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谜底到底是什么

林辜月想到一个成语,身轻如燕。学得很早,硬当个高级词,生搬进看图作文,写“操场上的赛跑手拔腿速度飞快,一个个身轻如燕”。她一直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感觉,这会儿摸了摸光秃秃的脖子,噢——原来是这样。

她从领口捻出几根碎发,抬头,和肖铭打了个照面。

两个人都傻了。

“这是男厕所吗?”

“女厕所吧!”

“诶?好眼熟,莫非你是小林……”

肖铭肩上还扛了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指着她:“啊!叶限在美国的那个女朋友!怎么和照片长得不一样!”

林辜月若无其事,瞥了一眼肖铭。

“杨哥你胡说什么呢!”肖铭一把推开那男人,向她扭扭捏捏地摆手,“可不是我说的!谁叫叶哥身在中国,但每天巴望着美国时间呢?”他挠头,巴结道,“不过你怎么突然变成短发了,还挺有个性的,和你的裙子搭配在一起,有种刚刚在城堡厮杀一场的落跑公主的感觉。”

老杨醉醺醺的,跌撞地敬礼,听不见自己声音似的,嘹亮吼道:“久仰大名!”

林辜月笑道:“你好,我叫辜月,请问怎么称呼?”

“哎呀!怎么称呼?就像谈生意一样的商务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老杨!我不叫老杨,但所有人都叫我老杨!小明,我不想吐了,我想坐着!”

林辜月听到“商务”两个字,自嘲笑笑。但习惯不是本我,改变习惯和习惯习惯一样容易。她很有信心。

她问肖铭:“叶限呢?”

肖铭愣了愣,又扛起发酒疯的老杨,挪着步子,讷讷道:“啊,他啊……”

“他人呢?”

他们找到一张空沙发,身子陷进去。肖铭说:“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如果那个称呼不对,那你到底是叶哥的谁呢,或者叶哥到底是你的谁呢?”

林辜月不热衷分享心事,何况对象还是肖铭这个即使不喝酒也像疯子的人,高中那些诡异的对话历历在目。她厌烦一份感情被当成八卦。说道:“好朋友,发小,同学,家人,那些都是对的。”

“你们好学生不是总追求‘精准’,而不只是‘准确’吗?”

“但不是把对方讲来给别人炫耀的。”

肖铭叹口气,说:“高中的时候,每天都在看叶哥翻一个笔记本,兔子封面,粉红色的,你记不记得?”

林辜月一怔,想了很久。那是叶限去画室游学买给她的纪念品,小学好几年,她一直用那个本子记录读过的书。六年级的时候,她把电话号码匆忙抄在扉页,还给叶限了。后来没再听说过,以为辗转搬家,自然而然地下落不明,和他们的那些图画本一样。

“里面贴了好几张你们小时候的照片。一看就是从别的地方剪下来的。他这个人,只要稍微认识一点他,就能知道他很喜欢你。他大学的时候,把那个本子放在床头。舍友们开玩笑,系里传开了,嘲他的,佩服他的,羡慕他的,都有。老杨他现在这个女朋友还喜欢过叶哥呢。没多久就发现了,她只是对喜欢你时的叶哥感兴趣罢了。”

林辜月的拇指指甲扣起关节,感觉像在拨齿轮。

“辜月,你知道吗,你和叶限是我这辈子第一个朋友。除了你们,从没人和我好好说过话。从高中起,我就是真想你们能幸福。我总想报答你们,谁知道你们和木头一样,我无论怎么撮合点拨,都无动于衷。长大后终于懂了,你们那么聪明的人,其实是故意装不知道的。”

林辜月震惊。至少她是真看不出他那些疯话的企图。

肖铭又说:“辜月,你从高中起,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别人对你如何,学校同学怎么讨论你,你都不在意,只顾着背单词、写题和看书。叶限不是,他没有那样的世界,但他也心甘情愿站在那个罩子的边缘守着你。他一点声音都不会出,连偶尔打扰这种人之常情的事情都不会做。因为你忙,他也逼着自己忙。辜月,你觉得他喝酒喝到吐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忽然站起来,眼眶和脸颊红红的。林辜月察觉他竟然也是醉的。

情急之下,她抓住最后一句话。

“喝酒喝到吐?”

