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你的眼睛会像从前一样闪光

殊不知叶限嗅着她的气息,没有多么高兴,反而带着一丝怨恨,道:“辜月,你为什么总是说着那些我忘不掉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梦里是,现实也是。我明明不可能更加记住你了。”

林辜月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叉起腰。

“喂,我经常只是把你说的话复述一遍而已。而且,牢牢记住我,难道还不好吗?”

叶限摇头又点头:“连梦里的说的话都牢牢记住了。”

林辜月问:“那还有不好的时候呀?”

叶限像完全回答了,也像转移了话题,说:“我喜欢画画。但有时候又仿佛只把画画当成了圆梦的工具。从前用来圆外星人的梦,现在变成了用来圆另一个梦。好想去上学,好好地上美术课听艺术史,那些概念我是听不枯燥的。想再画一幅风景画,我现在是再也画不好风景的人了。画卡通当然也不错,七岁就在画小狗,但十五岁那幅海岸画是我这辈子最好的画。不敢停,怕停了就再也动不了了。我爸去世的时候,叫我这辈子都不要喝酒,因为他就是喝酒喝死的。我还是喝了,每次去应酬,就会想起我们小学一起看的那些日本童话,觉得自己好像那只假装人手买手套的小狐狸,我也在装大人,学喝酒,去浑水摸鱼,去讨好,去赚钱。但是辜月,我真的到现在一次烟都没有抽过哦,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相信我吗?我在梦里听见好多次你说不相信,拜托你这次一定要说信我,好不好?”

林辜月又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我信你。我永远永远永远,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永远,相信你。”

“可是你好像一阵风,又要去哥德堡了。最后我还是只有梦了,你留下梦里那个坏坏的你,然后远走高飞。我们以前看电影,周润发有句台词,我喜欢风,难道就叫风停下来让我闻闻吗。所以我花了四年时间追风。现在有点儿累了,你告诉我,我还要再花上几个四年继续?”

他恳切地抓着她的手腕。

“林辜月,我对你来说……不,我不应该这么问——我想问你的是,我可不可以爱你爱得很自私?”

叶限的记忆戛然而止。

他再度清醒,看到肖铭和老杨正挤在一起,躺在另一张床上。

真的只是梦吗。

他顺带想起自己的那些胡言乱语,简直抓狂。于是他祈祷是梦,不敢深想林辜月会怎么理解他。但是想了一半,又觉得如果是真的也挺好。

他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一跃坐起,到处翻手机,动静吵醒老杨。他急切切问:“你帮我看看现在几点了?”

“离十一点还有十分钟,你卡时间退房?但你不是这家酒店的关系户吗?”

“吃早餐。”

“你脑子有问题吧。发神经。”

叶限顾不上穿拖鞋,冲去洗手间洗漱。

隔墙,听见老杨发语音和人吵架,对象大概率是学姐。宿醉依旧如此精神。叶限已经习惯他们从大二起就动不动闹分手又和好这件事。他把脸囫囵抹湿了,再擦干,走出来,看到肖铭挠着肚皮,翻了个身,睡得跟死猪一样。

他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忍不住问老杨:“你和小明昨晚就在这儿吗?”

“不然呢?还能是今早特意过来陪你睡觉啊,有没有这么闲?”

“好吧。”

叶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安心还是失落。手机铃声响了,原来在床底下。他拎起手机,下面挂着一只纽扣眼睛的小兔子。

这什么东西?不管了。亮起屏幕,是一则房产销售广告,不是她。

早点时间当然彻底错过了,他们拿好了午餐的自助菜。学姐与老杨已经和好,互相打闹嬉笑,一坐下,转眼又快吵起来了。叶限在一旁含着筷子,望手机失魂地发呆。肖铭又快睡着了。

学姐瞪道:“如果双吉和安格斯是一个味道,那为什么还有双层安格斯这种东西?”

“可是牛肉饼就是只有牛肉味,你觉得有区别是因为双吉里面会有酸黄瓜,但是安格斯里面是生菜或者番茄。”

“肉就是不一样啊,你扯什么菜和番茄?”

“肉哪不一样,不就只有薄厚区别?”

