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小时候去过的湖边,哥哥站在那里。他仍是11岁的年纪,小小的背影时而清晰,时而像湖面上的轻烟,我吸气,呼气,就把他吹散了。
哥哥。我走近,亲切地招呼。
嘘。他对我竖起食指,噤声。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脸像一朵发着光的花苞。但我看见湖的对岸有一座修道院,恍惚想起来,这里是玛丽亚赫,长辈心目中的夏日度假好去处。玛丽亚赫有繁星一样多的修道院,有火山湖,山花和果树,徒步路线和帐篷营地。还有有刻苦己心,会惩罚自己□□的苦修士。
我们噤声,踏着水走上对岸,财富增长人的贪欲,最毒的器官不过口舌。所以我们看见修士的贫苦和顺从,默想和守贞。修道院是一个同世界隔绝的哑巴会。
可最好的啤酒是修士,是僧侣们酿造的,还有供暖、水塔、医院和学校。在阁楼里,他们从植物中提炼颜色,画宗教题材的彩色插图。这里可以说话,哥哥请求我留下来,每天做五次咏唱和祷告,种植草药、水果,制作肉肠、奶酪。我的手很灵巧,可以在手工作坊工作,靠副业我也能养活自己。
看那里。他指向教堂旁边一大排房子,铺着黒瓦,墙被漆成红色的桁架建筑。那是修士们居住的地方,也供普通人前来灵修。
你可以不研究神学,但我想让你留下。哥哥说。留下来吧。我爱你如己,这是我的诫命。他不停呼唤我,脸上的光晕更强烈,更温暖了。
我笃定是我梦见他,而不是跌入一段稀奇荒诞的奇遇,在生和死的边界和他相遇。11岁便早早夭折的哥哥,我可怜的表亲,我已经比他高很多。他握住我的手,又瘦又小,像植物细幼的触须,小心翼翼在我手腕上卷了一圈。我稍微用力,就能挣脱,把他扯断。
哥哥,我该走了。我忍住罪恶。他的手指蜷成一团,沉浸在痛苦中。可我还是不能留下。我回应不了远方的爱,爱不了远方的人。
当我醒来,这个梦还追在我身后。某一瞬间,我怀疑那个小小的身影不属于哥哥。他才11岁,可他的声音却有青年人的质地,有藏不住的疲惫和柔情的气息。可这怀疑来得突然,证据又很模糊。我像坐在黑暗中数面前有多少级台阶,结果是时间白白浪费,我一无所获。
我到底梦见谁了?
这种毛骨悚然的猜疑缠住我的脚,始终跟随在我身后。我冲进车库,坐上驾驶座。一瞬间,我忘记恐惧,心里升起希望的光。我要去玛丽亚赫,去湖边的修道院。我要挣脱这个沉重古怪的梦境。
刚离开车库,爸爸拦住我。嘿,你要去哪里?
我匆匆解释,要去玛丽亚赫。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想去那里?
我抿着嘴唇,沉默一小会儿,说,我突然很想他。小时候我们在玛丽亚赫的修道院旁玩水。然后我请求爸爸不要对别人提这件事。他答应了,但把车门打开,让我下来。
你记错了。你没去过玛丽亚赫。他说。那个夏天你表现得不像话,又在出发前一个星期把腿摔断了。我和你妈妈都很生气,就把你送去阿尔高,让你祖父看着你。
我震惊万分,睁大眼睛说不出话。爸爸的话像子弹打进我脑子里,这是真相。其实我从未去过玛丽亚赫。修道院、珍奇花草、牛群、火山湖还有苦修士,这些都是哥哥在电话里和我讲述的。我还小,富有想象,没有防备,对一切向我溢来的新鲜事物都充满欢喜。记得深刻,所以混淆。
我知道你们两个感情很好。但——
爸爸宽大的手掌按住我肩膀,反复揉捏着。别难过,孩子。再过两天,等汽修厂不那么忙了,我们可以去墓地走走,顺便看望你姑妈。
我答应爸爸,把车钥匙交给他,回到房间里。手机还放在床头柜上,內斯有给我留言。消息通知显示在屏幕上。我真蠢真冲动,如果爸爸没有恰好拦住我,我就那样踩着油门直奔玛丽亚赫。可我压根没去过那里。等半路匆忙找导航,这才会发现手机不在身上。
內斯留言说,他哥哥下个月结婚。新娘是希腊人,从事湿壁画修复工作,十分能干,自己设计、裁剪婚纱。请柬也是她设计的。
我哥走了狗屎运。內斯直言不讳。在他看来,与其和一个浪漫有想法的女人结婚,这个哥哥更应该和烧杯试管过一辈子。
我有点想听內斯的声音,给他去电,他很快接听了,又和我抱怨一番。我笑起来,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往好处想,万一你哥开窍了呢?
