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限,我今天进城找爸妈一趟,晚上可能来不及回月泉山庄了。你是不是明天退房?我明天早上早点回去,和你一起吃早餐。”
“好。我等你。”
林辜月的消息编辑完毕,也收到了叶限的回复,他发了个端着脸的小狗卡通表情包。她一下子乐得眼睛睁不开,手在后背够了半天,拉不上裙子的拉链。
她裸着后背,打开衣帽间的门。
妈妈自然地走进去,帮她拉上拉链,整理衣领和袖子,说:“你今天回家吃了一根拇指饼干?”
林辜月问:“你怎么知道?”
妈妈骄傲地说:“一盒多少根,我有数。”
林辜月虚虚发笑。她那么敏感,但不知道有没有遗传到妈妈十分之一的洞察力。
镜子面前,裙子是平领的,从锁骨下两寸一直落到脚踝,放过了胸部,只有腰身微微地往回收。白色缎面布料很低调。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条裙子妈妈应该挑得很用心。
她看着自己,指了一下衣柜,说:“但这样穿还是好冷,我能再穿一件西装吗,西装也是正装。”
“今天来的女孩子没有会那么穿的,四不像。”
妈妈在珠宝柜里挑来挑去,选了一条很小巧不显眼的钻石项链,替她戴好。然后握起气垫梳,抓起她的发尾,顺着长发上下审视,道:“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林辜月当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把拇指饼干嚼烂吞下去。
她消化不良地反问:“妈妈不是一直期望我做这件事吗?”
妈妈把她的头发都拉到脑后,细细地缠绕,卷起来,盘出一个圆圆的发髻。林辜月的五官全都在往后拉,变形地吊起来。
“谁?”
“没有谁。”
“叶限。”
“……妈妈,不是。”
妈妈端详她的脸,指尖钻进头发里,松快了紧绷的头皮。她给她铺上粉底,刷上睫毛,平淡地说:“今天宴会的名单我看过了,你要好好地表现,不要愚蠢地让任何人知道你有男朋友。现在来不及了,今天晚餐结束,回家当着我的面在电话里分手。我会提醒你。”
林辜月忽然笑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暂时。
“未雨绸缪,提前说清楚对你好。我就知道你不应该去月泉山庄,甚至也不该去美国。”
林辜月嘴角像长在后脑勺:“在妈妈身边最好了。”监控下长大的小孩没有摄像头在的话就失去自控力了。
“你要真心这么想,我很高兴。”
“我对妈妈一向很真心。”
“意味着我对你没有白费。”妈妈亦不觉得是反话,“不要笑。”
妈妈给她的嘴唇涂满正红色的唇膏,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立马把正红色直接擦掉,说:“口红就别涂了,太艳了,你的脸比较搭清纯的妆容。”
清纯到正好适合被污染。
爸爸走进来,穿着一身熨得妥帖的西装,走路声音也像被熨过一遍。他满意地看林辜月,好久,微微俯身,向她童话地伸出手掌。
“走吧,我的公主大人。”
林辜月上了车,低头看手心里的那对时洇初中送她的兔子挂件,被她保存得很好,一点褪色和杂毛都没有。两个铁环缠在一起,这些年,要丢只能一起丢。
她莫名想起和时洇少女时期的约定,这次回家第一时间找出来,竟然一不小心,勾着包链直接带出门了。好不容易解了环,把两只兔子放进手包里。她叹口气,今天一直有冥冥之中的奇怪预感。
爸爸大概听见她和妈妈在更衣室的对话,说:“其实叶限是个好孩子。很聪明,也会赚钱,懂世故。”
林辜月把额头磕在车窗,意识到抹了粉底,脑后还有盘发,又坐端正了,不敢乱靠。
爸爸又说:“但是配你太不够了。”
是他配我不够,还是他爸妈配我的爸妈不够。林辜月的牙齿露出来,一片洁白,仍旧低头观摩着袖子和手包。她在心底发问的是什么傻问题?他爸妈已经死好多年了,永远都配不上我的爸爸妈妈了。爸爸的意思好简单。
“你读金融多少年了,不买股票,也会看股市。好多事情都是一个道理。”
车载音乐循环播放《大悲咒》,林辜月不吭声,想起刘婶喜欢那些劲感的村谣,家里的车换来换去,播放模式从光盘到蓝牙,歌曲是同一批。爸妈坐车一定要听佛曲,但林辜月一直觉得车是刘婶的世界,要么戴耳机,要么陪刘婶一起听。
这个时候,她看到坐在司机位的是陌生的男人。她问爸爸:“刘婶又回老家了吗?”