“只有薄厚区别?你这人对牛肉汉堡太没情怀了,从来没有认真吃过,亏我们第一顿一起吃的饭还是麦当劳。”

“牛肉汉堡又和情怀有什么关系。”

他们让夹在中间的肖铭评理。

肖铭不知说了什么废话,让老杨和学姐都叹服地安静了下来。叶限莫名想起林辜月说过她也喜欢在期末吃牛肉汉堡,一次性跑去麦当劳买十个冻在冰箱,然后躲在家里,一边复习,一边只吃汉堡。

连吃顿饭,听朋友吵架都能联想起她。好像万物都可以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转而,肖铭不经意道:“对了,叶限,难道你怕黑吗?”

老杨很震惊:“你还怕黑?”

“以前倒是怕过,老杨不是一点点光都受不了吗,宿舍里谁开夜灯都能被他臭骂一顿。所以我忍半年就习惯了。”

学姐打老杨胳膊肘:“你看吧,你多害人。”

肖铭点点头,说:“难怪,昨天辜月还问呢,我说我都不知道,你该不会是在她面前演的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叫她辜月,叫我叶限了。”

“都说了,昨天。”

“什么昨天?”

“昨天晚上辜月回来照顾你了。我本来去老杨房间玩了,结果就老杨这个死嘴巴又把学姐惹毛了,我们全被赶出来。”

叶限慢慢地涂着面包,终于有了点合理的揣测,黄油抹不下去了。

对面的学姐和老杨吵完架,则神采奕奕,看见他扣在桌上的手机:“最近怎么又流行起往手机上挂东西了?像回到十几年前,我以前小灵通上都挂狐狸尾巴。”

“不知道哪里来的,早上就出……”

老杨忽然对他的背后大喊一句:“嗨,叶限在美国的女朋友,又见面了!”

叶限本能地转身,林辜月正好回头,顶着一头和他梦里一样长长短短的头发,冲他的方向粲然一笑。他看见她的手机从口袋探出头,也正好挂着一只纽扣眼睛的小兔子。

叶限坐在温泉池口的长椅,在手机上的旅行软件刷起飞去瑞典的机票。等待她,所有空白的时光都长出了五官。他不无聊。

他想起,她比同龄人更早地放下拼音书,读完整版的著作。小时候有几年,她手里总会揣一本红色小砖头字典。喜欢看书的时候,顺便耐心地摘取偏旁部首。然后大翻特翻,找准正确的读音,把释义和例句背下来。

千页的字典,她全部背下来了。结果她不当回事,以为所有人看到释意都会顺便背诵,不认为自己注定是文字的天才。

叶限本来没有那么爱看书,但不知不觉想学她,不是因为妈妈说“你看看人家辜月有多爱阅读,嘉越每晚练琴到几点”,而是他坚定地想要知道,她怎么运用和理解那些符号。

他也爱上看书,也爱上翻字典。找一个字然后背下来的感觉,就像在一大片草里闻着花香,找准唯一的那朵玫瑰花,用最细的画笔描摹花瓣。世界很小,但是每个字都被珍重对待。世界很大,但他们的玫瑰花只有一朵。

叶限每次看林辜月,也像回到还在认字的时光,发觉她的模样小小的变化,就像在岁月里找典故。那张嘴会吃冰淇淋和意面不小心弄脏一圈,也会言辞在喉咙攒出尖,用舌头吐出来;眼睛是看到烟花和大海忍不住多眨几下的眼睛,也是会对街角的公益广告泛红的眼睛;那双手骨节分明,写下不可思议的童话故事,竟也有余力来牵一牵他。

千万种林辜月,叶限全部背下来了。他也不觉得自己注定是爱她的天才。

辜月,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接受动态的我们,潜台词是你可以只爱现在的我们。但我不是。我看着你的时候,为现在你的好心动,也为过去的你好心动,想到未来的你于是更心动。我在用此刻生命的数倍时间在爱所有的你。

但叶限不是爱林辜月的天才。

他老早察觉到自己对林辜月也有恨意。恨她总是轻松地抛下他去遥远的地方,恨她感知不到时差,恨她吃西餐和吃中餐一样自在。归根结底是恨自己。如果他是爱她的天才,那他怎么看完了她看过的所有书,也追不上她呢?

