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快醒醒。
有人五指并拢,带茧的指腹轻轻打在我面颊。是內斯。他催促着,我睁开眼瞄见他身影。他身后,候机厅巨大玻璃墙上映着日出的焰火。天已经亮了。周围人声起落。
內斯在旁边坐下,递来一瓶矿泉水。我喝一口,清醒更多。我看着黎明默然照在他身上,他目视前方,眼里思绪涌流,没有和我对视。瞬息间,我幻视他匆忙离开公寓,催促出租车一路狂飙至机场,又在黑夜寂寂的云海上坐立难安。
你整晚没睡?我问。舌头发颤。
他点头,仍目视前方,无言心里无尽的私语与烦忧。我望向巨大玻璃墙,彼处天空晴朗,同样沉稳无言。
唉。我叹气,侧身伏在他腿上。他低首,以手指抚摸我的头发和脸。他终于看向我了,凝视我,爱抚我像西风爱抚沥沥细雨中的青草。
你就这样坐一晚上,坐着睡过去了?他问我,不可思议,一边皱眉摇头。虽然我让你等,但你实在困了,可以去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下来,给我留言就是。我没那么不讲情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就——
咬紧嘴唇,把可怕的恶言恶语吞回肚子里。
我握住他战栗的手指。他脸色泛白,不安游离的意识藏也藏不住。我观望着,低声地私欲。其实我没有完全睡着,一整晚,我都保持清醒。
清醒梦?內斯问。
我想差不多是这样。我又一次在梦里追忆远去的过往,和死去已久的哥哥在水边同坐而谈。他眼神真挚,请我留下,自灵魂深处渴望与我相互作伴。
內斯听完,深吸一口气,胸膛大幅度起伏。原谅我的冒犯,但一个死人纠缠活着的人,要她留下陪自己,这是什么意思?未免有点歹毒。
尽管如此,我仍不怪罪哥哥。印象里,他聪明并早熟,有清明的神志和说话方式,像大人一样。我想,是我太想弄清曾和他待过的水边属于哪个地方。故地重游,从此告别所有怀念和好奇,他的形象也不会再歪曲。
为数不多的线索是那几张老照片,以及父亲当年使用的旅游手册。
在托斯卡纳,几乎每一座城镇都建有一座主广场。在这里逗留、歇息,尤其在黄昏时分,仿佛梦回多姿多彩的中世纪。坐在绘有壁画的凉廊里,我说,如果找不到那片湖水,就当这个过程是一次普通旅行。內斯说好,接着去买了两份冰激凌。盛夏,意大利冰激凌是所有年龄层的最爱。
另外这个季节,当地人大都涌到海边。举办传统庆典的城镇,住宿甚至在一年前就被预订。途经几座大博物馆,外面总是排起长龙。我和內斯都不打算凑热闹,虽然各式艺术节、音乐周还有葡萄酒狂欢节实在很有趣。开着租来的车,我们逆着人潮,去更冷门、更小众的地方,一路朝南。那座湖就在这边。
进入南部地区,明显感觉当地气候更闷热,但阳光也更足。沿途山丘,野生灌木林被太阳烘烤,芳香物质大量挥发。蝴蝶随处可见。旅游手册上还用醒目的字体标注,提醒游客小心野猪,偶尔还有鹿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因为这里有原始而保护完好的山岭。
有乡村的地方就有大片霸王树仙人掌。簇生,高大,挺拔。手风琴一般的分叉,波浪状的顶峰。这种植物巨妖被用来标记田地间的地界。內斯放慢车速,我拍摄许多照片,贪婪记下异国盛夏的数个瞬间。又在临海公路停靠,眺望布满渔村与海滩的海岸线。蓝亮的天空下,遮阳棚五颜六色,棕榈树林间度假村和露营场若隐若现。
內斯在我身边。阳光热烈,不得不半眯着眼睛。我们看着被晒得像红宝石般炽红的彼此。等找到有荫蔽,野泉水涌动的地方,他把双手久久浸泡在水中。不显晒黑,天生白透的皮肤在水中,画布一样,覆盖浅凉树影,边缘是一圈阳光淡金。颜色摇曳,相互晕染。我蹲着一旁注视很久,等把头抬起,视线撞进他的眼里。原来他一直在看我。
