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早年靠写诗有了那么一点名声,有过一段放纵,荒唐的经历,直到糖尿病找上门。他已经悔改。当我们在洒满阳光的草地或海边玩耍,他待在家里,透过百叶窗观望。世界变成墨水。他不停完善草稿,不断地增补,再增补。他打算去世后把所有稿酬和收藏品都捐赠给我另一位姑妈的基金会。
他远不算老,但是想要外出必须用力挣扎。并发症让他步履蹒跚。我给他做了一把椅子,一副拐杖,还有升降书桌。我想他别整天待在淤积的书房,觉得他是个高尚的人。可有些亲戚抱怨他,认为他有一张恶毒的嘴。
对遗传病,亲戚们是忌讳并难以接受的。我们的家族基因十分健康。他们总说。所以那位姑妈的孩子,我的大哥死于车祸,11岁。但和那种有长串前缀的疑难杂症毫无关系。
在昆汀透露真相前,我也这么想。可见我的舅舅真是一位高尚的人。
他的恶毒其实是诚实。我说。
內斯不说话。他眉目间的情绪和舅舅的相似,盯着我,仔细审读,寻找不够好的段落然后删减。我刚才说了令他不愉快的话,关于遗传病,疑难杂症。
——乌鸦嘴。
沉默地,他葡萄紫的眼睛向我反驳。
——凭什么你觉得自己是这种事的佐证?
对呀,我很健康,结实,脸色红润。可以领着大家来一次为期三日的埃菲尔深度穿越之行。我仍记得在过去数个夏令营里走过的路。
我有逛书店的习惯,所以暂时别和我说你舅舅的名字。我必须毫不知情才会喜欢他写的诗。內斯说,牵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随后端着盛满醋焖牛肉的盘子走厨房。很快他折返回来,看见我还在原地,他微笑了,深深地看着我,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我脑子不清醒。你说了会让我胡思乱想的话。內斯抱怨。
我挠挠后脑勺。他盯得我神经瘙痒,愧疚糅合在里面。
我有很多亲戚。我试着解释。他们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也不是。我的模子可能是用史莱姆做的。还有我的脑子,它会突然间变成古怪的形状,然后给我出古怪的主意。
內斯拿我没辙。好吧,史莱姆,你饿了吗?
我点头。
他大拇指朝向门外。几位叔叔嘻哈大笑的声音传来,还有双胞胎的吵闹,为争抢电视遥控器。别管孩子们。內斯说。尽管吃掉你喜欢的东西。还有,我做了红莓果布丁。
这可太棒了。我小跳着从厨房溜出,又在门边撞见凯撒。他背靠着墙,转过头看我,眉心挤出褶皱,心事重重。
乌鸦嘴。他冷不丁开口,说完就走掉。
这抱怨来得没头没脑,我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餐桌上很热闹,灯光照射在油亮亮的猪肘。红莓果布丁被浇一层鲜奶油,香草汁散发出浓浓香气。小孩在闹,大人懒得裁判,又对政治和投资十分上心。还有另一些远在海外的亲戚,有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银行工作,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干杯,为他们庆祝,然后又扯回第二季度萎缩的经济,不确定的降息时机。
无法加入,这些话题让我感到头晕目眩。我想,自己这辈子发不了财。能评断一生的是堆满工作间的手工玩意,好像活在世上只图个开心。
这时,有人在我脚背上踩了一脚。不重,但够我回过神。
凯撒用嘴唇含住玻璃杯边缘,极为缓慢喝着酒。他的蓝眼睛玻璃一样透晰,简直不是生物能拥有的明净。他意味不明,有点冷冰冰地瞄我。我又有些神志恍惚了。
他坐我正前方,面对面。我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他为什么要踩我一脚?这么盯着我,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我不知道。默默地让他继续注视,像老鹰观察地上的花草在风里怎样摇动。有时感觉他很像猛禽,一副明亮张扬的脸庞,和一具力量勃发的□□,高高飞起,用自己的蓝色对抗天空的蓝色。我相信他坠落的时候也是惊天动地,无比滚烫的。
天,我怎么又在想死亡,中邪了吗?
有点手忙脚乱,我给自己倒半杯酒,一边盯着天花板,暂时躲进在水晶吊灯的光彩中。大脑放空成一片迷幻。
两位叔叔分别拿出吉他和口琴,年轻时才艺的光热仍有余温。双胞胎正在学伦巴,随音乐舞动。裙摆旋转起来,两朵大大的喇叭花在掌声中绽开。
凯撒悄悄离开,趁人群陶醉在欢笑中。我发现了,內斯也是。但他被姑妈邀请,要陪她跳一支舞。我打手势,这就出去找凯撒。
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他随便找地方睡过去,或者直接掉进水里,这怎么办?
