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社的会议室,小婷老师把水杯放下便离开,不小心洒出来一些,好险没有泼到笔记本电脑上。水渍在仿木的塑料桌子上慢慢地往回缩,最后变成一颗颗露珠。
林辜月伸手挪开电脑,袖子立即碰湿了。
另一边,她歪头夹着手机。暖气开得太足,脸蛋红扑扑的,倒更湿润。抽出纸巾,擦着桌面,笑咧咧地说:“……六个小时哪里算什么时差呢?在哥德堡就那么几天,说实话我都在过北京时间。做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可以一天都不用睡觉。”
叶限在电话里也笑:“结果等会儿就在饭桌上睡着了。”
“怎么会呢,和你吃饭诶,”林辜月故意停顿了很久,“当然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啦。”
叶限停顿了更久,无可奈何地叹气:“总觉得你比我想得更狡猾。”
“怎么回事,这几天每次和你打电话,你都要这么评价。”
“对啊,就好像你每次都知道说什么就能让我开心,但一定会强调说出口。所以还不是狡猾吗?”
“才不是,是因为你比较好骗,随便说两句就好了。”
“你在骗我开心咯。”
“没有,我可真心了。”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擦桌子,原来很仔细听一个人声音的时候,真的会完全无视手头发生了什么。她把纸揉成一团,撑起脸:“一会儿吃什么?”
“你没有吃过的东西。”
“在云江市吗?那不存在。”
“当然有了。”
“我会好好期待,对了,今天我可是盛装打扮了!”
“是吗?应该是《兔子坡》的文化衫吧。”
“不是……”
“那就是《长袜子皮皮》的。”
“根本不是!你太不了解我了。好了,不说了,我有事先挂了。你也记得盛装出席,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嗯,一起玩。”
小婷老师重新进来,看着她趴在电脑前,那副傻乐的样子,“啧啧”两声。
她情真意切地解释道:“我正在为《童话森林》即将复刊幸福中。”
小婷说:“谁问你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是真的,我刚刚认真读完了大部分的选文,和十年前相比也不遑多让,太出色,辛苦小婷主编。”
“就是不知道现在小朋友还会不会读这些了。复刊筹划了这么久,其实没准说砍就砍。”
“不管怎样,总会有些人命中注定读到的这些故事。”
小婷知道她绝不在这话题上耍滑头,忽然有些感慨,粉饰情绪地挥挥手:“好啦好啦,虽然是临时叫你来,但快点帮我继续挑文章,第一期好重要,我很需要你的想法。”
林辜月犹豫起来,纸团在手掌下滚了一世纪。
大约一个小时后,吴栖也来了。她则把光标滚到其中一篇,说:“诶,这篇的构造其实和《梧桐树庄园》很像,就仿佛是为了弥补《梧桐树庄园》的结局而写的。应该是吴栖阿姨的粉丝吧?”
吴栖说:“我写的结局就真的那么糟糕吗?我想想,前阵子在省图的活动,也有个工作人员,私下代表好多读者问我为什么写这个结局。”
“那位应该是我朋友。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看杂志呢。她很喜欢看书和写诗,所以后来,她有高薪工作可以选,但还是去了离书本最近的地方。”
“是吗?真没想到,我是不是该让凯斯威尔复活呢?。”
小婷喝了口水,说:“吴栖老师,那些读童话的小孩全部都长大了啊。”
“看来迟啦。”
林辜月趴得更低了,眼睛注视着屏幕。
“不过,那些觉得故事有缺憾的小孩,一定都在成长过程中,反复地幻想,反复试着弥补和延续。就像这篇一样。”
叶限发来的地址在一个公园,从出版社出发只要十分钟。他问要不要来接她,她望望一片晴朗的天空。他们真是选了个好日子约会。
她说:“我自己晒太阳走过去就好。”忍住没说,其实是想多偷偷享受一下即将见到他的雀跃。就连快要见面的时间,都无比美满。希望今天可以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林辜月远远看到他坐在树下,来不及多打量他的模样,一窝小孩子各举着玩具,涌上前,把他围住,嬉笑的声音到这里也听得见。
过了一会儿,他的脸从小朋友的脑袋上露出来。她飞跑过去,大衣被风吹开,像翅膀一样张开,挤进去,挨在叶限身边。
“好咯大家,我可以借走这位先生一下吗?请把时间还给我们喔——”
小孩们嘴甜地道:“我们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姐姐。”
“不可以哦,因为我们要坐宇宙飞船回到母星啦,飞船的射光会把你们的脸全部都挠花的。以后所有人都变成小花猫了。”
“那可以告诉我们你们去哪个星球吗?”
