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没有睡着,从没觉得枕头像石头一样硬。她后脑勺好痛,想起来,沈嘉越连续几年,每次回云江都去墓园悼念叶限妈妈。她从来没有进去过,就像因为怨怼正文下的注释,便故作博学,假装不需要知识补充,急忙地跳过去,翻到新的一页。
那些线性进行的事情只剩下顿点,像个顽固的石头留在她心里。她从没有忘记过,坟墓里的那个人在叶限的肩膀上留下了一片香烟的烫疤。他的身体又有哪一处被烟灰缸砸过?会落在她最喜欢的那两个发旋之间吗?
——天啊,她居然在他和香烟的关系上质问他!而自己连过去一年为何冷落他都不敢答。她对包厢里厌恶的长辈,没有当面讥讽过一句,但是苛责最喜欢的他啊;她在阅读、看电影的时候,会为迷恋上棉花的黑奴痛哭,却不大方地把眼泪分给他。
如果叶限对她的残忍是一首识字诗,那林辜月对他的残忍可能是一首《离骚》。
她握着手机,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固执地信他一定会拨电话,找到优美的理由,把她哄得服服帖帖。她是放狠话的人,但低头的却该是他,她多懂人际关系,却唯独对他失去常理认知。
讨厌手机,讨厌科技,讨厌信息时代让相隔的距离变得理所应当。她本不该有这种认识。
林辜月扔了手机,飞一般地穿过走廊,摁电梯,再飞一般地走进另一层楼。
但她在踏上柔软地毯的第一秒就大脑空白。
往左还是往右?林辜月不记得叶限住在哪一间了,她对他的喜欢,实在派不上一点用处。
林辜月清醒了一夜,浑浑噩噩地挂工牌、穿制服,看到椅子上堆叠的衣服,上面还沾着蜂蜜和纸屑。那是非得干洗不可的娇贵衣裤,她昨天懒得送到洗衣房,现在觉得当垃圾扔掉也可以。
上午开不明所以的会议,没有内容。林辜月回味过来,这就像玩沙子,倒一些没营养的水,才能把散沙捏出形状,沙子松了干了,那再倒点水。裴经理说恭喜学会整顿一群性格和想法各异的人。林辜月感到一阵寒冷,这其实才是爸爸要她在月泉山庄领悟的知识。她切换视角,学会了在没有意义的事情里找到意义。
会议结束,她去酒水厅自顾自压了杯气泡水。这里还没有到营业时间,她站在黑压压的圆形台中,舌头辛辣,昏昏欲睡。
喝完以后洗杯子,一抬头,看到彦耀从开放式的门口穿进来,走到她面前。
“难不成你就是从日本来的特调师?”彦耀说道。
“正式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特调师负责晚场。”
“看来我赶不上了,我马上就要退房走了。”
林辜月把杯子洗了三遍,手指的皮肤快泡皱。
彦耀看她的脸,接着笑着说:“刚毕业的大学生果然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再成熟也只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昨晚他看起来好像被打击到了。”
林辜月停下动作,翻着白眼,恨别人总把她的目光当和善,打不了一剂耳光。她冷冷地说: “是你在故意讽刺他。”
“是啊,这不是挺显而易见的,我用二十七岁的身份,去模拟二十二岁的争风吃醋。不过我挺惊讶的,我原来没有我自己以为的那么大度和冷静。喜欢一个人最后能献上的东西只剩下尊严了。我已经很不要脸了。”
“我无论在洛杉矶还是在这里,都已经把话和你说得非常明白了,你根本就是……”
“自作多情。Luna,不就是画画吗,我高中拿过省奖。我还是想毛躁地问一次,他好在那儿,你们难道认识了很久吗?”