他默不作声喝了不少酒。我都看见了。
在山坡找到他,山毛榉树下的背影深不可测又触手可及,像夜色的伴生又像一朵花。他一直是个漂亮的人。这样的人对我来说,有一种天然的疏离之感。我不倾向和美得有侵略性的人交流、沟通,尽管这是以貌取人。
嘿,凯撒。我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安静注视我。鞋底踩过青草,折断脆嫩的声音他一定听见了。我想他辨别出我的脚步,所以淡定地等我走近。
我坐下来,和他聊一些有的没的。
网上能买到你舅舅的书吗?他问。
我不确定。我摇头。
一个多月前去看望他,他正在电话里斥责粗心的校对和印刷厂。几乎不外出,没有多少社交,他有太多时间对作品缝缝补补。不过很遗憾,出版社并不在乎。也许编辑还希望他在作品仍有反响时离去。这样,他的文字就能衍生更久,好像永远在流的河。
你舅舅是个好作家。凯撒说。稍顿,他露出嘲讽的笑。有出版社找我,要为我出书。他们是商人,只想为金钱而死。所以我不相信他们,一点不。我的经历,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这些不可能用文字精准无误呈现出来。误会还是存在。十个人中至少有四个认为我和女人乱搞,也和男人搞。说我吃过那些草药,也尝过掺料的酒。说我瞒报税费,甚至赌球。说我和东欧那帮放高利贷的走得很近……真是扯淡。我没这么不清醒。我既不堕落也不失意。我手上没有短约,没有一份人情合同。
但谣言和传播谣言的人都病入膏肓了。这和我愿不愿意没有关系。因为我管不着别人。我也——
懒得指指点点,想着怎么在翘辫子之前交代几句能被所有人理解的声明。
第一次,凯撒主动和我聊他的内心。断断续续。有时他看上去像一头愤怒的水牛。有时他陷入沉默,很久很久。
夜晚晴朗的天上,星星很多。话显得少。
我父亲打我。有几次我觉得自己快死了,不能进食,也起不了床。我想过写一封遗书。我要让他下地狱。可我握不住笔。那时的我俨然是半个文盲,我的读写很差劲,说话也不利索,我不知道和谁说话。我没有朋友。身边也没有人帮我记录。我不知道可以向谁口授。我很痛苦。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身上脏得要命。
一想起他的拳头和砸在脑袋上的酒瓶,我头晕,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我开始幻听,有个女人总在尖叫。她抓扯我的头发,或者死死抓住我的脚,把我往一个方向拉扯。我不愿意,拼命挣扎。周围是像内脏,又像粘膜一样的东西,我手指抠进去,感觉很软又很潮湿。味道有点腥臭。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头上正在流血。但我更愿意相信,我看见自己出生的过程。她痛得要命。换做是我,我一定会夹紧双腿,把正在从肚子里爬出来的这玩意儿夹死挤死。为什么脐带没有在我脖子上多缠绕两圈,让我生下来就是个死人。
我难过地听着,哀哀看着凯撒。
他的眼睛,情绪如同凝固被截流的海水。他已经是一个有些坚硬,可以平心静气聊起过去的大人了。
我没有过那种经历。换做是我,可能只会一味凭倔强蛮走、乱走,但一切不会因此变得更好。不知道怎么做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摆在面前的,似乎永远存在一个更糟糕的可能。
我默默坐在凯撒身边。他望着天上的星星,旁若无人,声音从他嘴边跳跃而下。我像淋了一场大雨。大雨里我遭遇他的过去,一种不可躲闪的交集。心脏跳动发出撕裂的声音,我对着他的山谷听见回响。我知道他承受了什么,却什么都不能做。命运给他极为糟糕的安排,让他跋涉过太黑太绕的路径,这样走到我面前,令我此时此刻才真正认识他,米切尔·凯撒。
想起舅舅家里,有一盏烛台在他卧室的角落。他几乎每天都起夜,因为失眠或疾病。他坚持不摆电灯,按箱买蜡烛。那块天花板被熏黄熏黑。我怕发生火灾,可他执意点蜡烛。他长久而孤独写作,要沉睡在自己的文字里。死亡不过恰好经过。
凯撒心里也有一盏烛火吗?