你流了好多汗。他说,用浸湿的手贴在我的后颈。很凉,我一个激灵。他用泉水在我后颈和额头浇过几次。泉水混过汗水,流进嘴唇缝隙里先是咸的,后面就是又凉又清澈的甜。同时,心里又烧着,血液甘美喜悦地流动。我喉咙间升起**,脑子里臆想联翩,促使我去亲吻他。他的嘴唇又软又湿润,温温热。实在不能想象,如果他不连夜来找我,我独自在意大利寻找,一个人的旅行该有多么难过。
他回吻了,轻轻咬在嘴唇,眼神从惊讶缓缓变成沉迷。夏天在他葡萄紫的眼睛里,盛满美和爱。啜饮喜爱的甘露,我反复不停啄他的脸。睫毛扫过嘴唇,像蝴蝶扇动的翅膀。我在他面前无所保留,不管不顾形象了。直到黄昏流进波光闪烁的蓝海西端,我匍匐在他大地一样结实饱满的躯干,提出许多个幼稚而无礼的索求,他都一一满足……
梦里,还是在幽隽的水岸边。哥哥燃起篝火,散去最后一抹黄昏的云彩。他捧一本书,微低着头,像洁白的莲花俯下头来。湖水照着他模糊的小小身影。我原是在大地上静睡着,现在睁开眼睛坐起。
我可以陪你聊一会儿,但不会留下来。我在他开口前说道。他抬头,在我看来他的面容仍是模糊,笼罩在一片淡淡光晕中。水岸在此刻似乎更明朗地反映着月色,清风吹过我们之间。
我再也不留你了。他说。假使我下一秒就要离开,永远消失,你也不会跟上来。
他说得我像一个冷酷到底的人,可是我有冷酷的理由。我用手指抚摸身下的青草和泥土,知道梦中大地映射着內斯的怀抱。
哥哥,现在还不到团聚的时刻。我说,希望他可以等我,更加耐心地等。
他脸上的光亮黯淡了几分。他静坐,低首。我视线落下,看到他手里的书本,文字歪扭如涂鸦,无法读写梦中的语言。片刻,他吐露说,他还是会来见我,他无法阻止自己来见我。但这是因为爱与怜悯,而非恶意。
以后我就远远望着你,像一个顽固的沉默。你可以忽略,不用意识到我一直都在。他继续低垂头颅,沮丧悲观的模样。然后他捡起树枝在我们之间划出一道分界。离开吧,你的厄洛斯在呼唤了。
惊醒的过程就像被高高抛起来,悬停在天空中。我发出呼声,蓦地回神,才发觉身下是內斯的胸膛,我趴在上面。他已经被我弄醒,发出喑哑问候声音。我紧闭了双眼,凝神感受他的气息。
做了噩梦?他坐起来,换一个姿势,面对面把我抱在怀里。我默认,趴在他肩头看向窗外。明月升在中天。海水受了月照,熠熠生辉,真像梦中那片映着一塘幽光的湖水。我想他仍复坐在岸边,当我睡去,还能再见到他。但我现在不想。
我搂住內斯肩膀,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凝视他的脸。旅宿朦胧的夜色里,他的双颊和嘴唇泛起一层红润,皮肤上有枕头和发丝的压痕,衬着一双迷离的紫眼睛。他裸着,我也只着一件他的T恤。体温渗透,散发肌体肉色的香气。心已经被摄住。我伸出双臂拥抱內斯,牙齿咬在他透出香甜呼吸的鼻子。
这全然是另一种梦,满是清醒又满是融化。我们低呼着亲昵的名字,直至沉醉在清早的时光。旅宿院落的植被,柠檬树散发浓郁芬芳。一切都闪耀在黎明的亮黄暑气中。
进入阿坚塔里奥山旅游区,望见在海面飞驰,掠起白浪的游艇。来自罗马和米兰的富人钟爱这片度假地。到了狩猎季,还可以进入原始山岭打野猪和鹿。
对这种富人生活,我抱有兴趣但谈不上渴望,更多是开眼界,满足好奇心。內斯也喜欢亲力亲为,安于住在现在的公寓,不经常外食,非必要也不请钟点工。如果哪天搬去更宽敞的住处,多半因为想要可以大面积种植的露台或院子。他和我的邻居简妮聊得投机,对种草药和有机蔬菜越来越感觉喜欢。
一路有说有笑。在下坡拐弯处,一辆敞篷跑车突然迎面驶来,车速极快。马上就要撞上!