“我们投资人今天突然变卦,说如果我们不和他喝酒,他就不投这个项目了。”

“你们签合同了吗?”

“好像签了。不是我们签的。我们只拿到过一份改编协议。”

“平台协调的吗?”

“对。”

“哪有那么容易毁约,他只是故意想耍你们这群大学生。”

肖铭明白过来,笑道:“怎么办,我们这群大学生都没有小林姐你来得有经验。”

林辜月脑袋发热,抓起裙摆,鞋跟一踩:“他到底在哪?”

肖铭摇摇晃晃地说:“他还以为你今天没有回来,不想让你看到他喝醉的样子。你总那么梦幻。不愿意把自己一点点的世界分给他,那就不要再让他伤心了。你可以没有叶限,我们的团队不可以没有叶限。”

林辜月口不择言,狠狠道:“我凭什么就要把叶限让给你们。”

“你们难道还是高中生吗?”

“我会自己和他说清楚。”

“你一问他,他一定和你走。我今天已经看到他在查机票和护照单次逗留时间了。小林姐,说实话,你觉得你们之间真的平等吗?你一声令下他就抛弃团队,你再发号施令,他就可以放弃画画,也放弃自己。”

一旁的老杨忽然翻身,冲着盆栽伸出手掌:“美国女朋友!不对!辜月!”

林辜月不耐烦,立即问老杨:“你知道叶限在哪吗?”

老杨头一歪,说:“噢,叶限呀,我们一起抱着马桶吐呢,他胃痛站不起来了,让我去找肖铭呢!”

林辜月脑袋空白,直接拨开肖铭,冲进男洗手间。

老杨还在后头念:“喂,不是你去,是叫肖铭去。小明,叶限在美国的女朋友有点听不懂人话。”

肖铭很无奈道:“应该是你现在不懂人话。算了,我可能也不大懂他们俩之间的话。”

小时候玩过一种汽车玩具,手臂摆动往后滑几下,积攒动力,放下时直接一飞冲天。林辜月早想来找叶限了,肖铭的话只是把她放在了地上。

一声声喊叶限的名字,没人应,便一间间地敲过去,有人骂“女的干嘛进男厕所啊”,但她没时间理了。

左边一列最中间的那间,门虚掩着。门缝像闭不上的眼睛。林辜月预感般,用力推开。叶限皱成了一团,额头栽倒在马桶圈,黑漆漆的脑袋上立起两根头发。他可爱的发旋。她最喜欢的发旋。

林辜月胸口拥堵得像压了座塔,愤怒的妖精在底层吱吱叫,但浮在上方的只剩下心疼。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鼻子酸得厉害。但恐怕也酸不过他的喉间。

她慢慢蹲下,像触碰一件易碎的玻璃工艺品,小心地捧起他耷拉在口袋外面的手。

他醒了,撑着马桶圈,抬起头,看向她。脸色是酒精作祟的红,嘴唇是虚弱的白。他使劲咧嘴笑:“我刚刚有点耳鸣,最后两声才听清楚有人喊我。我还以为是小明。原来是你。辜月,你头发变短了。”他总把每个第一眼放在她身上。

林辜月扶着叶限靠墙,冲了马桶,然后掐着叶限右手的虎口,分散疼痛。之前她在美国也时不时因为作息不规律犯胃痛,这个方法是Elsa教她的。

叶限嘴唇动了动,像在说什么。

林辜月凑过去听,他说:“辜月,我没事,你先走吧。”

她低着头,看到原本是她在掐叶限的虎口,却变成了叶限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浑身滚热,只有手冰凉,所以显得更凉。林辜月捂不暖。她叫他什么都别说了,她没有要去的地方。