这是血肉中深深镶嵌的固执,孤独中寻求到的强烈的生命存在感,成为他很长一段时间中唯一的同盟和朋友。
我想问,同时不敢开口。
感觉到夜风在树丛间呼呼作响,旷野般的沉默横在我们之间。他看过来,没有犹豫地看着我。明亮的蓝眼睛里,有一种风雪过境的豁然。
我听说每个作家都会遇到无东西可写的考验,虚构和记录都要以一个或数个故事为原料。需要一些巧妙又离奇的设计来催化灵感。
他指着自己。
许多人和事都经不起长时间凝视。脱去光彩的外衣,现实就是荒唐或者污浊的。
我摇头,盯着他胸膛。我看到他内心一些小小的阴影在蔓延。
凯撒,没有任何人可以经受住质疑和考验。生活会变得糟糕,意外来得突然,心情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碎片。但这不稀罕,很常见。大不了,有的人很快把碎片拼回去,有的人要花更多时间。碎片分得太散,和地上的沙子混在一起。可能它们外观上有点像,但沙子不能作为替代,因为人是人,沙子是沙子。
凯撒轻轻问,你觉得我像一个人吗?
你不是人难道是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凯撒的手抬起又放下。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表情发苦,模样有些滑稽。我笑出声。
算了。他放弃突破表达的难题,再次抬头朝天上望去。
宇宙的灿烂对我们来说太过宏观。黑夜让人释放**与创伤,和群星联接的一瞬间,在广大的拥抱中没有积怨,没有阴郁,只感到生命渺小而洒落,无有忧愁。
到底是谁把音响打开,乐曲从旅店传来,幽幽震荡到耳边。一首老歌,年纪比我和凯撒加起来还大,发出一种强大的时间的能量。这是经典。
如果我没有和你们一起旅行,这会儿我会在哪里?凯撒自言自语。我是在哪里喝酒,还是参加派对,酒精、音乐、闪光灯、签名……生意,生意,还是生意,和一些熟的生的面孔。我到底在享受人生,还是相反,其实我才是被消费的那个?
凯撒又一次转头,目光穿透夜色。他真诚地向我提问。
这时我想,不做回答是否更好,他正在理解属于自己的生活。于是我说,你肯定不愿意做被消费的那个,所以等你争取到好结果,再一起分享吧。
他缓慢点头,如同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再聊起童年,聊家人,聊酒精和暴力,聊他二十岁却像六十岁的灵魂,心停滞在童年,随长大后被时间撑出裂痕。凯撒仍感觉撕裂,很痛,但他说话更加平淡,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一个破碎的孩子试图用暴戾和恶意修补破碎。结果当然修不好,他没有变成一个完整的人。
现在呢,完整了吗?
还不算,但快了。
没事。慢慢来吧,反正方向已经对了。
嗯,是啊。
星空倒映在凯撒的蓝眼睛里。他望了又望,忽地说想要做一把椅子,暂时不需要样式,只要一把最普通的椅子,甚至不需要上色,刷最基础的防腐漆就够了。
我想起去年给他做的玫瑰浮雕摇摇椅。两者反差太大,我摇摇头。你这是怎么啦?
凯撒笑了笑,说这把椅子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如果有一天……
他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一颗星星。
我遇到合适的人,再依她的喜好增加装饰吧。
太难得了,他竟然做出这样的期许。我忍不住鼓掌,欣然答应了,衷心祝愿他早点遇见真爱。
蓦地,凯撒又问我,你常常开导內斯吗,就像刚才那样?
我隐隐约约有几分诧异,说,不呀,內斯不需要我去开导。很多时候,他才是出主意的那个。
才怪。凯撒轻哼道。你觉得他靠谱,只是因为你更加靠得住。
说完,他侧过身体朝后面望去。我跟着转头。內斯站在山坡下,像一棵挺拔的树。我不知道他刚到还是待了有一会儿,我向他挥手。他漫步走过来,带着葡萄酒和樱桃酒混合的香气。袖口还有一点油渍,一点奶渍。一些绿色汁液,来自新鲜香草,他去院子摘了很多,全部捣碎了做酱料。现在他坐下来,就像一座酒窖,一座花园都坐下来了。
我们在聊哲学,关于人和时间还有命运的关系,谁是更主动的那个。我说。
內斯怀疑地看我,再看凯撒。真稀奇,你居然参与这种话题。结果如何?