內斯不太相信,和我分享几件他哥哥曾经干的好事。我仔细听着,眼前浮现一张模糊的脸,像发光的花苞,温柔而看不真切。
內斯,你还有哥哥。我轻轻说。
而我将要讲述一个非现实的人,我哥哥的故事。他11岁就死了,我对他的理解留了在懵懂的童年。尽管这是独一的,但也停滞不动了。
我说起昨晚的梦,小时候和他一起在湖边漫步。可这是我的误以为。爸爸挑明,然后我迟钝地恍然了。这个不令人欢喜的重逢的梦。它有童年的梦幻和愈疗,又有死的混乱和癫狂。
我仍不能分辨,那以青年之声挽留我的人是谁。可能他确实是哥哥。因为我想他了。一个活人想一个死人,一个大人想她的童年。像背负着一种会发出回响的残余。声音从分娩之时开始累积,经历数个分别之时,最后在生命的终点爆发。
听到哥哥死了,我哭得厉害。我以为再也没有比死更过分的事情。
后来,家里又有几位长辈去世。还有中学时的同学,突然联系不上,打听后才知道已经不在了。讣告没有传开,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永远属于另一个世界了。但这个世界又离得不远,好像活人走在路中间,而这条路的两边便是他现在生活的地方。
死就在活人身边四处游荡,无处不在。所以我才会做梦。两个世界相互渗透一小会儿。醒来后我又返回光明了。
內斯默默听着,没有插嘴。他的呼吸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悠长,气息充满静谧和沉思。我一口气说了许多关于死的话,有的很消极,他也没有打断我。直到我口干了,下楼找水喝。他发出明亮又深沉的声音,先叫了我的名字,再问我,你需要陪伴吗?
现在?我问。
嗯,我可以过来。只在电话里和你聊这种话题,我不放心。
他声音里的感情足够让我治愈。此刻,我内心很满,又很轻,像浸润在一种纯洁的馨香中。这种感觉,在我修好一辆车,做完一件手工活时常常降临。眼前闪过无数美好欢喜之事,我的童年,我的兄弟姊妹,我们在阿尔高的山野里奔跑,太阳把牧草染成金黄色。
但我现在很好。我对內斯说。
我心里既不空虚,也不害怕。又惘然觉得,自己既不属于青年,也不属于孩子。我像动物一样安然,甚至树木和星辰,我这样平静,对死越来越感到淡漠。
我没有和哥哥一起去过玛丽亚赫的湖边,但我翻找旧照片,还是找到一张我们玩水时的合影。找父母问过,那里不在国内,而远在意大利托斯卡纳。
每到夏天,海岸公路的车流量大得吓人。我们就绕道,去远离海岸度假区的地方,先去萨特尼亚洗硫磺温泉,再到阿坚塔里奥山逗留了好几天。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
爸爸清点照片,介绍每处悬崖,每个岩石小湾。但他也不记得我和哥哥到底在哪里的水边留下这张照片。我决定故地重游,找到它。