我条件反射想要去抓方向盘,又听到內斯大声吼叫,他让我不要乱动。驾驶座上的人是他。我们事先商量好,这次旅行全程由他驾驶。同时,对面穿来尖叫声。副驾驶座上的女郎花容失色。她叫破了嗓子,声音比轮胎与路面的摩擦更响亮。
等一切蓦然恢复平静,我拍自己的脸,回过神,立即下车检查。对面的车是保时捷718。得益于该型号出色的刹车系统,以及內斯同样出色的反应速度,我们之间没有发生碰撞,甚至没有一点擦挂。确认无疑。
保时捷车主站在一旁,搂着他的火辣情人说笑,显得不甚在意。偶尔,他和我对上视线,然后故意斜着嘴微笑。恶心。我背对他翻白眼。这个青年完全符合我对富人家庭之子的刻板印象,打扮高调,眉目间总有一股傲慢嘲笑之意。不缺钱,缺素养。
內斯靠着车门,安静观望。我保证,如果那青年敢对我动手,或者稍微出言不逊,他下一秒就会被一拳打飞。內斯甚至不考虑用脚踹过去。因为那人身材和穿戴资产成反比,胳膊上显然没几两肉,看上去没劲又败兴。
听到我说这场意外只是虚惊,有钱青年不满意。他倒不是想讹我一笔。我之前留意到,他下车第一件事就是观察我们的车。这是租来的,不是什么豪车超跑。但我和內斯都认为:我们需要一辆适合长时间行驶的旅行车。
听我说——如果我是你,我会更想要一辆沃尔沃V60,也会想要一个更时髦的旅伴。青年和我搭话,意大利口音浓郁。我幻视一只孔雀开屏,露出自己光秃秃的屁股。这样炫耀汽车知识和审美,企图博得汽车修理店的女儿的好感,算他踢到铁板一块。
余光瞄见內斯愈发铁青的脸色,我火气一下就没了,转而对青年鼓掌。Bravo!我的朋友,意大利面就应该拌42号混凝土!因为这个螺丝钉的长度,它很容易会直接影响到挖掘机的扭矩,你知道吧。
啊?他和怀里的女郎愣住了。
我趁机和內斯打手势,这就开车走人,绝不想多停留一秒。等蜿蜒下山,车子平缓驶入海边小城。內斯满是疑惑地问,为什么要用42号混凝土拌意大利面?
我不明白,到底是哪个蠢材发明了这种吃法?太蠢了!
对餐饮保持热忱和好奇心,所以杜绝恶搞。內斯抓耳挠腮,同时一脸抗拒。我觉得,如果不马上解释清楚,他迟早会亲自尝试。
找一家地方餐馆吃午饭,透过玻璃窗看见有趣的一幕:一辆复古造型的敞篷车,两位女士,似乎是母女模样。她们五次尝试仍不能停好车。
但不怪她们任中一个,那个车位实在刁钻。走吧。我对內斯说,去搭把手。內斯点头,戴上墨镜走在我身后。我希望她们听得懂德语口音的英文,试着询问,不料那个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孩,她望向內斯,一声云雀般的惊叫。內斯的全名就这样响亮亮地传开。
我得声明,內斯穿着打扮普普通通,和别的观光客无异。而且他的墨镜大得几乎遮住半张脸。何况,他也没有凯撒那样醒目的挑染和纹身。之前的旅宿老板是个球迷,可也没有认出他。只夸他体态健美,让人感觉年轻有活力,实在是一个亲切并且健谈的好青年。
有些惊讶,也有些惊喜,內斯爽快承认自己的身份,好让女孩保持安静,至于签名和留影,只要她不再发出狂喜尖叫,他什么都会满足她的。同时,我也用最快速度把车停好。
简单交流,这确实是一对母女,本地人,餐馆旁边的手工珠宝店就是她们家的营生,同时家族还齐心经营一家半宝石加工厂。小女孩叫索菲亚(Sofia)。很多意大利女孩都叫这个名字,有智慧之意。索菲亚的表现也确实如此。反应快,记性好,对数字敏感,能把城镇介绍得比旅游手册上写的更详细有趣,同时可靠。
索菲亚的母亲,玛蒂娜女士拥有艺术工作者共通的细腻美妙谈吐。还有她的深黑之眸,波浪卷秀发令我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她安静听我说话,尤其是睫羽微垂的模样,一举一动都像极了主人公玛莲娜。玛蒂娜,玛莲娜,只一个音节之差,这多美妙啊。
身为意大利人,索菲亚却对德国球队情有独钟。而且和绝大多数年轻女球迷不同,她不追捧凯撒,甚至外貌越出众就越不感兴趣。她最喜欢两名球员踢后卫位置,年龄在二十后半。內斯说,这两个同事都已婚已育。
索菲亚解释说,自己更喜欢老一点的男人。
换个说法,成熟稳重,并且有家庭责任感。
我仔细想,觉得这一点不奇怪,意大利本来就是一个重视家庭观念的国家。再说索菲亚小小年纪就对容貌外在祛魅,这一点更值得肯定。
整个中午,索菲亚和內斯聊球聊得起劲。內斯对小球迷从来都耐心十足,有问必答。我和玛蒂娜女士没有打搅,我们爱做手工,也有共同话题。一张餐桌,两种声音,一段惬意的餐后闲聊时光。
等用餐高峰过去,索菲亚和店主人打过招呼,带我们去三楼。这里的小花园不对外开放,是店主人平日休息的地方。索菲亚清点烟灰缸里的烟头,和母亲告状,说店主人,她的邻居、大朋友又没遵守约定。说好一周最多抽半盒烟。
成年人有成年人才有的烦恼。你要谅解他。玛蒂娜女士对女儿说。
索菲亚勉强答应了,又来回看我和內斯。我早就想问了——你们是来度蜜月的吗?