还没分出胜负。凯撒瞥我一眼,回答说。再说,我怎么不能参与。他脸上神采变得张扬。反正我不会被说服,主动的一方更强大。
所以你和他意见向左,觉得人处于被动?內斯问我。
我耸耸肩。先生们,别总把神经绷得那么紧,偶尔躺平有助于长命百岁。
內斯表情不改,和凯撒对视一眼。显然,他们都是不信命的硬骨头。我谈不上对命运百依百顺,但应该比他们更容易接受,心放得更宽。
接下来,內斯从口袋里拿出一把亮闪闪的发卡,随便挑几个别在凯撒头上。你干嘛?凯撒瞪大眼睛。內斯冷漠地解释,因为凯撒偷偷溜掉,双胞胎的恶作剧火力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昆汀呢?我问。
昆汀和她们是一伙的,这个叛徒。內斯郁闷地说。
凯撒抿着嘴,挣扎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把发卡摘下来。他问我,你小时候喜欢这些亮晶晶的小东西吗,还有芭比娃娃?
没有,完全没有。我可以发誓,同时兴致勃勃和他讲起在阿尔高山区生活的祖父,他是个老手艺人。童年有一半时间都在阿尔高度过,我和同龄人在草堆里打滚,一起骑马、钓鱼还有露营。
內斯冷不丁插嘴,她还会抱着锤子榔头睡觉,五年级的时候就想偷偷开走家里的车。
啊?凯撒不可置信。
內斯把我的嘴唇捏住捏扁,我说不出话。他继续揭我的短,一脸坏笑。她是这样的野丫头。后来一个醉汉把她撞进医院,给她一个教训。总有人更野也更不讲道理。
是的,我不得不住院。刚好內斯崴了脚,在那里做矫正。
凯撒沉思,回忆片刻,恍然说,懂了,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像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內斯故意炫耀。
凯撒立即一眼瞪过去。没吭声,他躺下去,头枕在手上,漠不关心,拒绝被打搅的模样。我也觉得內斯挺前奏,掐他的腰,让他松手,跟着躺下去。山坡上的草又密又软,很舒服。我把手脚朝远处伸展,想象自己是被擀面杖滚过的面团。
內斯叮嘱说,你们不要真的睡着了,会感冒的。
晚餐吃了那么多,现在怎么睡得着。我咕哝说,又提议,我们玩接龙吧。从1开始,数到含6或者6的倍数就拍一下手。怎么样?
你多大了?內斯睼视我,不打算参加。
但凯撒给我面子。我觉得动动脑子也算一种饭后消遣,那么,从谁开始?
我举手,直接说,1!
凯撒问,谁是下一棒,我,还是內斯?
內斯一动不动,我端详他的沉默和无语。他如此嫌弃我和凯撒。但我们才不会顺着他的意思。我用手肘顶凯撒,你是第二棒。凯撒挑眉,好吧,2。下一个,快点,內斯。
一边叹气,內斯最终放弃顽抗。3。他不痛不快地参加。
接着我4凯撒5,內斯鼓掌。
再接着是7、8、9、10、11,掌声,13、14、15,掌声,17,掌声……
凯撒喊出146。
我愣住,你在干嘛?
难道我错了?凯撒一下子坐起来,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弄。他倒吸一口气,挠头。我刚才有病吧……他小声嘟哝。
病得一目了然。146里明明就有6。
凯撒呲着牙。算了算了,我认输,脑子一抽把规则忘了。说完,他又躺回去。别看我了,我愿赌服输,你们商量怎么罚吧。随便。
凯撒,你故意的。內斯语气笃定。
没有,真没反应过来。
哼。內斯不满意,气音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一直坐着,背挺直,没有完全松懈,像在充当护卫似的。月亮和夜色又让他的脸庞有些朦胧,眼神变得捉摸不透。他看看凯撒,又看看我,摇摇头,一边叹气,又没有后文。
我问,要决冠亚军吗。他摇头,用行动表示弃权,终于慢慢躺下去。和凯撒一样把手枕在脑后,变得懒散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漫天找哪个星座。
咔嚓。拍照的声音。
凯撒举起手机,似乎要把这片星空拍下来。可这片星空如此辽阔,仿佛拥有无限延伸的璀璨。
我提议说,要不要每人拍一部分,然后把照片组合起来,就是一张超大的全景图。
他们点头,觉得是个好主意。
三只手,三部手机,高高举起,靠在一起寻找合适的角度。因为型号不一,画面色差不一,又讨论怎么调整参数,好让画面变得融洽。
无意间,我有一小部分意识脱离专注,留意到两种萦绕在身边的气息。我在中央,在內斯和凯撒之间,像被他们给予保护和温暖。再望向头顶这片辽阔深邃的星空。时间如同凝滞,轻慢,灿烂地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