“和那个没有关系。”她停下发冲的语气,杯子叠回桌上,大发慈悲地说,“那本你装模作样看的书里,有一句话是‘你要相信到世界终结的最后一刻,也有人愿意将生命奉献给另一个人’。我和他都是相信这件事的人。”
彦耀沉默,然后笑了。
“除了‘我们’以外,所有忽然出现的事件和意外的人,都像是在为‘我们’的感情添砖加瓦。不是因为她比谁好所以我喜欢她。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她才全天下最好。没办法把她和别人作对比——那样的事情我也经历过,但你知道后来是怎样的结局吗?。”
“你除了年龄,没什么可高高在上的。年龄也只是一种算术结果。你没必要仗着这点,威胁了他,再来威胁我。我比他刻薄多了,我耳朵聋,听不进你的话。”
“我还以为喜欢读书的人总会把薄情当作残忍。”
“多情才残忍。”
林辜月利落地转身,走出吧台,看着彦耀一副把她一望再望、牢牢记住的模样。不屑地呵了口气,说:“有人说你这眼神是看初恋的眼神。”
“你确实很像我的初恋。她也爱文学。”
“你要是对她无法释怀到能爱上另一个有相似爱好的女人,怎么会连一本小说都看不进去?彦耀,你不要再演了,你应该从没有爱过人。而我一直在爱,你骗不了我的。”她高贵地扬起下巴。
十一点,她准时去替生病的包厢主管的工作,按名单给客人引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可以和裴经理一样,一眼看出谁坐主位,谁要付账。多少人在这里谈成单子,多少人在这里以后被解雇。
圆桌是锥体的底,无形收束到露出尖,那是人际的顶端,语言体系的巅峰。站不上至高点的,那就只好躺在润滑底面,甘愿当道凑数的凉菜,望着尖儿,引蛇出洞。
美食不美,但反正有作用,不浪费。
她心想,一定要尽快地离开。她不要被吃掉。
“小林总,这个你帮个忙可以吗?”
负责上菜的服务员着急上厕所,林辜月在半道路过,顺便帮忙,接了菜拐弯,把菜放在送菜口。
她预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叶限。
穿过方正的窗口,他坐在主位旁边,面容镇定,像被挂起的一件的西式大衣,浑身上下密不透风,剪裁精致,针线紧锣密鼓,每个五官都是没有兜的假口袋。
但林辜月太熟悉他。仅用匆匆一瞥,就可以探到他不设防的柔软内兜,找到过去时光里对应的他。她知道他现在非常的不舒服。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冷菜被里头的服务员送到转盘上,坐主位的男人笑着说道:“……才聊到梵高呢,就上了猪耳朵,怎么这么巧。大家都来吃啊!不要客气!”
哄笑声此起彼伏,包厢躁动起来,人言一声又一声,反复地浆洗叶限,他越来越紧绷。
男人接着嘹亮道:“梵高绝对是同性恋,你们知道吧,不然他怎么会在高更走以后,就变成疯子了,还把耳朵割下来呢?都说他是给那个妓女,但实际上,一定是想把耳朵送给高更,让高更心软回来。他对高更是爱而不得的情感。”
他用讲解历史的口吻笃定描述一位艺术家最悲痛的人生情节,筷子伸进冷盘的猪耳朵,像把一根粗针插进去,注射毒药。
林辜月早早在包厢里学会变成木桩,那刻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扎了一下,异常伤痛。
叶限低着眼睛,微笑翻出嘴角,没有反驳,握起杯子举起来,嘴唇刚要碰到透明的液体,仿佛想到什么,就又放下来了。林辜月心想,看来那是酒了。
主位的男人又说:“我对梵高最近很感兴趣,还收了不少他的复制画呢,你们这里好几个学美术的,哪个时间多的,可以也帮我临摹一幅?”
很快有人玩笑地接嘴:“叶哥很爱研究梵高呢。”
林辜月才惊觉这张桌子旁边坐了多少人。
主位转头对叶限笑:“小叶,你可以吗?”
