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岭脚下有座孤儿院。
据说,院长一生严肃,唯一的笑声,是因为女孩的诞生。不过,这件事只有一个年轻的清洁工才知道。
女孩仅在出生的一夜拥有父母。
院长爱事业,所以爱孤儿院的孩子们;爱孩子们,所以不能爱那个女孩。敏感稚嫩的孩童的心,容不得例外和对比。
或许如院长所愿,女孩融入了孩子们。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没有爸爸妈妈。
其他的孩子们接连得到收养家庭的青睐,被送离孤儿院,只有女孩留下来。她苦等,庭院里的老猎犬生了两只小猎犬,小猎犬又生了小小猎犬。喷泉的池水长满青苔。她一年年地长大了,仍然没等到属于她的家。
她无意间发现,每个人离开前,院长都会送给他们一面手持镜子。
某一次侧身,她斜斜地看见了那镜子中浮现的图像,不是谁的人脸,而是一大片她从没见过的风景。
从那天起,女孩下定决心。
她要拥有一面镜子。
因为她坚信,镜子里藏着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是美好的,是理想的,是活着的。
她对生活的热爱,更正为对镜子的热爱。只要拥有了镜子,就能离开这里,拥有一个家,拥有那个无垢的世界。
她更加乖巧,更加安静,她学习所有大人们喜欢的模样。早上第一个起床整理教室,晚上最后一个入睡要去关灯;别人吵闹,她画画,别人哭泣,她读书;她微笑、行礼;她写的每道题都是满分。
她努力地学习如何当配得上镜子的人,成了全孤儿院里最乖的孩子。
但镜子从未赠予她。
院长过世的那天,山岭上经久不散的雾一夜之间晴朗,空气雪亮。
女孩早从女孩变成少女,又从少女变成女人,也从孤儿院里最乖的孩子变成最成功的大人,于是她接替了院长的位置。
她搬进了那间禁止孩子进入的办公室,拉开了前任院长神秘的抽屉。
那里静静地躺着无数面的镜子。
她颤抖着拿起其中一面。终于,终于……
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个成年女人的面孔,眼神疲倦而漠然。
她嚎啕大哭。
此后,她再也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任何人。她在办公室里装满镜子,调整角度,背对着所有人,只透过镜子与人交谈。她越来越相信,必须要每分每秒等待,才能接近小时候曾在镜子里惊鸿一瞥的的天堂。
孩子们对此窃窃私语。又过了许多年,当年的清洁工老到再也拿不动扫把,有个孩子问他:“院长到底在等什么样的画面呢?”
清洁工想了想,说:“只是天空吧。”
“天空?这不是随便就能看到的东西吗?”
“从前不是,以前的天空满是大雾。只有那么一天,出了太阳,她从别人的镜子看见了晴天。”
“可是现在的天一直都是晴天。”
清洁工摇了摇头:“她从那天起,就没再抬起过头了。”
“……刚刚玩的密室,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林辜月合上了小册子。
叶限说:“原来如此,其实我刚刚都没有在关注内容。”
林辜月点点头,语气故意轻飘飘道:“那你了解完剧情还怕吗?”
叶限想到自己的窘态,微微红着脸。
“那……当然不怕了。”
“是吗,其实我觉得还挺吓人的……”
林辜月话还没说完,就闭上了嘴,盯着远处匍匐发抖的小麻雀,表情入定,像在发呆。
叶限侧过眼。他熟稔她这种神情,一边岿然不动,打量风景,一边在脑中翻涌字句,无所谓场合和对象,自顾自地沉入另一个宇宙,较真地考虑如何说辞,归纳想法,绝不会轻易地让思绪风云流散。
这一特性常常在他面前发扬到极致。
但也只有他可以乘着飞船,驰进她歇脚的某个星球。
叶限总是能够找到她在哪儿。
他必须郑重感谢童年的图画故事本,对草莓兔和冰淇淋狗鞠一躬再躬。
毕竟,叶限就是这样利用着时光,作弊了一回又一回。
“至少她到最后真的有了很多面的镜子,乐观地来说,她如愿了。”
叶限自然地开口。
林辜月回神。
“可是自始自终,她要的都不是镜子,而是晴天啊。有了镜子,却再也不去看天空了,这样的事情真的值得乐观吗?她又真的如愿了吗?”