日子不分糟糕和精彩,只分有没有林辜月。可他很快地发现了,因为这么一丁点儿的恨意,他爱她爱得更加全面了。叶限情愿不当天才,也想爱她爱得很笨拙,彻彻底底。

忽然,林辜月一蹦一跳,蹲在他手边,眼睛眨巴眨巴,说:“你在看去哥德堡的机票吗?”

叶限收起手机,腾出手。他真想摸摸她的脑袋。

林辜月坐下来,说:“但是我明天就走了。那个交流会在后天。”

“看来是来不及了。”

“你还真想和我一起去呀。”

如果我说是,那你愿意带我去吗?叶限不知道怎么回答。林辜月伸起懒腰,撑直五指,兴高采烈地聊起将会和哪些作家见面,她又读过他们的哪些书。他喜欢她对世界是饱含深情的,他心想,还好他在她的世界里面。

叶限关切地问道:“酒店的工作呢,没关系吗?”

林辜月伸出腿,鞋尖互相碰碰:“没关系,我今天早上和上司说要辞职了。本来我也就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和你爸也说了吗?”

“说啦,大吵一架。是不是特别像一个逆子。不过,这都是和当初的我爸学的。你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

“之前就觉得你应该不会想在这份工作里待太久。”

“裴经理也这么说——从林辜月这个人第一天来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也挺配合和努力的,但就觉得她是抱着明天就走的心态在工作。我真是被你们都猜中了。”

叶限望着远方的天,云舒云卷,去留无意。如此淡然的一幅画面,他却觉得人不融景。他无比忐忑,在幼稚地盘算,等那片云和另一片云交织时,就去问她昨天晚上的事情。自己定不下的只好交给天意。

云朵探出一只手,将触不触。

林辜月莫名地跳起来,站到他面前,挡住了那两片云。看着他,认真地说:“叶限,等我回来以后,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很久没有好好逛云江了。”

叶限飞快地说:“这个月都有时间。”

“一直留在云江吗?”

“对。”

“那就等我回来的第一天。”

她微一侧身,叶限看到那两朵云正好重叠。今天是五号,再过不到一周,又能见到她了。他总算开口:“抱歉,今早没来得及和你一起吃早餐。”

她讶异道:“我们不是昨晚约好别吃早餐了,要自然醒吗?你忘了吗?”

叶限扶扶太阳穴,勉强记起一些。

“昨天你喝了那么多,今天身体还好吗?头痛不痛?”

他摇摇头:“好像又让你看到我很奇怪的样子。”

“那又如何,我又不是没见过多种多样的你,举例起来得说到天长地久。本来还只有胆小怕鬼怕黑的你,现在甚至还有装作胆小怕鬼怕黑的你。”林辜月笑着,露出别有居心的表情,“以及,我生日那天的应该称之为什么呢?小心眼?”

“嫉妒,如果说是嫉妒的话,比较准确。”

他坦白得像破罐子破摔。

“……我从前很讨厌过任朝暮,也是因为我嫉妒时洇太关注他了。”林辜月笑得更欢了。

叶限呆钝,接着自嘲地扬起嘴角。

“辜月,你这么聪明,总该猜到我的意思,没有人比你更懂拆解中文词语了。你会装傻一定是我的错。”

“以前时洇叮嘱我,要把这个挂件的另一只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你也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说的‘一起玩’指的是什么呢?”

她把那三个字咬得像在吃月饼,切开来,一块一块的。她晃起手机上的小兔子挂件。叶限才注意吊绳的结打得磕磕绊绊,像不熟手工的人动手搓出来的,不晓得从哪来的毛线。但截止到昨天,她还是这家酒店的主人,呼风唤雨都不稀奇。他又想起她小时候最爱翻《梧桐树庄园》,没记错的话,主角也在经营一家住客酒店。看吧,即使只看着现在的你,我仍旧能爱曾经的你。

“当然是约会啦。”

仿佛是无数个时光中的林辜月,同时弯起了美丽的眼睛,拉起他的手。

“你不用追风了,风早就吹向你了,笨蛋。”

云群愈来愈散。一场绚丽且缓慢的绽放。那是属于晴天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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