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克特地打电话恭喜她完成新作品。
“……重点是,昨天和吴栖老师吃饭,她读了你的稿子,向我要你的联系方式,说再过一个月,欧洲有个国际儿童文学交流会展,问你来不来得及办个旅签,和她一起去学习。”
“大概十二月初?赶一赶应该没问题。”
“那我一会儿把你号码发给她。她还问呢,你学历怎么样,想不想去瑞典哥德堡读个文学硕士,拿个学签,顺便当她的助理。她在筹备新作品了,准备在那儿久居取材。如果你没经验,她能帮忙联系人写封申请推荐信,你怎么想?”
林辜月听到这话时,正坐在月泉山庄的酒水厅里。
周围的一切走马灯般旋转、飘离。她忽然像孤身一人,站在暖风鼓荡的沙滩上,浪花涌来托举,将她无限送向离太阳最近的高处,与光焰融为一体。
她发起热,耳廓和后背捂出一层汗。
过了很久,她脱掉了外套,半张着的嘴用力吸了口气,凉气沁入脾肺,才敢确认这不是个梦,更没有穿越进故事书中的奇迹大海,是她高兴到精神错乱了。
裴经理坐在她的对面,皱眉头拿着平板批工作群新发的年末活动企划,随口叫她必须要把这个文件背熟,将来由她在视讯会议上报备给她的爸爸。
林辜月捂住听筒,对她说:“12月3日吗,那天是我生日。”
“还是我上班十周年呢。”
“你来更合适,我出奇也只算实习生。”
“林总指名了你。爸爸想听女儿说说话而已,这要求太充满爱意了,小孩都是父母的梦想,外人总不能阻拦一个父亲梦想成真。”
林辜月从小钟爱中文,但她第一次被母语的过度文明所惊吓到。
她的目光像萎掉的火焰。胳膊下压着仿水晶高脚桌,一波一波地折出天花板的光芒,有两个女士挽着手,走上右侧的楼梯,华美的丝裙映下来,像大尾巴鱼一般游过去。游到桌边就消失了,不像上岸,也不像游进深海。不知去哪里了,去哪里都不对。
“乖,听话。”
她点点头,重新拿起手机,贴在脸颊旁,“喂”了半天,都没有传来回应。再一看,郑克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夜晚的寒霜从窗缝里漫进来。
林辜月披了件肥厚的大衣,摸着冰凉的玻璃,干脆打开了窗。
刚刚和吴栖联系上,聊完之后的安排,才挂断了电话。她的嘴唇仍咧着,一口一口吃着山风,口腔很快变得干涩。
最近酒店还算闲,她下班早,有空闲谈。不过,在前阵子,生意最好的假日里,崎岖的山路甚至是能拥堵的。林辜月对交通一穷二白,更不懂开车,但裴经理说她应当什么场面都见识过一遍,于是被派去站在路旁,像个气球人一样,挥动着刻板的四肢。可以说,那是她在高中毕业以后,最接近跳拉丁舞的时候了。
车屁股后面的红灯像咬紧牙关的齿线,由此可见整条路的舌面有多么焦灼。客人也从车窗里纷纷伸出脑袋,嘴巴一张一合,互相喷狗血。所幸林辜月的听觉和躯体一样霜冻,没有一句听懂了,唯独大脑受热运转,斟酌要怎么修改作品的字句。
她只剩下对童话漂浮的幻想。
吴栖接着发了条语音:“徒儿——开玩笑,我从没教你什么,你不要叫我师傅亦或师父,叫我奶奶阿姨姐姐,什么都好。我是个热爱学习的人,所以遇到天赋好的人,总忍不住要劝她也接着学习。和以前不一样,我这次会真心拿你当自己的学生。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心灵和大脑兼具了观赏性,而她的想象从未有一刻真正发挥过力的作用。让小鸟腾空的是骨和肌的力量,不是蓬松的羽毛。羽毛承载不了现实。孔雀丰盈,可孔雀飞不高的。
她握着手机发呆,时间的流逝压着她的身体,难以付诸决策和行动。她无法痛快地给吴栖作出任何答复。
远方的树林像巨人的睫毛在狂风中乱舞,整座山若是在眨眼,那最亮的月泉山庄则是唯一的眼球。神采奕奕的视线朝向另一个山头。爸爸的有机蔬菜种植地就在那儿。山的夜晚幽深,难以洞悉风景,但漫山遍野都是爸爸真正的梦想,这点不必到天亮才知道。
林辜月想起小时候上作文课,朱老师说“不知道怎么写环境的时候,就把你看到的一切拟人”,这种修辞手法是为了让所有事物具备生命力。
万物仿佛只要有生存的机会,就该感到感恩了。
但如果鲜活的权力交给了沉默的死物,那么真正的生命究竟还能被算作什么?
林辜月关上窗,洗好澡躺在床上。没有吹干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濡湿了被单。手机又响个不停,她找到手机。郑克的头像跳了出来。
接通了,他在电话里问:“你和吴栖老师联络过了吗?”