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我遥想托斯卡纳,利古里亚海金黄的海岸线。听说农场和葡萄园里的工人仍然依照着几世纪前的作息。清晨4点干活,中午之前结束一天的工作。几乎所有行业在午后都要休息几个钟头。
我开始犯困,现在才早上10点过。但是我想躺下。
五彩斑斓黑色的梦里,有时我在佛罗伦萨卖乳酪。可祖父的家,阿尔高离这里明明那么远。有时,我又在公交车上,看见本来不会再见的同学。城墙内禁止建造新建筑,学校和工厂都在郊区,而把古老的城市中心留给游客。隔着窗户,我看游客像鱼群朝相反方向游去。突然不想上学,也诧异为什么在梦里还要上学,我也不是意大利学生。于是我在所有人的尖叫声中,翻过窗户跳下去,噗通一声掉进水里。马路是一片沥青色的海,我往回游,经过许多建筑,从仿罗马式样时期,到哥特时期,然后文艺复兴、巴洛克……
我从5世纪一直游到中世纪。湿壁画上有我认识的所有人,人人拥有宝石般的色彩。內斯看上去高大强壮,因为紫红色的赤土富含铁质。凯撒的眼睛,蓝色颜料是用青金石制成的。
盛夏后日照时数逐渐缩短时的阳光,金黄色的质感,仿佛清晰可见。我走上岸,钻进一片壮观的向日葵田。好像一个热情游戏的开始,我迷路,在熊熊燃烧的花卉之间漫游。周围先是荡漾着黄澄澄清香的波浪,太阳落山,我进入夜游,葵花毛茸茸的叶片反射箔白月光。我听见远处狗在叫,猫头鹰在叫,连夜空中的群星也在吵。那些星光又璀璨又喧哗,可以听,但不能久视。我匆匆低头,把生疼的双眼低向密密交错的葵花幽影。
呼喊声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心激动跳起来,我划动双臂,又一次游入大地的海。
火焰状的丝柏,防风树林成排。內斯站在小丘顶,像另一种颜色的火焰。他变成一种意象,和星星、夜晚,花和风里的香气融为一体。他望向我,确认无疑,双眼灼灼等待我的靠近。
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会合。我这么想,更用力游过葵花田。一个梦就这样被我落在身后。千万朵花,千万颗星星都没有他来得重要。
我鱼一样跃出水面,跳进风中,扑到他怀里去。我热烈地拥抱他,没有梦能承受这样的燃烧。它给我越来越真切的感受,然后突然中断,一去不返地消失。接着我醒了,睁开眼睛。
內斯坐在书桌前,单手支着头,正在看我的行李清单。去一趟意大利并不轻松,只身在异国要做足准备。他转过头,灼灼双眼,和梦中一模一样的神情。
你要出远门吗?他问。
我点头,走过去直接坐在他腿上。现在几点,我问。他拿出手机看一眼,快到中午了。
时间过得真快,这经历也真奇妙。我心想。恍惚间,葵花叶子在月下的箔白反光在眼前晃动,他像一个神秘古老的图腾镶嵌在丝柏树间。我抬起头,看现实里的他。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他将额头贴紧我的,温存片刻。他问,你怎么会产生那些想法?
那些想法?我回忆,你想说,你不喜欢和我聊死人的话题?