我胸口一紧。內斯则展示自己不着任何的饰品双手。索菲亚撇嘴,不甘心的模样。她像吉普赛女郎一样摆弄內斯手指,反复捏住无名指,一边从下方窥看他的脸庞。不要对我撒谎,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她说。
內斯顺着接话,因为你的眼睛装有最先进的测谎仪。
没错。欺骗女巫可是要付出代价的!预言的卡珊德拉与我同在。
天呐,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位稀少的预言女巫。听说你们的力量来源于真理之神阿波罗。
哈哈哈,你真是一位见多识广有眼力劲的中场!我还从未认识你这样有趣的运动员!
玛蒂娜女士轻轻拍我肩膀,对我摇头,让我别把孩子的话放在心上。同时她很感激內斯表现出十足的耐心和亲切。我当然不会介意他和索菲亚的互动。倒不如说,我很期待两个人能成为好朋友。
好吧,你们不是来度蜜月的。索菲亚说。但意大利是一个非常棒的选择,不是吗?说真的,可以给我一个参加婚礼的荣幸机会吗。我是称职的好球迷、好女巫,现在也是你们的好向导。我还在学习半宝石加工制作,以后会是非常出色的手工艺人!
索菲亚热情期待地看着我和內斯。实在无法拒绝,只有点头答应,也变相承认我们未来的关系。何况,去年因为啤酒节前夕的小插曲,结婚戒指都选好买好了。
我们答应了索菲亚,她也丝毫没有怀疑这份承诺,兴高采烈,再一次狂喜尖叫,声音像云雀飞上云霄。说到向导,我拿出照片向她请教,试着碰运气。索菲亚看着照片,先是一愣,又和她母亲小声商量,说的意大利话。过一会儿,她神情笃定而喜悦地和我说,照片里的风景,她在祖父家附近见过。她曾在同一片湖水边玩耍,也把沿途岩石小湾,更远的悬崖和海湾都走遍了。
玛蒂娜女士解释,我们这一路打听询问都没有结果,很可能是因为湖泊所在的岛屿为私人所有。逗留仅限白日时间,不能过夜。而本地人更青睐家附近的公共海岸和度假区。
索菲亚的祖父就是岛主人。索菲亚说他喜欢安静,又有和猫头鹰一样的作息,晚上把钢琴弹得叮当响,是一位非凡又奇怪的作曲家。
热闹和杂乱是音乐的大敌。索菲亚模仿老人口吻抱怨道。下一秒她就变脸,恢复孩子模样。但你们可以去岛上啦,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客房多得是。我会帮你们找到照片里的地方。
实在是意外之喜。等索菲亚和玛蒂娜女士去自家店铺打点生意,我用力蹦起来,跳到內斯背上,缠住他脖子。他顺势弯腰,双手把我托起来。
至于这么开心?
明知故问。我揉他的脸,又按又捏。他妥协了,肌肉放松,每一寸皮肤都无比柔软。等玩弄够了,我低下头,绕过他肩膀,侧着脸近近地凝视这张脸。卷起的发丝,波浪拂过额头,伴着缓慢眨动,慵懒的长睫毛。胸膛,动脉里的跳动入耳清晰,恰似迷人的海风流连。柠檬树,天竺葵馥郁不时翻涌。我朝他故意吹气,然后说我爱你。声音瞬息间点亮他的眼睛,艳光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