“对。但以后不会再来了。”
“她怎么了?”
“没怎么。她太老了。”
“她没有比妈妈的年纪大多少岁啊!”
“是吗?我才知道。”
刘婶是个埋头干活的人,很少多言,只有去年有一天,莫名说,“我的歌很好听吧”。刘婶开车的坐姿和车载歌单一样有永恒的意味,还有谁知道原来刘婶是那么高大的人。其实连林辜月也未必多么知道。
林辜月心头震动。她没有告诉爸爸,正是因为家里一直聘用刘婶,她才在心里有一小块地方,始终相信爸爸存有善意。《大悲咒》从头再来,阿弥陀佛,慈悲慈悲,菩提叶扇一挥,又是个崭新光明的琉璃世界。她和爸爸坐的这辆南瓜车,开往的正是一个慈善宴会。
吊顶灯仿佛巨大的水晶骨架,伸出光洁的手四处招摇。墙壁金黄,如丰收的蜜一般泼出来。自助桌上的小蛋糕比春天的花丛开得更盛丽。
宴会的意思是一群人拿着高脚杯,一边酌,一边衣摆像陀螺,在某个点旋转,被一句招呼抽打到另一个点继续转。要转出风采,转出人脉,转出未来的建树。转速之快,谁在管慈善。
爸爸领着林辜月介绍。好多人在月泉山庄包厢就见过。剩下的人有的小时候见过,也有的从没见过,个个要紧。他们的五官像大锅里的炒菜,冒浓浓的熟气。
“我女儿,刚刚从美国回来,读金融的,双学位啦,哎呀没有没有,什么漂亮,也一般般,不过出版过几本书,随便写写谁知道能有人看呢。”
她像一张佛牌,被吊在爸爸的胸口,别人看见她,就知道爸爸对学识有献香的虔诚。
但这里不止她一个年轻人。
还有入围提名的未来小影后,十六岁就上大学的物理天才,在严肃期刊上发表数篇文章的同龄作家。每个人的眼睛只许被惊艳一次,多了就饱了腻了。
到后来,爸爸看她的眼神是:“为什么你还不够漂亮?还不够聪明?还不够有才华?懂得还不够多?”
可是爸爸,我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我到今天都没有太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两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几千个民族,却只有十二种星座这件事。我一直如此丑陋,愚蠢,笨拙,不争气。我一直就是你的孩子。
林辜月拿出在月泉山庄的服务态度,五官保持在同一角度,举杯时要低一点,长辈说到关键点要微笑跟着点头。
爸爸用唇缝里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礼仪小姐吗?
林辜月的视线歪倒了一下,像磕破了一个鸡蛋,还是维持端正的姿态。只有礼貌,她在这里可以做到最出挑。她只会礼貌了。
爸爸气轰轰地不再管她,和一个台商攀谈,立即笑起来。
林辜月被钉在一边,耳朵变成了心脏,而原本放在心脏位置的变成一团针圈,针圈更里面空空如也。她抿了一口手里的葡萄酒,刚刚一直在假喝,现在才是真喝。味道是兑了酒精的假葡萄汁,但好像在座的除了她,每个人都欣赏得来。
她捂嘴咳嗽起来,望了一圈,这里永远不会人会朝她揉鼻子对上暗号一起出逃,也永远不会有人拉着她的手躲进桌子下面了。叶限,嘉越,等等姐姐,毓文,你们都去哪里了?怎么剩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奇怪。
林辜月挪到自助桌旁,放下酒杯,捧起一块蛋糕。玉样的奶油,船样的纸杯,也是四不像,根本拿不稳,这下连礼貌也没有了。
她蹲下来捡,听见桌对面的声音谜语一般响起来。
女生说:“你不是最近失恋了要死要活吗,我这可是好心。”
男生说:“别多管闲事。”
“人家长得可好看,从初中开始就是有名的校花,传着传着越来越漂亮,反正我觉得比那个小影后还漂亮。还会跳舞和主持,又是文艺青年,等会儿她说几句诗意的情话,信不信你先掉入爱河。”
“放屁吧,我那么没水准?”
“而且据我所知,从没谈过恋爱哦,一张白纸,嘻嘻嘻。”
“那又怎样?”