“伊丽莎白星球三号。”
“我们以后也可以去那里玩吗?”
“当然了,这是邀请函。”
林辜月掏出好几张从出版社顺来的明信片,挨个分发。难得一群小孩都算乖巧,兴致缺缺但听话地离开了。叶限眼里含笑,溢到了嘴角。林辜月看着他模样,不稀罕地挥挥手:“好老土的忽悠台词,不过我一直好想讲一次。”
“如果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那就很新鲜啊。”
林辜月闻声,忍不住睫毛簇拥,整张脸都是被太阳热心光顾过的样子。她说:“你也好狡猾诶,总说让我开心的话。”
她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卫衣。
叶限瞄了一眼,嘁声:“我难道还不了解你吗?”
林辜月拽着衣摆拉长印花,理直气壮地说:“根本不是《兔子坡》和《长袜子皮皮》,是《绿野仙踪》!”
叶限认输道:“好,我确实还不够了解你。”
“我可是盛装出席了,那你呢?”
叶限不说话。林辜月忽然注意到他的发型,掰过他的肩膀,眼光闪转。
“你喷了发胶吗?”
他立刻红了脸。也脱了大衣,指着胸膛的卡通图案:“盛装出席在这。我都猜到你要穿什么衣服了。”
“但你确实喷了发胶呀。”
“是啦,喷了。”
“你该不会,那天晚上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光记得我说你漂亮了吧。”
叶限没否认也没承认。林辜月眼睛快笑到快不见了。他抿抿嘴,有点委屈道:“辜月,你不要笑我了。”
她捂住眼睛,转过身:“好啦好啦。我不看你了。”
“开玩笑的,你笑吧。”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保温箱,打开来,冬日的微风颇有情意地拂过表面,把食物的香气送到林辜月的鼻尖。她最先闻到松露虾仁的味道,然后在餐篮里还看到烤羊排和三文鱼三明治,目不暇接,眼中又红又绿的。
“都是你做的吗?”
他掀开一角:“这个饼干不是,正好有朋友去比利时,就拜托他再带一点。先前的你应该已经吃完了吧?”
“嗯,但其它真的是我在云江没有吃过的!认识那么久,这是我第一次吃你做的饭。”林辜月咬了一口三明治,扁着嘴巴,说,“谢谢你,好好吃。”
“但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呢?”
“啊?”
“那个晚上,我也不是只记得那么点事情。”
“噢——”
林辜月慢条斯理地放下三明治,擦擦嘴,张开双臂。
“叶限,我好想你。”
她刺刺的头发刮蹭到他脸上,一阵痒意。他把鼻子埋低,低进她的肩窝,搂住她的腰背,感受她在他怀里柔软而有重量。常常越是逃避,生活这个词的本身就越被林辜月这三个字所定义。不如迎面,朝向她,奔向她。所幸他最爱的她也爱他,总算拥有新生命。
“辜月,我好想你。你说十二点才能来,我十一点就在这里等你了。”
“下次不要那么早啦。”
“可是我从昨天就开始想见你。”
“原来戴手套的小狐狸也是麦田里的小狐狸。”
保温箱寄存在公园行李柜,他们排队买冰淇淋。是有名的店,人头整齐排列,五颜六色的羽绒服像海洋球。他们有说不尽的话,站在最末端也不嫌累。林辜月记得郑克说的那句——
“在茶杯、车轮、牙膏里。”
对她而言,还在野餐篮、卡通卫衣、冰淇淋里。明明是第一次约会,她产生了上一世就这么吃饭排队过日子的错觉。也奇怪,她根本不迷信那一套。能过好这辈子就好了。他们的这辈子。
“我吃开心果吧。”
“不是草莓了?”