她忍不住严肃,咬字重起来。
叶限却接道:“她一开始看到的晴天,也只是镜面反射过后的晴天,本来就不是真实的。她想要寻找的,也一直都是镜中的天空。并不能把‘镜子’这个媒介抛开。她必须把一瞬间的幻想当成信仰,这样她的生活才能不断地延展啊。从这个角度来看,值得乐观。”
林辜月被呛住了。
她胜负心烧起来,愤愤地去重翻册子,重新读一遍,捕捉到了新的字眼,然后手指点着印刷劣质的文字。
“根本不是!她要的其实是一个理想的家啊!‘无垢的世界’代指晴天,意味着‘外面的世界’,这里可是明明白白地说了,她想要的是家。”
叶限凑近了,眨着眼睛。林辜月总觉得他的睫毛快碰到她的指甲盖了。
他恍然大悟:“噢——”
林辜月得意地折起册子,鼻子“哼”了一声,扬起了下巴。
叶限看着她,忽然笑得很开心。
林辜月一僵。
“干嘛。”
叶限说:“没有啦,就是心想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吵过架了,时隔已久,竟然是因为一个等雨停时随便看的小故事。”
林辜月不假思索道:“哪里有,在密室里的时候不还吵了吗?”
说罢,她立即回忆起自己胡说八道骗叶限的事情,这仍是一件未解决项。她心中一咯噔,抿起唇。
叶限明显也想起来了,笑容顿了一下。
但他还是抬着嘴角:“反正,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我基本吵不过你。”
有一股滚热的水流经过血管,恰逢空气中的水汽正盛。
吸饱了的,当然就要吐出来。
她佯装玩笑:“因为你总是吵到中途就算了。你可以追问,我未必不会松口,未必不会让着你。”
叶限愣了。
半晌,他朝外伸出了手,掌心朝上。
“辜月,雨停了,走吧。”
林辜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叶限又应当要有什么反应。
她垂下了睫毛:“我知道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十字路口。一道过斑马线的还有乌泱泱的机动车群,叶限下意识要把她拉到宽阔些的位置,她躲开了,一个劲地埋头向前,在车轮间蛇形疾走。
过完马路,她就觉得自己傻,站在信号灯旁,自己先笑起来了。
她冲赶来的叶限说:“感觉自己刚刚在玩神庙逃亡。”
叶限默了默,颇为认真道:“非得说的话,其实更像小黄人快跑。”
林辜月笑得更响亮了。
这时,雨又重新下起来。他们并不急着回家,可以在店门口等雨小。所以把伞全都借给了向秋澄和高宇溪,幸好叶限带了第二把伞。
他着急忙慌地开包找伞,林辜月顺便看手机,任朝暮在群里发了条消息:“盛放你干嘛带着我的钱包跑。”但没人理他。
通知栏里还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妈妈。她点开名字,在短信界面打字道:“我在回家的路上了。”
一抬头,伞柄已经立在他们之间。
空气顿时聚拢,外头无限敞开的天地,仿佛就从这把伞开始扩散。
叶限没头没尾道:“很少听你说什么东西是吓人的。”
“嗯?你是说密室的那个背景故事吗?”
“是啊,你胆子一直都大,好像都没有什么特别的阴影,全被你消化克服了。”
“要说有还是有的,譬如……”
“鱿鱼吗?”
他们一齐笑了。
林辜月瞥过去看叶限,却先注意到伞挂——白色的兔子亚克力挂件,随着他们的步伐蹦跳。
这把伞是替她准备的。
果然。
她并不意外。
雨点顺着风势,飞向叶限的肩头。
而她从头到尾都被遮挡得严实。
林辜月说:“以前在桦北的时候,同学们老喜欢讲鬼故事,我记得最生动的一个是说——你放心,这个也没那么吓人啦——我们学校旁边的山上吊死了一个人,化作鬼魂,每个清晨都在山头游荡。有几个视力好的同学还真撞见了。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其实那是我们校长穿太极服打拳。想想也是,哪有鬼大早上出没。”
“清晨的鬼也不知道是在上班还是下班了。好像每个学校都有点这种传说,以前还有人传言市一小的前身是乱葬岗。”
“桦北也有!当时传开了,把好多人都吓坏了,大家会在查寝后偷偷把灯开了再睡,后来被老师发现,深夜教育我们要相信科学。不过我不论开不开灯都睡得很香,没差啦。”
“老师教育的时候也在睡吗?”