“总之,她听话得很,跟你说咯,我妈这人给她写了十几年的阅读清单,她都照读诶,乖得发疯了。其实我妈这人,大学毕业后都没再看过书,但喜欢指点。连我都不听她的,笑死。”
“真的假的,什么人啊,别介绍这种人给我……”
“你懂什么啊,前阵子彦耀哥追她从美国特地回云江了。彦耀哥都追不到,你以为你轻轻松松就可以了。我多善良,介绍这种级别的女神给你观瞻,安抚你被甩的痛。要不然我才不来这儿呢。一会儿我肯定让你和她说得上话,信我。”
“谁又稀罕了?”
他们拿着蛋糕离开,整个充满插图的对话到这里就彻底解密了。林辜月半蹲在地上,快要笑出眼泪了。
她站起来。一个比爸爸还老的男人,皱着很深的鱼尾纹问她几岁了。林辜月回答。那人夹着酒气说:“你怎么不涂红色的口红?明眸皓齿朱唇,盘发不好,卷发好,这岁数,你更适合去当一个娇媚的女人……”
“闭嘴!”
林辜月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后脑弹射出去的,像一个发亮到极致的灯泡砰地一声碎了。喉咙疼痛,就像电丝在黑暗中挣扎出紫色、蛇形的光。
附近的所有人看向她,目光不解得很平均。这宴会如此华美,没有道理令一个人如此愤怒。只有林辜月在这里,不得不要把自己消耗,无限地切片、摊平。她撑着眼球,与那男人瞪视。男人一点儿不心虚。
一个黑钻裙的女生拎裙摆,快步走过来,用满是刺青的手拉住她。林辜月认识她,方才在蛋糕旁说话的女生,岑阿姨那个申上常春藤却一到美国就退学去骑机车的叛逆女儿。林辜月老是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和岑阿姨一样艮啾,只好称呼为小小岑。
“你离那种人远一点。这男的从十几年前就到处骚扰女人,一天到晚挑别人的口红颜色和发型。不过,谁都拿他没办法。”
林辜月突然明白出门之前,妈妈那句“太艳了”其实指的是“太危险了”,妈妈给她挑礼服用心之处不是面料华贵独道,而是设计保守。原来妈妈在保护她。
小小岑把她带到年轻人堆里。
也许刚刚说话的男生也在这里面。林辜月笑,离那人远点,这人就可以接近了吗?她不愿深想下去,宁愿信小小岑在那刻是真的打抱不平。她只能信。
他们是缩小版的他们的爸妈,聊的也是缩小版的话题。
所有人的余光都飘向她,却没人主动和她说话。她不想被误以为在盼,主动退到最边缘。小小岑拉着她,挤进去:“诶,大美女在这儿呢,统统闪开。”其他人再恍然大悟,正大光明地看她。果然其中有个男生眼睛比所有人更亮,投向小小岑感激的目光。小小岑得意地晃晃脑袋。
“你皮肤怎么那么好?盘发好好看哦!”“你爸爸和我爸爸前几天吃饭了,说你从美国回来,我老忘记约你出来玩。”“我和你是一个学校的一个专业呢,怎么没有见过你。”“你也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马尔克斯吗?张爱玲和萧红你更爱看哪个?”“……”“……”“……”
容貌,亲子,教育,爱好,一层层嵌套再拆套,好辛苦还有人能发现她是有脸和证书的人。又或者这本就是为她设计的套。叶限,嘉越,等等姐姐,毓文,你们都在哪?你们都在哪!
那男生故作不在意,站得更远。小小岑一把拉着林辜月,“带你见个我朋友,他可有意思了”,让林辜月站在他面前。他的好友申请发送过来,她没点通过也没点拒绝,更先看到爸爸即时发送来的消息。
“这个小男生是我现在聊的台商的儿子,好好相处,好好说话。”
“爸爸你都不喜欢彦耀,为什么现在喜欢他?”——刚刚打完就彻底懂了,不是不喜欢,是不需要。她放下手机。那男生的目光像期待在一盒酒心味巧克力里找到隐藏的蜜瓜口味。她多清新呐。一张白纸,乖得发疯。
林辜月忽然迷蒙,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
有钱一定自由,没钱就是笼中鸟。国际都市喝咖啡是浪漫惬意,贫困农村喝烧开的白水是没活出一条好命。成绩好是乖宝宝,成绩差是死小孩。美人道德也美,丑人品格低劣。双眼皮的男孩在襁褓里就辉煌,盲眼的女孩不如被放在河里漂流。无牙的老人只许吃米糊,牙齿坚硬的青年去啃棒骨。名字里有兰字当主妇,名字里有建字当工人。屠杀在奥斯维辛是全人类的惨痛,在南京是避而不谈的虚无历史。讲英文和西班牙语流利的人更有内涵,有大陆南方口音的人就是没有过好教育,可是全世界的语言不都是一种特色方言吗?