林辜月打电话喊前台送药到房间。过了一会儿,肖铭进来,背起昏过去的叶限。

他把叶限放在床上,眼见林辜月把他唤醒,又喂了药,搬了沙发长椅坐在旁边。他五味杂陈地说:“对不起,小林姐,我刚刚也有点喝醉了,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我倒觉得你前所未有的清醒。你还是和刚刚一样,叫我辜月吧。”她回忆起了什么,“但高中的时候,不管是我还是叶限,都看不出来你的那些糊涂话,说出来竟然是为了那个目的。小明,其实你是个好人,现在应该有了许多朋友了吧。”

“多亏了叶哥,能愿意带着我。”

“不,如果不是当年毕业的时候,你帮他想出的好点子,他后来不会那么顺利。”她注视叶限睡觉的样子,拨了拨他的刘海,声音柔软起来,“其实他很怕黑,我听说大陆的学校寝室得统一关灯。你应该在不自觉间帮了他很多。”

“他怕黑吗?我不知道。”

林辜月的手顿顿,想起溪边那个晚上,笑道:“那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了。”

“我去老杨房间。”肖铭自觉转身,停留了一下,“辜月,你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林辜月把腿折起来,头靠在膝盖上。想起从前她十分坚信,叶限说他是来自伊丽莎白三号的外星人。于是她总是很担心他会在某天坐着UFO飞走,飞离地球,也飞离她。

她望着叶限的睫毛和鼻梁,在心里笑自己小时候真傻。

小林辜月,你在担心什么呢,他从来都没有都没有一刻离开过你。

他一直一直,都在你身边呢。

“小明,当然是幸福啊。除了幸福,还有什么是值得我想办法去做的呢?”

林辜月迷糊之间,好像看到有蝴蝶停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睁眼,看见叶限半蹲在沙发椅前,就着床前的夜灯的一小束光,凝视她,手指轻轻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睁眼的一瞬,他的指尖微微僵硬,然后收回了手。

“你头发变短了。”

“嗯,第一次见吧,我也第一次见,是不是像变了一个人?”

“都是林辜月。”

“都是林辜月。”

她重复道。

“庄生晓梦迷蝴蝶。我不知道现在是喝多了做的梦,还是真的。可如果是梦,你的脸不应该这么清晰。可如果是假的,你又不该在这,我已经喊你先走了,我也看到你走了。我现在头昏得很,也没力气细想,你告诉我这是梦还是真的?”

她从来没走过,这大约是刚刚在洗手间,叶限喝太醉出现的错觉,那才是假的。林辜月说:“那你就当是梦。当作是梦那样对我。”

“当作梦?”

“嗯,当作梦。”

叶限的眼睛像是被淋了雨,忽然湿漉漉的,趴在她旁边,头埋下来,句末带着撒娇意味地说:“辜月,房间里好黑呀。”

林辜月愣了,突然笑起来,小夜灯的光在眼角一闪一闪的。

她说:“我把灯全部都打开吧。”

“不要。”

她凌然且大方,拍拍自己的肩膀:“你坐过来,靠着我。”

他慢吞吞地爬到她身旁,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我想抱着你。”

林辜月的睫毛颤抖了一下,左手抚上叶限的后颈,把两个人的距离拉进,心脏贴心脏,同频共振。

“那就抱着我。”

叶限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把她拢在怀里。

“我总想这么抱着你,不用非得要理由和借口。每次重新见面的时候,看着你向我跑来,都好希望你是扑进我的怀里,而不是都只立正站定。”

“那我以后就扑进你的怀里。”

“每次和你好久不见以后,我想说的都不是‘好久不见’,而是‘我好想你’。”

“那以后我也和你这么说。叶限,我好想你。”

叶限把她抱得更紧,无比爱惜与珍重,像洪流里的一颗沙,化身为太空旅行者,从遥远的星球而来,穿过数亿光年,翻遍每一个星系,长途跋涉,只为见一见彼端曾经的家乡。

他终于降落在伊丽莎白星球三号。

“林辜月,我好想你。”