“嗯,说了很久的话。”
郑克功德圆满般地应了一声,接着没再说话。
林辜月坐起来,长发紧贴在睡衣上,歪歪头,怀疑地问:“你今天应该不止要和我说这件事吧?”
“对,白天看你忙,就没有往下说了。”
“噢。”
“……嗯。”
“什么啊?”
“辜月,”郑克的语气严肃得吓人,“这周六晚上你们的餐厅包厢还有位置吗,我想求婚。”
林辜月的手指绕着潮湿的发尾,一圈又一圈,说:“还没求过婚?你们不是下个月就办婚宴了。”
“是,欠她一个求婚。我想找一个普通的周末,给她惊喜。她听很多人说月泉山庄的风景很好。”
确实,毕竟能从这里看到她爸的另一片地。
林辜月漠然地回味了一遍他的这句话,抓住了那个“欠”不放。在郑克嘴里,这个字眼竟然不属于宋等等。
她也不懂自己这烦躁的情绪因何而起,这件事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兴许只是厌烦所有盖棺论定的事情,就像小时候难以接受凯斯威尔变成一堆破石头。没有延展性的童话,就是干掉的吉利丁片。
明明宋等等和郑克已经分手很久,郑克和他的未婚妻订婚是两年前的事情,期间宋等等也换了两个男朋友。
“一场仪式很重要吗?”半晌,她开口问。
“如果是婚姻的话,面面俱到很重要。”
“我讨厌从很早以前起,你说话就一直像大人,答非所问。”
“大人说话像大人,这是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最近淡季,你要几点?一会儿我发给你菜单,你看看是我们这边定好的一套小型仪式菜单,还是重新定一套新的。需要蛋糕和花吗?”
“七点半好了。我不太懂吃,就你们那边的菜单好了。花和蛋糕我会准备。”
“好的,我收到了。我一会儿给你推个账号,具体的细节安排你可以和这个管理说,她人很负责,之前也做过类似的惊喜活动,经验丰富。希望郑先生的求婚一切顺利。”
“行,工作辛苦了,小林总。”
明褒暗贬。会写作的人永远喜欢在文字细节里膈应别人。郑克是,林辜月也是。
“也不是我辛苦,是帮你策划惊喜求婚的管理辛苦,是你们这对谋划幸福生活的新人辛苦。”
“辜月,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了,怎么又开始像父母离异后看到他们各自组建新家庭于是在闹的小孩。”
“你现在又不叫我小林总了?”
“那也是你先喊我郑先生的。”
“有什么问题,新郎新娘不就是被喊某先生和某小姐。”
“工作上态度专业的你被喊小林总也没有问题吧。”
“宋等等应该不会回云江参加的你婚礼,那我更没必要了。小林总工作忙得很,再见。”
林辜月直接挂掉了电话。
手机响了几声,她有意不理会,爬起来把头发吹干,随手扎了个侧边低马尾。
选择题不是打勾或者填字母就好了,简单的答案后面有一系列的论证过程。林辜月说不好,没有结果和太有结果,到底哪种更让她接受。去远方和留在原地都会被谴责,情愿摇摆,可是含糊的答案就等同于错误的答案。
松软的头发垂在胸口,她无端想起梁好问,“从来没有想过换个发型吗”,怒意翻涌起来,洗浴后潮热的双臂吵闹个不停。
冲动驱使,她猛然打开抽屉,没有,另一个抽屉,也没有。
这房间里找不到一把剪刀。
床铺和书桌一片狼藉,像被轰炸过,林辜月躺在灾难中心,不晓得什么东西膈着她的后腰生疼。
她皱眉抽出来,是叶限七岁送她的那副陶土画。掉了漆的草莓兔和冰淇淋狗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睡觉一直安分,但这天,她以四仰八叉的姿势苏醒。脸颊上是通红的手机印,干掉的泪痕把发丝粘满整张脸。
稍稍一动,脖子里有根神经被扭断了似的,痛感从后背疾驰上颅顶。
二十多年来,这是林辜月第一次落枕。
她整天都歪着脑袋。每个人见到她,都笑她这体态滑稽;她以倾斜的角度看他们,也觉得他们的举止荒诞。
温泉池旁,有个小孩,抱着薯片桶,咔哧咔哧,大声说她是个歪脖子树精。
那小孩耷拉在躺椅的背包上挂满了玩偶,全是叶限绘制的卡通角色。就连那个薯片桶上也印满了猫头狗头,好缤纷的场面。
林辜月止住脚步,目光跟着脖子别扭地转了半圈。
“你最喜欢它们当中哪一只?”
“这只小狗,叫星星。”
“它来自伊丽莎白三号星球喔。”
“我知道呀,标签上面写了,你当我不认字,是傻瓜笨蛋大猪头吗?”
“你为什么喜欢它呢?”
“就是喜欢呀。”
“你讲得对,不需要理由。”
“那你呢?歪脖子树精,你来自哪里?”
林辜月险些也撇不开那大人口吻,话溜出口前迅速转弯,反问:“那你来自哪里?”