“必须的。”
叶限的肩膀已经湿得发透。
林辜月慢慢地说:“我也忘记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不过那会儿你和嘉越还差不多高。当时嘉越和我说,每次和叶限一起撑伞,他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伞永远会向他斜着,叶限自己淋湿——有点太浪漫了。一开始他觉得好怪,还会特意把伞调正,但是叶限走着走着,又会不自觉地倾斜伞柄。于是嘉越只好认命地说,算了,当叶限的偶像剧女主角也是挺享受的事情。”
“我怎么好像也有点记得。嘉越总爱说那些有的没的。”
“小时候去上Arthur的外教课,嘉越发到的课本破了,你就立马和他换,我随口说机构的塑料杯子好薄,喝水好烫,你隔天就带了一个粉红色的水杯。我和嘉越都讨厌吃巧克力味,所以你在吃三色冰淇淋的时候,只吃巧克力味。”
路旁的矮树丛浸了雨水,一簇簇黑亮的叶子时不时被砸低了头。
叶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怎么听你一说,我这人还挺好的。不过没什么特别,都只是习惯。”
“习惯吗?”
她扶住倾斜的伞柄。
“叶限,你今天在密室怕鬼怕到下一秒就要昏厥了,却还是一直想着要保护我,也是习惯吗?”
叶限说:“辜月,对不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以后不会了。”
然而,林辜月恼火地看着伞又不经意地倒向她。她强忍着想把伞抽走,扔在地上再狠狠碾烂的冲动,咬了咬牙,掠过叶限的手,紧紧握住了伞柄。
她不需要叶限的保护。叶限也知道她不需要。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只是出于从小到大的习惯吗,因为叶叔叔叮嘱过的那句“要照顾好人家”,他就像运用拼音声调一样,乖巧地执行到现在。
细小的雨滴迅速汇在一起,不待悬挂,纷纷从伞沿脱落。过分大的,则在地面上碎开了,汗涔涔,冰凉凉,弹到他们的鞋面、裤脚上。
手中的伞柄,在视野中恍惚地延长,指天杵地,贯穿岁月。
叶限的“限”字是恪守本分的意思。
叶叔叔叶阿姨说,希望叶限对别人负责任,谨慎和认真地做事。
这些她分明早就知道了。
她垂下肩膀,无法再攥住伞柄。
是的,她到底凭什么,在习以为常这么多年后,再来指责他对她好到不顾自身,埋怨他毫无自我的本能反应——
“叶限,你冰淇淋到底喜欢吃什么口味的?”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如果说是巧克力味,你会生气吗。”
林辜月没回答,他继续道:“我没撒谎。真的是巧克力味。但最初也确实不是。”
“那最初是什么?”
“忘记了。不过从认识你们两个以后,就是巧克力味了。”
林辜月目光灼灼,看向这个永远会在书包里放第二把伞的人。
“叶限,我不相信你说以后不会了。”
如今,林辜月只想和叶限公平地淋同一场雨。
“但是没有关系,我刚刚下定了一个决心。以后你对我有多好,我就努力对你有多好。如果你真的喜欢巧克力冰淇淋,我就以后每个夏天都给你买巧克力冰淇淋。你怕鬼和怕黑,我的肩膀都给你靠。虽然你从来没有说过,可我知道,你一害怕的时候,就会想要靠在别人的肩膀上。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对全世界都那么好的情况下,还能对我和沈嘉越有事无巨细的好。但是,我可以只对你一个人做到最好。”
雨点的阴影致密地覆盖在林辜月的眼下,偶尔像眼泪,偶尔像雀斑,偶尔像黑白漫里害羞的腮红。
叶限已经分不清噼里啪啦鼓动的究竟是不是只有雨声了。
林辜月伸出手,挡在叶限暴露在雨幕中的半边肩膀上面,雨点落在她的手背上:“你的伞永远都向别人倾斜,那我就永远都向你倾斜。只要有我在,你的肩膀就再也不会被淋到了。”
她咧开嘴一笑。
“不过,是不是换成一把更大的伞,会来得更方便。”
忽然,叶限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另一侧,和她换了个位置。
她没预料到,满腔的温柔卡在喉咙,彻底傻眼。
叶限松开手:“我喜欢站在别人的右边。”
“……瞎说的吧。”
“你不是几秒前还在说要对我做到最好吗?”
“好吧。”
林辜月憋住了怀疑,没有继续问。
树丛里有一只猫穿过,月饼颜色的矮小影子若隐若现。
远处打了一道闪电。
广告牌频闪切换成环保宣传片,向日葵的花瓣闪着金灿灿的光。
整条街刹时烧得昏黄。
“辜月,我也想提醒一次,你一直有权向我追问。”
“那……你该不会是刚刚听我说完,临时编了个习惯敷衍我吧。你怕我嫌你舍己为人,不替自己着想。”
“不是啊。但有点说对了,确实是刚编出来的。”
“所以为什么?”
雷鸣迟到,轰隆闷嚎,响彻云霄。
“也许,我只是想牵一下你的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