“那个开心果饼干就很好吃啊,我可以尝试新鲜东西。”
“我还是巧克力吧。”
林辜月不听他意见,直接点单,取好冰淇淋,塞了一个在他手里。
他问:“也是开心果吗?”
“是呀,和我一样。”
林辜月无端想起从前跟在郑克和宋等等后头逛街,她是见过别人约会的,他们会特意买不同的甜品和饮料分着吃。她忍不住把自己和叶限套入那个模版。脸迅速热起来。哎呀,真不该买一样的口味。
她扯开话题,顺带也扯开自己脑袋里那片火烧云。
“这次住的酒店,附近有一家专做开心果口味的面点店。吴栖非常喜欢。下次带你尝一尝吧。你觉得巧克味好吃还是开心果味好吃?”
“还是比较习惯巧克力。”
“你不要习惯,你要喜欢!”她咬了一大口,鼻尖沾了冰淇淋,继续义正严辞,“以后给你买不同口味的好啦。”
叶限的目光在她脸上的某一点短暂聚焦。
他莫名哑巴,闷闷了一会儿,说:“你会带我去哥德堡吗?”
“你都在看机票了呀。”
“我的意思不是,一天、两天,像洛杉矶陪你过生日的那种。更长一点。我查了我的护照逗留期,是九十天。”
“叶限,哥德堡很无聊噢。”
“有你在怎么会无聊呢?”
林辜月的睫毛软塌塌的,也快粘上冰淇淋了。
她刚要继续开口,他突然转过身,低下头,掌心覆着她的后颈。愈来愈近。她的面孔如同一个卷轴,周围的景色以她为中心,向叶限徐徐展开。花、树、路,旋转作一团充满大色块的晕影。她的脸也似乎只剩下鼻尖的一小点儿冰淇淋。
他到这一步就卡住了,对剩下的事情没有头绪。
叶限踌躇半晌,轻轻念:“辜月,你能闭上眼睛吗?”
“诶。”
“总之闭上吧。”
“好。”半秒后,“闭上了。”
究竟过了多久,林辜月不知道。冰淇淋融化,流进她的指甲缝,接着是指缝。她觉得自己偶尔浮到云朵上,离天空好近;偶尔沉在地底,要开出灿烂的花。所有百无聊赖的等待时光,都像指纹一样,细细地摸过去,越摸越扩散,最后像千年树的年轮。
但是叶限什么也没做。她睁开眼睛,他定定地望着她,无限悲伤。
“辜月,我为什么觉得你离我特别远呢?”
她擦擦手,抹抹鼻头,舔了一口化在甜筒上的冰淇淋,挽住他的胳膊。想想也不对,拉住他垂落的手,十指相扣,仰起头:“现在呢?”
他愣愣,然后笑起来。
“好一点点。”
“什么嘛,骗我牵你。还是你更狡猾一点。”
他们回到树下,铺在地上的野餐毯被那些陌生小孩当披风玩,轮流当妃子大演后宫戏,一会儿再跳戏到斗牛场,来了个西班牙的异国公主入宫。那公主转过头看见他们,大声提醒,小演员们如梦初醒,颇为恭敬地叠好毯子还回来。
林辜月方才一副入迷的表情,叶限看看她,挥手说:“你们拿去玩吧!”