小孩分她一大把薯片,撒开腿,蹦进温泉池,水花有意地飞溅起来:“我在这里玩完就要回家啦。”
来自哪里,目的地哪里,这在小孩眼里像一个问题。
果然,她不管怎样模仿童话的腔调,都没办法真的复刻童真的思想。
那小孩接着爬上岸,和同龄的朋友在池边奔跑,互相泼洒,打起水仗。
林辜月眼睁睁看着背包上的玩偶们被淋了个透。
她哑口,和脸色沁入水分,暗了几个度的小狗星星对视。
昨天夜里,她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怎么睡着的,但她清晰地记着自己脑子昏热,不管不顾去年生日晚上口不择言的尴尬,抛下这一整年自顾自的生疏,给叶限打了个电话。
她一听到他浅浅的呼吸和咕哝的温柔问候,立即痛哭起来,之后的对话完全空白了。一醒来,她看到他们的聊天界面上时长惊人的通话记录,还有一句叶限的留言。
“我很快回家找你。早安。”
她望着那句话怔了一会儿,扭着身子,仰起头,一口气把薯片全塞进嘴里。烧烤味的调料粉挠得她手心和指缝好痒。她甩甩手,扶起疼痛的脖子。
初始和终极地点都是家的话,那回家以前,去哪都是旅行,做什么都是未完待续,所有的分岔路,归根结底都是同一条路。
问答化简成“你去哪儿”“我回家”,命题一下子简单到只需要潜意识。她知道哪里是家,她知道谁是家人。
如此说来,林辜月简直无可烦恼。
林辜月灰溜溜地给郑克道歉。
郑克大度道:“你生气归生气,将来的婚礼,我还是希望你来。等等她也会来。”
林辜月的冷静又给一把柴烧起来了:“她多讨厌云江,结果愿意为了看你结婚回云江。而且你还叫她等等,而不是宋等等。”
她越讲脖子越痛,这该死的落枕。
郑克轻轻笑道:“所以你就觉得这证明了她还喜欢我,并且我还喜欢她?”
林辜月确实这么想,但是要承认起来,就又显得她不成熟和轻率,于是不说话了。
郑克继续问:“如果要你写我和她重逢,你会怎么写?”
林辜月其实想过这个画面,很多很多次。
所以她能不假思索:“飞速的高铁,窗外略过无数树木与田野,夕阳却留在原地,她敲着电脑,你捧着咖啡杯,坐在对面,和对方说‘嗨’。”
“你觉得这就是我和她重逢的画面?”
“对。哥哥,我读到一本书,里面提到多重宇宙论。我知道这很傻,但没准会有一个时空,你们就在落日的车厢里重新相遇。”
“可这个时空下的我们,都不再期待那个画面了。”
林辜月的眼睛在空中画圈。
“……我和她分手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小学同学聚会,她没来参加,有人给她打了视频电话。她的脸在手机屏幕里绕场一周,然后就没了,我们连一句‘好久不见’都没有正式说过。再后来,是你去洛杉矶留学前。我们所剩下的约定,只有一个了,就是绝对不要再在你面前表现功利心。我可能很失败,但至少她成功了。在我们之间,美好确实发生过,但在那些如梦似幻的故事以外,我和宋等等就是非常普通的前任情侣。曾经相爱到可以视对方为原则,后来疲惫了,就不是了,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是我擅自想象。”
“至少作为一个曾经领你进写作阅读大门的半个老师,我希望你可以看到书以外的情感。现实里的爱情不是放在殿堂之上或地狱之下的,而是放在茶杯、车轮、牙膏里的。我多喜欢茨威格,也不可能患上马来狂症。我只想要最真切会落地的爱。”
林辜月用眼睛画的圈像一个个句号连在一起的省略号,才应道:“我明白。”
郑克问:“我的婚礼你会来吧?”
“……本来也是气话。”
后来,郑克求婚的策划都是林辜月全程操办的,没有交给那个陌生的管理。如何让郑克心中完美的求婚画面出现,林辜月比陌生人更能做到。
那个晚上,郑克单膝下跪,从口袋里拿出象征承诺的钻戒。他未来的妻子眼睛里闪烁着一个亮点,不知是反射着烛灯,还是钻戒的光,又或者是剔透的泪光。
“我愿意。”
落枕比想象中更好恢复,仅仅几天,林辜月就活动自如。她注视着她的脸,好像在某一瞬间,她的脸突然变成了宋等等的脸,然后又立刻变了回去。她知道,多重宇宙从未被论证,那个虚拟的瞬间,仅存于她的幼稚书写中。
茶杯、车轮、牙膏,也是千金不换的浪漫。
没有那么多尽善尽美,没有那么多流连忘返。
她允许现实在挣扎和摇摆之中普普通通地降临。她不是一个极致公式里的代数,别人的人生也不再像安全的演算结果,解答她心中的方程。
林辜月若还期待着什么,那就亲自去实现。一个道理在未来才成立,那在今天就不该去思考。她所要做的,是此时此刻的她最想要做的。
当晚,她回复吴栖:“我一定要去哥德堡读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