐干了。我搜索恩底弥翁，约翰·慈济，仔细阅读，嘴里咀嚼着说不出的苦恼。
忏悔的凡人男子，
他的**超越了他生长的地球，将不能活命。
他在渴求中死去。
不。假若我是月亮，我一定不会兑现诺言，不会妥协，甚至不特意把目光投向谁，这样放他一条生路。我不能一无所见，一无所知，这样会一无所握，一无所爱——
道别吧，
纵使他的一个亲吻，一次温柔的紧握，
热如夏日树木间白鸽的巢窝，
热如鲜活的血液渗出的血珠。
但不应特意上爱上任何一个谁，
不特意在任何一处停息。
月色浩瀚无垠，
祝福每个人简单的生活，照耀哀伤走向欢乐。
浮现脑海的这些字句使我惝恍，它们孵化冲动，转为更为炽热的表达。我奔向海岸，在沙地上书写。却没有文字的形状，线条情迷意乱，有如神秘古老的几何符号。一瞬间，我恍然读懂梦中的手稿。
今夜，索菲亚一家每月一次的读书会如期而至。这是也为我和內斯准备的惊喜，邀请我们更深刻融入这个家庭，分享才情，分享亲密。
她的祖母向每人发放一份七日健康管理食谱，都是手写的，并为蔬果和药草做配图。仔细看过，她针对每个人的体质和喜好，对日常饮品做出不同调整。这让我想起刚上岛时，她就检查我们的舌头，仔细观察皮肤和头发，还有眼睑颜色。
这是第一份分享。第二份是她宣布自己将要参与一本中世纪草药博物志的编写。在这里，她展示自己收藏的拉丁语手稿与插画。13世纪，知识在腓特烈二世的宫廷遍地开花，留下珍贵的时代背景资料。
小岛主人，索菲亚的祖父分享经典侦探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但书只是引子。现在也无幸乘坐往返巴黎和伊斯坦布尔，全程67.5小时的东方快车。这条线路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如今运行的东方快车，是从伦敦开往威尼斯，全程24小时的威尼斯辛普伦快车。超过2000欧元的票价让年轻时的他攒了很久，许多旋律和灵感也在这段期间迸发。他做了一首曲子，已经提前录制好。在现场，他伴着这音乐，拉奏小提琴。他介绍这是小提琴，之前在房间为我演奏的是中提琴。
这旋律中有历史，我仿佛看见欧洲在战火纷飞后快速重建。东方快车出现，仿佛一道展现时代精神的风景。音符跳动，像极了当时借助列车往返辗转的大小名流。当窗外夜色更深，时光却向前翻页。可能波罗侦探会悄悄进入房间，坐在角落，喝着香槟，仔细打量这场演出。
等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韵散去，老人向妻子邀请。十月的东方快车，窗外的风景很是上相。阿尔卑斯山那时覆盖雪色，雄伟而魔幻。
虽然年纪大了，但两人的浪漫指数仍然很高。我和內斯无言以对，索菲亚也觉得自己像电灯泡。我小声抱怨，她的祖父完全不古怪。她之前那些形容全错了。索菲亚挤眉弄眼，不想改口。正是祖父比许多年轻人表现得更好，她因此对老男人产生微妙青睐。这可能会影响她将来恋爱结婚。
她的母亲，玛蒂娜女士却不觉得这种影响消极负面。其实她和丈夫就是一对男大女小的组合。甚至，这是家族普遍情况。
那他也不能大我太多。索菲亚抓过抱枕把脸盖起来，发出小兽似的呜咽。
也说不定，你工作后会爱上某个大学生，就像你姨妈，兴高采烈从佛罗伦萨追到了西班牙。她祖母说。
不，我要追也是从这里追到德国。
亲爱的，我们在聊恋爱，不是在说球赛。
玛蒂娜女士微笑着听老少两位亲人说话，把膝头的书放到矮桌上，款款走到房间中央。看样子，她临时改变主意，另有分享。
爸爸，能用《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为我伴奏吗，用更加温柔缓慢的变奏。她柔声对老人说，整理裙子褶皱。敞开的窗户，被清风吹动的洁白纱帘，还有深蓝夜色。这些衬托她，还有缓缓响起的旋律。她仿佛油画里的美人，老电影里的优雅女主角。
她声音饱满圆润，为女儿朗诵，遣词造句有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索菲亚，你、我，
还有你的他、我的他。
我们是生长于世间的万物，
一样生长繁衍，相伴在朝夕之间。
有人正值绮年，有人渐渐老去。
也许，你会遇见比自己更年轻的伴侣。
但无须哀伤，埋怨这残暴的时光。
谁的青春都会变成夜晚，
每个旦昼都对应一颗落下的星宿。
但你仍要为爱而与光阴奋斗。
就像当我枯萎，我还繁茂在你记忆的枝头。
一位母亲鼓励女儿去爱，就算没有遇到更好的伴侣，家人永远都在。即便一段感情把心摧折了，家人会接她于新枝，为她换上勇气的新装。
索菲亚感动极了，扑进玛蒂娜女士怀里，说什么也不恋爱了，做一个有钱有闲还有爱的单身女人也不错。我仔细想，觉得这真是个好点子。內斯小声咳嗽，让我别起哄。
分享还未结束。《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的舒缓变奏仍在继续。
玛蒂娜女士重新坐好，和我们聊起一位美国挪威裔小说家，理查德·麦瑟森。他曾为经典科幻电影《我是传奇》担任编剧。
但今夜我想聊他的《时光旅行》。我第一次和喜欢的男孩约会，他带我去一家当地小影院，看的电影就是根据这本小说改编的。后来我们分手了。不过这并不遗憾。我们之间没有歇斯底里，就这样平静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如果不这样，非要和他纠缠不清的话，我会错过现在的婚姻，失去心爱的索菲亚。
我永远记得女主人公的告白。她是一名演员，身边不乏簇拥，却无人可诉衷肠。灵魂深处的渴望促使她与心上人相遇后，情不自禁在一次表演中临时改变台词。因为他就坐在观众席里，仿佛自己一生都在追寻的理想形象。而她该如何描述，这个形象不是具体的，只浮现在梦中，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是她最憧憬，最甜蜜的幻影。现在，他真的出现，就在舞台下。她可以看见他，也已经触摸过他。生活中缺失的那一部分被填补，生活被改变，充满无尽的甜蜜。我爱你——除了这一句，她想不出其他的话语。
玛蒂娜女士端坐着，回味影片中的段落。她每说一个字，就做一次美梦似的。我们也生怕惊醒她的美梦，呼吸随了她声音的起伏，目光上下凝望。
到了说晚安的时间，我打听到影片的名字，《时光倒流七十年》。主题曲的名字，正是《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內斯看过这部片子，两位主角超越时空的奇迹令他感动。而我更在意女主人公怀抱着写有爱人名字的剧本死去。剧作家通过时光倒流回到70年以前，两个人相爱了。这也意味，她要为了这段意外天降的感情而一生痴等。
为什么不放她一条生路？我心里自问，遥想沉睡的恩底弥翁，无能为力照耀他的月亮。也许到现在，他还睡在拉特摩斯山上。一天一夜的过去，一月一年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