这些话都是谁说的,这字意又是谁定的?什么叫成功?什么叫强大?什么叫崇?什么叫媚?左与右呢?内与外呢?谁可以哭,谁只准笑?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谁是登岸强盗,谁是原住民?美是对何而言的美?利是对何而言的利?语言要表达的是准确的信息?还是笼统的氛围?亦或者颇具目标的主义?而这主义该有创意吗?该有历史吗?该被应证吗?代表真相吗?
快快定义,快快决定你是谁。最先发出声音的永远不是嘴巴而是身份的立场,立场一旦能说会道,就好把麻木说成是成熟,忍让装作是历经千帆的习惯。没愿望的人的口腔里上下两排的肥肉,不是牙龈,而是被生活磨出的厚茧。尖锐的人有着将这个世界生吞活剥的伟大理想。有愿望的人才能长出牙齿。牙齿错过发育期再也长不出来了。从别人口中找到嚼烂的人参果渣,哪怕反刍复述也甚感荣誉!一口渣,文火熬化了加水加味精,又是一锅清澈喷香的粥,简直大补。举起你的勺与碗。请喝粥吧。所有人请喝粥吧!
林辜月豁着嘴,她对那些问题诸多不解,又仿佛统统理解。
她想起最早在幼儿园学数学,连加号凭什么一定意味相加,都有着别扭的感觉。和她一样的人很多,大家都不舒服。后来老师对着他们这群雏鸡般的小孩说:
“别问为什么,死记下来,大不了十年后考完人生大试再忘掉它。”
到初中,课堂才正式地说加号是积极符号。如果老师早那么讲,她不早就懂了?转念一个刚学算术的小孩怎么可能懂“积极”的意思。含义总在未来浮现。先遇到谜底,再遇到谜。
她的一切都有迹可循,思维的逻辑是一辆紧锣密鼓的火车,成长不依附惯性而是精致的轨道。可是他人都是阶梯状的断崖,他们改口换脸色总是异常轻易。林辜月知道,要是向他人行驶,一定难逃一死。
万一那天,老师没有吃到一顿满意的早饭,大可撂脸忘记讲评什么是加号,让她一辈子蒙在鼓里。反正卷子不考。她也会忘记曾经被一个加号折磨。
早在开始,这个世界就不欠她什么解释。不如说,从来都是她的疑问太多。
一排服务员进来绕场添酒,后面跟着对面厅的几个小孩,牵着氢气球偷溜进来,看不见人似地乱跑,像个保龄球一样,把林辜月和刚刚那群人冲散了。
小孩们被家长逮回去了,萎靡的氢气球还留在宴会厅里。
林辜月看着气球有魂魄般到处游走,有时候飘到叔叔阿姨跟前,他们便皱眉头,挥开碍眼的气球线。气球再走到年轻人们的族群面前,男生把气球拉下来,抱在怀里一会儿,又莫名揍几拳,松开任由上天。小小岑看到了,脚踩高跟鞋,跳起来把气球狠狠拍远了,正好拍到服务员脸上。其他人开始笑小小岑,她吐舌头说抱歉,服务员摆摆手说没事,然后把气球直接拉走,路过窗边,随手松开。那气球便走出了宴会厅。
林辜月站在原地,有只无形的眼睛,正在看到气球充足了气,没有阻碍地越升越高,穿过密布的乌云,直直地朝太阳飞去,最后轰隆一声爆炸,融进了宇宙。
她浑身起雾,眼睛泛白,所有人的一举一止带着浓重的重影,声音无限重叠。一切失真,万事万物都在溶解与变形,变成泛白的泡沫,剧烈地颠簸,再退潮般地远离。
天地宽阔。
大门又打开了,那一排服务员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门收起来,越来越窄,夹起一束金色的光。
林辜月解开了妈妈精心盘的发髻。
她于是向光走去。
结果林辜月变成落跑的灰姑娘。爸爸是真正的国王,比童话书的王子追得更快。他大怒:“为什么突然走?”