他们坐在长椅上。远处孩子们的笑声几乎顶破了天地,一只金毛和一只萨摩耶闯进他们的戏剧,孩子们来者不拒,只图戏剧。牵起狗爪,点着狗脑袋,挨个指名为狗大臣,狗二臣。接着又演起了权谋剧,谁杀死了国王。谁成想,是上一出戏刚入宫的西班牙公主。
公主涕泪横流地求饶,狗们汪汪吼叫,林辜月笑得直不起腰。
下午的太阳斜照,领子和后背都暖呼呼的。她看到她和叶限的影子不规则地躺在地面。鸽子成群地从头顶路过。她的心恍然一动。
“这次不是好像,而是真的。”
恋人。不止在路灯下,太阳下,有光亦或无光,统统都是真的。
她指着他们的影子,偏头看向叶限。
叶限靠在椅背,手里莫名有一本厚厚的素描本,弯弯眼,朝她翻面。白如反光的纸上,跃然出现的是他们浅灰色的影子。仿佛一大丛树叶落在地上,又被温柔的大雪覆盖,恰恰好好能勾勒出一对年轻爱人的形状。
画上的影子与她眼睛所见一致。她感觉像做梦做到极致,在现实生活中也能产生即视感。或者是实体化的海市蜃楼。影子摸不着留不下,他的画可以。
角落还有她微笑的侧脸。这一处铅笔线稿一气呵成。
林辜月惊讶地一看再看,摸着耳朵:“啊,我自己见不太着这个角度的头发。原来是这样。”
“鸟的翅膀似的。”
画本全新,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翻了另一页,抢过铅笔,说:“我也要画你。”
先前竟然看不出一个人的脸其实和呼吸一样有起有伏,额头是浅吸,鼻子是深呼,嘴唇是促喘,下巴是轻吁。那些线条浑然天成,理所当然。她发现他的内眼角,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快要贴向鼻梁,鬓角里也有一颗。她喜欢的人真好看。
她问:“你当过别人的模特吗?”
“从前在画室的时候,同学们会偶尔轮流画对方。不过大多数时候都在画石膏。毕竟初中生实在太好动了。”
“噢,那动了该怎么办呢,靠想象来补吗?”
她摆着架势,抹了几笔,突然又出声大笑,抱着本子,肩膀在衣服里不停发抖。
叶限了然道:“在我头上画狗耳朵了吧。”
“橡皮擦借我。”纸上掉着屑,她吹了几口,弹了一下画本,“叶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从来都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他说:“也有不理解,或者猜不到的时候。”
“比如呢?”
他迟迟不回答。
她说:“看来基本没有嘛。”
“但如果没有的话,就好像在说,我们现在能坐在一起,能喜欢对方,都只归功于‘认识很久’。”
“你不是很认可这件事嘛。”
“可是,总要有些别的原因,让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吧?”他换了个姿势,伸长胳膊,“辜月,如果我们现在才认识呢,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她沉吟,说:“好难想。就像在一缸杂粮米里特地挑掉无处不在的薏仁。太困难了,幼儿园的时候参加这种比赛,我从来没有赢过。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会变成一个和现在很不一样的人。”
“我也是。”
“不一样的我们得在哪儿相遇呢?”
“月泉山庄好了。”
“包厢里吗?”
“温泉边吧,有月亮的晚上。”
“那太作弊了。这画面多么浪漫啊。”
“西装革履,如何?”