可以聊,我不抵触。但我不想你把死不死,活不活看得那么淡,你应该表现得更积极一些。在电话里,你好像在和我交代遗言,觉得死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我被你吓疯了。马上开车过来找你,你却在睡回笼觉。
他埋怨着,苦涩、生硬的声音。然后是叹气,一种虚惊一场的庆幸。我分辨他的情绪,思维如此清晰,感官敏锐。我仿佛不被他抱在怀里,而是在更高处俯视他,如同一只鸟看着天地间的书写,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害怕我死掉。我想。
你害怕我死掉。我说。
一瞬间,內斯身体绷紧,脸上溢出诧异和恐惧,责备和难忍之痛。他的眼睛在燃烧,情绪被压抑,片刻又迎来新的燃烧。他瞪着我,沉默激烈地重复这个过程。
我充满惊吓,充满怜爱,充满感激,唯独没有忏悔,一丝都没有。我也愕然于自己的冷血,这对內斯显然太残酷了。
你不要这样。他也低声地,哀哀向我抗议,把脸埋进我颈间,仿佛要确认,汲饮我还活着的气息。
因为伤了內斯的感情,整个中午我都心不在焉,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咕噜咕噜滚下台阶,脑门被撞出一个大包,还撞到柜子上。花瓶摔下来,到处都是水和玻璃碎片。
邻居简妮刚好到家里做客。她的家庭菜园收获颇丰,草药长势喜人。她拿来药油,圣约翰草把油染成偏红的金黄色。我知道这是很好的外用药,用于烧伤、扭伤和晒伤。简妮用油涂抹我的额头,手肘和膝盖。我浑身散发浓浓植物味道,家里省了驱蚊的工夫。吃饭时,她和內斯挨着坐,分享新学到的草药知识。她新栽了积雪草,一种美丽的蔓生植物,圆圆的叶,细长的茎。提取物能够刺激胶原蛋白的产生,可以减轻炎症和淡化疤痕。
內斯认真地听,一边朝我看过来。我含着汤匙,各种滋味在我嘴里心里长势蓬勃。他去过厨房,烤肉排是他做的。我暗地怪他用了太多百里香,里面的挥发油对我舌头和口腔粘膜带去大量刺激,折腾我的神经,令我坐立不安。
洗碗的时候,我埋头盯着水槽。他站在旁边,慢慢擦拭餐盘上的水渍。他那不温不热,又十分执着的视线落在我头顶,隔着发丛钻进我的头皮,一点点转移,徘徊在额头。
我没有摔破皮,只是肿了。我抗议道。
他仍忧虑地看着我,好像我得了绝症癔症,正在说胡话。
內斯,你操心过头了。我说。他才应该尝试圣约翰草疗法,经常服用茶汤,净化血液里的焦虑和忧郁。多番接触证明,內斯情感足够强烈,足够丰富。他喜欢专心致志想着别人的事,然而很少把别人的劝告听进去。
听我的,放弃那些太遥远、太不实际的猜想。你不如思考今晚吃点什么?
內斯若有所思,却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一时无言。你……不应该先问问自己吗——我今晚要给自己做点什么好吃的?
內斯摆弄着抹布,漫不经心地擦碗,显得对我的回应不满意。可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继续争下去没有意义。把最后一只盘子放好,他忽地坦白。其实我是个很爱记仇的人。
记仇。这个词在我的感觉里和內斯关联不大。我会把他想做一片繁星的天空,挤满麻雀的电线。当然他也有安静的时刻,偶尔显得慌张,如同刚从睡眠中惊醒一样。
他要怨恨谁,一直记得谁的不好?哥哥,姐姐,唯物的家里人?不,我不这么想。
不止保留称呼上的血缘,实际上他们之间还是有联系的。內斯知道哥哥下个月结婚,新娘是个能干的希腊人。不再有任何感情的话,对方怎么干,他都是全然不在乎的。不在乎,无所谓,这样的冷漠才是真的冷漠,真的悲剧。
即便是最老实的人,一辈子里也有一两次离经叛道的经历。內斯又毫无征兆说出我不理解的话。这次他微笑着朝窗外望去,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舞。
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说完,他给我一个拥抱,然后祝我玩得愉快。我立即心知:他在计较我独自出远门这件事。
他还不知道我要出国,为一个模糊的地址去意大利南部寻找。但他一定期待和我同行,既是照应,也是安心。他在旅途中寻找安慰,而这些经历也让我越来越了解心中的真我。只是我现在并没有意识到。