他松手,握着她的肩,目光细致,仿佛在一根根数她的睫毛。

“你要出国的时候,其实我真的很害怕,你会不会见到更大的世界,就发觉我是个挺一般的人。高中毕业的暑假,有一个晚上,梦见你对我说,‘叶限,我现在不需要你了’,我在梦里还点头了,然后就被吓醒。所以我努力了四年,做全准备,想离你近一点。在你今年生日的前一天,我还去见了你爸爸。是不是在你听来我好像有点小题大做。先别笑我。你爸爸说,我比二十几岁的他出色,得到肯定后,我还心安了一会儿,心想我终于可以有底气和你在一起了吧。”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找我爸。”

“他也这么问我了。我说因为以前,他说只有他认可的人,才可以是你的男朋友。”

“然后你就信了,一直记到现在——可连我都不信他。”

“嗯。我想尽可能,让所有摆在我们面前的困难都消失。我要让一切都万无一失,不要我们的未来被打断。”

“我们之间什么困难也没有。叶限,我一直能够毫无阻拦地看见你。”

“你说我送你的软陶画是你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我很高兴。但是我觉得这不能代表我就可以真的一直只送你软陶画了。什么样好的东西我都想给你。”

“我早就通通收到啦。”

“不对。好像我还是不够努力,做得还是不够好。你随随便便见到的人都比我厉害,比如彦耀,我真不想夸他,我讨厌死他了。但他甚至连认识你的时间都比我久。那天我真的后悔。以前觉得只要林辜月幸福,身边的人不是我也可以。当我真的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只剩下难过和后悔,想把时间往前调,干脆当无赖,你嫌弃我、不理我都好,你爸要把我赶走都好,阻碍再多又怎样,只要我脸皮够厚,就能待在你旁边了。可是过了二十分钟,站在电梯旁又想,我后悔就后悔吧,你就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你该自由的。”

“叶限,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好的那个呢?”

“在很久以前,我好像也披戴过光环,轻轻松松地成为学校班里的笛卡尔和美术班里的莫奈。后来那些光环很快地破裂,低谷最终变成了平原,那些披星戴月的日子才是横空出世的喜马拉雅,似乎是从一场粉色的碎片骤雨开始,从此咬下毒苹果,像被施了诅咒。我看到过自己很好的样子,所以知道后来的我是不够好的。”

“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好的,不,唯一好的。和你在一起,就已经是一件让我自由的事情了。”

叶限闻声,不敢置信地眼睛闪了闪,又抱紧她。过了一会儿,又松开了。他找到林辜月的左手掌心,一寸寸地抚她的掌纹。

“我想好好和你说话,但抱着你的时候没办法看你的眼睛,看你眼睛的时候又不能抱你了。抱歉,我现在好笨,让我纠结一下。啊,也想亲你。可是亲你的话更什么都没有办法做了。”

林辜月咯咯地笑个不停,好奇地问:“亲我吗?”

“对,亲你。”叶限轻轻端起她的手,嘴唇落在指缝之间,“譬如这样。”

林辜月心脏倒塌,想着自己的耳朵一定血红血红的。而叶限与她心有灵犀一般,掀起她的头发,靠近停在那儿,微热的喘息声放大了,沸腾了,无限荡出波纹,“还譬如这样。”然后温柔地吻在她的耳垂。

他只啄了一下就离开了,重新牵起林辜月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你很害羞,”叶限舔舔唇,停顿许久,接着说,“但其实我也是。”

林辜月不信:“才不见得诶。”

“是真的。已经害羞得后悔了呢。”

“干嘛后悔啦……”

“太紧张了,话快说不好了。真奇怪,这不该是个梦吗?”

林辜月斜着脑袋,学他的样子,靠过去,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这么说的话,你经常梦见我咯?原来是这样的梦。”

昏暗之中依稀可以瞧见叶限的脸颊掺了粉色调。

他沉默片刻,说:“辜月,虽然你一定只希望别人夸你聪明、有才华、强壮、努力,但其实在我眼里,你好漂亮。我可以觉得你漂亮吗?”

“……当然。”

林辜月喃喃着,支起膝盖,从更高处捧起他的脸,然后抱在怀中,低头吻吻他的发旋。

“叶限,我也觉得你好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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