“但是你醉得不省人事,倒在地上。”
“那样子真是被你记住了。”
“然后我说,先生先生,请问你在哪一间房呢?可是你不记得自己的房间号了,只记得自己名字。你说,叶限。我反问,哈,夜闲?你在我手掌上,一笔一画地写,一个口,一个十,耳朵旁,穿衣服的人,你的名字意思是一个带着宝藏的人在海上划船。然后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在你手掌上写……”
说到一半,她幽怨地抬头:“我把这幅画的署名写成‘叶限’了。”
叶限翻到前一页,擦掉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上:林辜月。
她高兴道:“这样的话,如果有其他的人翻了这个本子,他们就会以为是我们自己画了自己,然后觉得很奇怪。别人可猜不到是这个由来呢。别人猜不到我们。”
她大张旗鼓地抱抱叶限的腰,叶限覆手拿掉碍事的本子,低头,脸贴在她的头发上。
他问:“你也在我的手掌里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一旦知道对方的名字,不再是陌生人以后,就会飞快地喜欢上对方。此时此刻我们的情感,会剧烈地影响所有假设时空下的我们。所以,每个不同的开始,都有一模一样的结局。我可不要明知如此,还继续推演下去,否则我们俩一定会变得很得意、很自恋。”
她直起身,头歪在叶限的肩上,找到叶限的手,慢慢地书写。林,辜,月。
他紧紧握住那穿越时光的自我介绍,也在她的手掌里写。叶,限。
又认识了一次,又相爱了一次。很高兴认识你。
云江不算娱乐活动很丰富的城市,但他们俩待在一起,什么角落都能驻足。
林辜月说:“我们对大自然和城市很八卦诶。”
叶限说:“但是它们没办法对我们八卦。”
除了彼此,连一股风都不会听懂他们的暗语和悄悄话。
后来还去书城,叶限觉得她不好再带太多书出国,顺便给她买了个便携的水墨屏平板。林辜月便拉着他去艺术连廊,挑来挑去,选了一个形状怪谲的玻璃杯。他们站在橱窗前,一起研究到口干,想不出那到底是云还是人体,一通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问了店员,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本地女性艺术家的女儿随便画的幼儿园作业。他们都大笑,嘲笑对方头脑太复杂。
出了连廊,天色略有暗沉,没有几步,便下起雨。
天气预报显示大晴天,出乎意料,叶限沉默了起来。林辜月“嘿嘿”一声,从包里掏出一把伞,顶在他们头上:“我终于等到你忘记带伞的这一天了。”喜欢看你的破绽,多过圆滑,一个人的身上要有洞才好拥抱。
她站在高一阶的地砖上,也比他高了许多。有电话打来,她把伞给他,跳下台阶,站在他身旁。手机拿出来,小兔子挂件在手腕旁睁着圆圆的小眼睛。他捏了捏口袋里那只相同的兔子脸颊。喜欢看你的一部分和我的一部分相关,我们的细节形影不离。
接近傍晚,雨停了,也变冷了,林辜月把他们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挤挤挨挨的,她的指腹压在他的关节上。转过头,叶限一副被风迷了眼的模样。他说,第一次这么讨厌晚上。
找了个普通的饭店吃晚餐,她在饭桌上说:“你是灰姑娘吗?怎么讨厌十二点钟到来,没人朝你施咒语呀。”
一出餐厅,天空已经有铺天盖地的架势。
他问:“云江为什么六点天就这么黑?”
“冬天嘛,你不要再装怕黑了。”林辜月踮踮脚,零碎的头发戳到她嘴角,叶限拨开了。她说:“有个到晚上很亮很亮的地方!我们都会喜欢的!”
他们去了空山岛。
但是林辜月和叶限都不知道,这里在两年前就已经被推平了,一地泥沙,随机的地灯、缤纷的气球射击摊、钢琴、旋转木马,早消失了。
远处,孤零零地留着摩天轮。圆形的轮廓,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环绕着吊舱,像一粒粒悬浮在太空中到地球却熄灭了的陨石。摩天轮静默地看着他们。
林辜月笑:“我还以为我们能坐上呢。”
以为可以被架在四四方方的小格子里,随轮轴转动,被举得渐渐升高,地上的人们越小,他们离天便越近;以为有一个具备意义的地方,能让她好好说一番话。
叶限说:“我真讨厌天黑。”
他仰起头,面朝天空,闭闭眼。
“辜月,你说吧。”
“我要说什么?”
“说你在冰淇淋店旁边就想说的,说你在过去几天的电话里就想说的。”
林辜月十分安静,脚下的沙地都嫌吵闹。
“可是我其实没有想这么早讲,我们能再继续这样……”
“一个月吗?还是直到你再次离开云江前呢?”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再看向他,拉了拉他的袖子,想让他好好面对她。
叶限无动于衷,说:“难怪没办法亲吻你。过家家的话,当然只有假的食物、假的纪念品、假的爱情。但是我特别幸福,辜月,可以当你几个小时的恋人,像梦一样,我的梦成真了。我很幸福。”
她咬咬嘴唇,说:“我很认真,这全部都是真的,不是过家家。”
“那你会带我去哥德堡吗?”