爸爸掐她手臂,像攥一本经文书。
林辜月走出了人群和大门,就像离开角色,彻底地当起棒读的旁白。意外地冷静:“爸爸,我已经没有必要站在那里了。我很快会向裴经理辞职。虽然我根本没有签过劳务合同。”
“辞职?辞职了以后你能干什么?”
“上学,写书,去哥德堡。”
“你发疯了!你什么时候私自决定的?”
“不记得,要算就算一岁好了,从妈妈给我讲《小红帽》当睡前故事开始。”
“诡辩!你以为自己可以靠这件事吃饭和活下去。你有钱还不是因为我?书商和出版社的人我也见多了去了,我有一堆书读到烂的高校教授当朋友,你还以为那些地方很好?全都是烂人扎堆而已。”
“汤姆索亚成为英雄是因为他走出了洞穴,而不是他获得了金币。只是金币恰好在那儿而已。就算没有金币,他也会走出洞穴。可是爸爸,你不认识汤姆索亚,你也不认识我。也许那儿也不好,大不了我再走,我在这世界上那么流动,绝非一成不变。我不知道哪种活法更好,所以我只能选现在最不令我麻木的那一种。”
“爸爸已经把桥都给你搭好了,你的人生就是一直过得太轻松了,所以不珍惜!连一个宴会的开场都忍不下去!娇气日子过太久了,被溺爱着当公主太久了!根本不知要对我们感恩!”
“我听不懂爸爸你说的娇气和公主的意思。别的小孩用来喝饮料打游戏野跑的时间,我都用来挨打、听训、关禁闭、节食、上补习课、在监控下写作业,任你们倒错我的年纪,用最暴力的方式,在我身上投射自己的委屈和压力。我全部沉默地收下,吞咽了。那这算不算从来都是我对你们一种感恩式的反哺大爱?”
“你妈妈打你那么多次,你六岁我就把你放到寄宿学校,十八岁又把送瘦成尸干的你送到国外,你从小就在监控录像下吃饭和睡觉,你以为我看着你就能忍心吗?我一直多么心疼你,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拿这些事情来责怪我?我也不得已!”
林辜月笑得像戴上了小丑面具,涂满尴尬的色彩,说:“爸爸,你当然忍心啊!你怎么会不忍心呢?因为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不那样的话怎么成就今天的你!你不是天生就是那么好的小孩,你是因为教育才变成一个好的小孩!”
“好的小孩意思是听爸爸妈妈的话——我本来愿意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有仇、有恨、有怨。从前是沈家叶家温家,如今他们不够看了,所以又有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整部《百家姓》要把我们家碾过一遍了。我也好想为你们复仇结束这一切啊,我也好想解气。可是我们的仇人到底是谁?我们又到底要朝着谁出气?”
“如果没有人——那么就是所有人。辜月,只能去当他们都想跪下来巴结的人,这样才一笔勾销。”
“我没有明白,爸爸,当我嫌恶金字塔结构的时候,我会因为登上金字塔顶端而快乐吗?当我憎恨丛林法则的时候,会因为成为狮群首领而骄傲吗?没准某日,我真的能如你期待成为规则的王,权力换位,拿捏别人,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凌驾一切,彻底翻身。但我会因为在一开始就听从你的命令,从此不再是自己的王,注定在你之下。我有自尊,爸爸,我真的有自尊。”
“你现在太年轻,其实爸爸妈妈也知道,过去把你逼太紧了,不尊重你,但是很多事情都是爸爸妈妈为你打算好的了,我们是比你多活了两倍时间的人,所以更知道什么事情是值得花费精力的。那么多上流人士和精英,你不知道这种场合和这些人对你未来的人生有多重要。”
“上、流、人、士——爸爸,这四个字你说出口的时候,就好像给其他人安上了下流的名字。高处的水蓬勃清澈,地处的水安稳浑浊,都是水的现象而不是水的本质。在一条道路上,所有的对视原本都是公平的。人类不比宇宙中的时间高明,既然时间只是向前流动,而不向上攀爬,那人的活动又何必自作多情,比时间还有好胜心?”
“正是因为我和你妈妈的好胜,才有你的今天,你比任何人都幸福了!”
生于正统的婚姻之家一定见证最美好的爱情。家底丰厚一定有辽阔的眼界。掌上明珠独生女一定汲取家庭温暖;体态纤长,面容明朗,一定不招徕容貌诋毁和戏弄。往来宴席,酒酣耳热,一定每条路都是捷径。
处处是光,挥手明媚,是啊,林辜月好优越,好幸福啊!