没有争吵,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和挽留,很平静地,我离开家去机场。陪伴我的是一只行李箱,一只50升大登山背包,内有金属支架,也有外挂系统。我做好准备,这会是一次充满挑战的寻找之旅。
飞机上,我的邻座从冰岛来。我一直觉得冰岛不够现实,更像一个被冬天、海洋和永恒包裹,独特而迷幻的虚拟国度。他讲英语,说自己的家乡有大型炼铝场,熔岩漆黑得可以夺走星星的颜色。前者三年前被废弃,后者早在几百年前就痛苦地停止流动。
大海很慷慨,可是捕鱼有限额——我们不是缺少鱼,而是缺少限额。但山真的暴躁,你不能保证每一个坡都对你友好。冷风和寒气会像清洗当地人口一样清洗你。
他眼睛一直望向窗外,嘴里吐露一片荒凉和颓然之感。
我每次离开,就像要逃离那个世界。但家乡永远只有一个,我就从一片虚无去往另一处虚无。教教我吧,德国人,给我一台机器,把熔岩变成土壤。然后我把家里那几排矮篱笆铲了,都种上柠檬。
他似乎是有点癫狂了,或是积怨已久。这多少令我接不上话,我感到尴尬,还有一些不安。好在他能阅读。手上有书,嘴就闭上了。
我带上眼罩,盖上毛毯睡一觉,醒来时看见他泪流满面。奇怪的冰岛人,我心想。他在看什么呢?我探过头,但看不懂文字。他抹眼泪,说这是冰岛语,自己正在看毛姆。然后他愤愤地,字正腔圆地骂道:毛姆真是个混蛋!
现在正是黄昏刚过,夜色初降的时候,大多数人享用过晚餐,正在惬意聊天。他这一声咒骂,机舱内的欢愉顿时化为乌有。他不为所动,沉浸在情绪里。我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而且我没有读过毛姆,只知道他是个爱讲故事的毒舌老头。
我曾为童话付出巨大代价。他擦干最后一滴眼泪,和我说话。我没有打断,被动又耐心地听完他年轻时的故事。太阳下没有新鲜事。这又是一段以田园牧歌为开头,最终草草收场的感情。但我很敬佩他只为了一个口头承诺,等了对方足足十五年。故事讲到这里时,他就应该打住,不要让我听到真正的结局。在别人最感动的时候泼冷水,这对听众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还有更残酷的。他说。一对恋爱的人,一个去爱,另一个接受爱——永远是这样。
不能两个人都去爱,又都被爱吗?
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谁要是觉得自己已然使出全部的热情,我就要跳出来纠正,因为还有更投入的人。他把心里一切宝贵的东西都呈给她,堆在她的脚下。她踩上去,当这些是垫脚石。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有看见吗?
但她已经站得高高的,觉得这是因为自己已然使出全部的热情,自己才是去爱的那个。
之后冰岛人不再和我说话。他把自己用毛毯裹起来,像一只结茧的毛虫。可他已经错过了生命的春天。意大利的盛夏对他太过炎热。我看见他佝偻着离开,被人潮裹挟,涌入异国的海里。
我坐下来,花半小时反省,又打了半小时盹。现在国内是深夜,可我确信內斯可以接到我第一通去电。
我等待着,突然感到十分愧疚,还有一种冲动,想一头撞在玻璃墙上,然后冲出机场,朝北方奔跑。一直跑到天空变亮,差不多那时我又回到德国了。
当內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个想法又变成空白。我脑子里一片虚无。他提高音量,再叫几遍我的名字。我没有给出回答,我不明白之前为什么要伤他的心。
你再不吭声我就报警!他的耐心被耗尽了。我恍然回神,张嘴却发出一声泣音。
你下飞机了吗?他口气软下来。
我说不出话,只有给他发定位。他看见了,叮嘱我不要离开,留在机场等他。我可以等,愿意等。何况他不可能让我等整整十五年还没有一个好下场。
还有毛姆。我想起令冰岛人老泪纵横的作家。在电话挂断之前,我终于发出声音。我和內斯说,让他离这个人的文字远一点。
怎么了?
不怎么,但我不会读他的书。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