“对不起,叶限。”
远方的摩天轮投来冰凉的视线,叶限仿佛折断了脖子,终于坠下脑袋,将目光正对她。
“我第一次讨厌自己了解你,也讨厌你了解我。我明明知道是什么理由,可还是好想听你讲一遍,没准有别的原因呢,没准那个原因是我立即能解决掉的呢……辜月,你好好说,我会听的。”
有刹那,看着他悲伤的表情,林辜月打算撒谎。
其实只要她不点穿,他们都可以和和美美地继续在一起,像今天一样。他们都是擅长说故事的人,也是乐于造梦的人,有着充足能力,完全可以假装看不见病结所在。
可是她真的做不到。
希望你成为一个自由的人,多于希望我们在一起;希望你奔向梦想,多于希望你的步伐迈向我;希望你去爱这个世界,多于希望你爱我。
一直以来,她对他有其他的更加强烈的愿望。她做不到。
犹豫之时,他的声音沉下来,坍塌一样,刷啦啦地,粉碎在她心头。
“我是不是太忘形了,不该对你太坦白,能不能重来,你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好了。那晚喝酒说胡话更是我大错特错。至始至终,我对我自己的期望都只有一个。我想站在你身边,不要被你抛下。一直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到让你想带我走。辜月,最后你还是不要我了。”
林辜月的指甲死死地陷入掌心。白天叶限誊写过他名字的地方,即使不留下任何痕迹,可将来到天涯海角,她都会记得这里有过他的名字。
她坚定地摇头。
“在我所抱有热情的那部分世界里,文学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东西。你好像早早就知道了,我能对另一个人所能付出的,再出奇,也仅仅只有说段好听话而已。所以,谢谢你,从小到大,一直愿意听我说话。谢谢你,对我有最诚挚的注视。我在那目光的鼓励中,变得无比自由。我好喜欢这样的自己。
“你有你的路,你要记得在没有我出现之前,你究竟因为什么喜欢画画。你不要再绕着我转了,不要让你的精神依附于我的精神。你去学会爱除了我以外的人,去除我以外的世界生活。你未必当周全善良的好人,但你必须画你最想画的画,去当一个自由的人,当一个你自己非常喜欢的人。”
跨江大桥的车辆疾驰声,在漆黑如雾的空气中,无比响亮。
淅沥沥砸在地上的,兴许只是白天酣畅未尽的雨水。倘若在十年前,老城区的落叶一定已经漫成了一片黄绿色的海,昆虫翅膀和猫狗的毛发在其中浮浮沉沉。幸好这场雨下在现在。如今一场雨即便剧烈,却连城市的一棵芽都摧毁不了,万象只迎来崭新。
“叶限,我渴望成为你生活里最重要的参与者和同行者,但不是你生命的全部。所以,在你变得同样自由以前——”
她的心脏泛起疼痛,再咬着牙,一步,一步,向他撑起伞。
“拜托了,叶限,请你停止爱我。”
他却不动声色,问道:“对你而言,我仍有梦想和才华吗?”
“我永远永远永远,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永远,相信你拥有梦想和才华。”
叶限的身影融入夜的雨幕里,一句祈使句的询问,像从月亮上簌簌闪着光掉下来。
“辜月,可不可以这一刻,最后一次,我们在一起。”
不等回答,他拉起她的手腕。他们撞在一块儿。相拥得没有边界,不分你我。雨伞掉在地上,仿佛硕大的雨滴。
“叶限,我们一直在一起。”
林辜月抱着一股决心。
仿佛那些宏远、不安的未来,在这拥抱之间,都被笃定地藐视。
纵使你将在浮沉的世界里支离破碎,偏离过去的轨道,消沉到一蹶不振。我知道你会自由。纵使雾障般的阴影弥漫,你和你的生活都糟糕透顶。我知道你会自由。
只要你眨眼和呼吸,无论万物如何变化,无论你如何变化。
我知道你会自由。
自由的我们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