林辜月几乎在心里尖叫。如果在这一刻,她闯进去骂脏话,把酒把汤泼到那男人虚伪的脸上,叶限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跟她走。
可是她实在不忍心破坏叶限费劲经营起来的模样。她不想捅破他,不想因为她的出现,叶限已经委曲求全了,还要怀疑自己是在犯错。她不要他变得更痛苦。
他们一定一起走,但不是她带着他走。他们一定一起走,但不是现在。
叶限说了什么,答案不重要,下唇像上唇的影子,一张一合只因酒杯折射了吊灯的光。幸好他说的话也不够大声,没有传过来。林辜月不会忍心听。
她意识到,时光会流逝,他们不能永远八岁和十八岁。但竟然连这宛如纸扎鬼影苍老的一面,她都可以原谅且毫不畏惧。究竟,她有多爱叶限;究竟,她压抑了自己多深厚的感情。
“小林姐?”
林辜月闻声转头,看见一个穿西服的男生,辨认了好久:“小明?”那个拉小提琴、总跟在叶限身后、满口胡言的高中同学。她记得叶限提过,肖铭和他考一个学校,后来跟着他一起工作。
肖铭恍然大悟,围着她转了半圈,手指一点一点地说:“难怪叶哥死活不让我们知道他这两天来月泉山庄呢,原来因为你在这工作啊。”
林辜月一愣:“什么意思?”
“哎呀,之前拉到做项目的投资了,对面说找个地方一起团建庆祝,叶哥说他有事就不参加了。我一猜他来找你,他每年这时候都得去找你。我还帮着他说话呢。不过昨晚办入住的时候,大家撞一块儿了。”
“……”
林辜月坠着沉重的眼皮,忽然闻到一股烟味,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沾上的,拿出喷剂往领子上摁了两下。
肖铭不好意思地说:“有味道是吗?是我是我,这包厢禁烟,我刚刚去外头抽了。”
林辜月的眼睛像在刮暴风雪。
肖铭被她盯得起鸡皮疙瘩,挥挥手:“小林姐,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我们有空再叙旧啊!我先进去了,不能缺席太久。”
连肖铭这样的人都如此遵守圆桌的规矩。
林辜月呆滞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脑子一闪,手急切切伸向空中,什么也抓不住。
她转身看向送菜口。
晚了,肖铭已经在俯身对叶限耳语。
肖铭指了指,悄悄说:“叶哥,小林姐在那里呢。”
叶限没有听清,或者不敢信。
“什么?”
“我说,我刚刚抽完烟回来,看到小林姐了,她应该看你好久了。”
叶限越过琳琅的桌子,穿过四四方方的窗口,看到林辜月那双带着莹润光芒的眼睛眨了一下。他可以感到她那纤细的睫毛在空中扇动了一小阵风。
如此不堪的画面,不堪的他,她用那双美丽的眼睛,一五一十,通通地看见了。
叶限的心脏忽明忽暗,像坏掉的电视机,光顾着闪烁,但没有任何的内容。
慢慢地,连最后一丝亮色都消失了,他身体里仿佛有一块与语言功能相接的地方被击碎,从此再也不会说话了。
他荒谬地坐在椅子上,觉得更像椅子坐在他身上,整个地球都坐在他身上。
浑身的气力都蒸发,剩下的器官浓缩成一颗发涩的柿子,一瓣一瓣血肉模糊的果肉发苦,兜售不出去,在果篮里留到最后,没人会要,她也不会要。也对,柿子当然不说话。何况,他也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吃过柿子。
果然,她走了。
缤纷的果盘上了,叶限想起好久以前——那是总被他们称之为小时候的好久以前——叶限的爸妈还健康地活着,沈嘉越的爸妈讲话和唱歌一样动听、和百科一样知无不言,林辜月的爸妈总是讪笑着沉默,宋等等的父母还别扭地住在一起。
宋等等,之前是温澜,拉着他们,掀开桌布,钻进去,把食指竖在鼻子前面,神秘地说:“你们没有发现吗?不管哪一家餐厅,大圆桌上的水果吃起来总是有一股臭味。”
林辜月则开心地笑:“就像大人说的所有话在饭桌上都像脏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