爸爸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你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妈妈不让你看书是对的,你这样的人不能误以为自己有智慧。”
“我也一直听不懂爸爸你说的话。这句、上句、上上句、全部,都没办法听懂。”
“好,以后大不了你想写什么写什么,想看什么再看什么,”爸爸颇大度,理了理领带,“想和谁恋爱就和谁恋爱,你先回来,把今天的宴会参加完,以后的事我们再商量。”
“爸爸,你们允许的自由不是自由。书上的教条和你们的经验我通通都不信了。承诺也不信了。我不喜欢你们的字典,用你们编写的词来写文章,连握笔姿势都有说法。我分明有造词的能力,我有我自己要说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像你奶奶呢?是她告诉你的对吧,她离婚的时候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可是,爸爸你一直好崇拜她,你不是其实在心底敬佩她得要命,也想当像她一样的人吗?我要像她,又有什么不对呢?爸爸你也会开始敬佩我的。”
爸爸抑制着脸颊颤抖,眼眶融化了。
“……辜月,你是我们的梦想啊,你不能够这么对爸爸妈妈……”
林辜月像被人塞了奶嘴,露出懵懂的表情。
“你知道吗,爸爸,曾经我是整个桦北小学里,把《论语》和《孟子》背得最熟的小孩。儒学不是没在我的生命里发过热。那个时候,你们只要有一次来学校看看我,送送零食和文具就好了。”
“你说来说去,都是在埋怨我们不够爱你而已!可我们还能怎么爱你呢?”
“是吗?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在表达这些。我还以为我应当是全世界唯一一个知道爸爸妈妈多爱我的人。这爱我全部收下了,但我回应不了。没有能力回应。”
“你非常的自私!你非常的自私!我没有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了,林辜月,林辜月,你以后不要再姓林了!你没有资格用我和你妈妈的姓!”
她将长发捋到耳后。与父母的脐带还从未被剪掉。
“但是自私的人会过得好。爸爸妈妈,这是你们教我的。我想一辈子姓林,免得我忘记自己师承于谁。最后一件事还是没办法听你的,对不起。”
林辜月听见爸爸妈妈在电话里吵架。
辜月这样都怪你,都怪你。不,怪你。我什么时候教过她,她不是你带大的吗。但出了社会就和我没关系了,我带的时候她一直很乖。是你给她太多自由了,她这种人一有自由就乱套,不然呢,你看看,她是不是就变成疯子了,等下次出现的时候,她也会去刺青染发打洞穿环,甚至怀野男人的小孩,声称不结婚的人反而会先怀孕,反正你找不到一个好男人给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你也疯了,莫名其妙把女儿说成这样,她是不听话,不是得精神病了,我今天明明介绍不错的人给她了,她自己不要。我是疯了,对她连监控都用上了,我打过她一千次,你打过她吗,你为什么一直在让我当坏人,她腰上有两道疤。我没有办法打她。我就有办法吗。你有的是办法啊……
婴儿学语,第一句话是“妈妈”或“爸爸”。林辜月在想,二十多年前,爸妈会不会在她的摇篮旁,也用着这种语气,互相争着,小宝宝林辜月这一生第一个呼唤的究竟是她还是他。
林辜月不再听了。她脖子好酸,打车去最近的药店,买了退热贴,遥远冰山流的冰蓝色眼泪都敷在她的脖颈上了,大冬天,冰又冰得吓死人,就该再多带件西装。
她清醒,打电话给秀珠女士,她藏在时光里的锦囊。
“奶奶。”
……
……
……
“看,你不会是他们一辈子的长发公主。去吧,辜月。你去吧。”
林辜月闯回月泉山庄,向前台问剪刀,没有,立即去餐厅要了把削水果的小刀,观望着,总之有刃就行。
洗手间里,她并不多注意镜子里的那头齐整秀丽的长发,毅然抻住发尾,一刀一刀地磨,很慢很久,没有关系,她留长发的时间更久。盖住胸的长度,错落不一地短到下巴。
她对自己喃喃:“原来我也可以长这样。”
只看了一会儿,她把掉到洗手池的头发全部收拾好,连带着小刀一起丢进垃圾桶。
没有什么如释重负的轻松,也没有什么自我伟大的庄重。
只隐约觉得要接住什么,摊开手。是她的眼泪落在手心,像一颗脱落的乳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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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启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