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有一搭没一搭,互相接话,盛放没多久就沉沉地睡着了。
林辜月却振奋,睁着眼,像条缺氧的鱼。
她本来打算在新作品里,写主角爱丽丝收到一封破碎的诗,然后通过和小镇居民的相处,获得诗眼,根据线索拼凑出诗的完整体,并找到诗的主人,追寻小镇的过往。
叙事框架是解谜和探索,是她的舒适圈。但她尽可能地想做出改变,与最出名的出道作《爱丽丝的病床边》区分,不再囿于幽沉的私域精神,而是让爱丽丝不断地与人□□错,在世间的烟火中汲取温度。
她想到以“诗”串联,因为诗具备段落,三言两语就凝练了生动的情感。可这意象太抽象,对于年纪小的读者而言,必然晦涩,自己又不愿放弃使用象征,所以每次动笔都干涩,尤其拧巴。
就在刚刚,一个念头飞溅进脑海里。
林辜月想到了,在这个故事里,她既然要写相遇,那么,要表达的绝对不是孤独。
爱丽丝在爱中生长,那也应该肆意丰收。
一首诗是高高在上的,不具备任何实体,难以想象,但有一样东西,所有人都见过,触摸过,脚踏过——土壤。她进而联想到了树——一个立在泥土之上,伸手触摸叶子、采摘果实的小女孩,远比一个读诗的小女孩更有画面感。
“世界上有一棵活了两千年的橄榄树,仍然在长新的叶子和果子。”不久前,梁好对她说道。
经年累月的橄榄树具备天然的历史感,充满时间象征性。而一颗刚成熟的橄榄果实,又同时代表着新鲜和温饱,有香气、味道,亦有果核和油脂,可以具体地被捧在手心,也可以将其洗尽,以多种多样的姿态共享。
林辜月要把天花板盯穿了,脑袋长出的故事东一节西一节。
所以,不该是《爱丽丝的诗园》,而是《爱丽丝的橄榄园》
她掀了被子下床,只想回房打开电脑。
……失去记忆的爱丽丝,无意间继承了一座古老而孤寂的橄榄园,她发现,每当她吃下掉落的橄榄,就能够穿越进不同的时空,遇见形形色色的动物与人类。不同的树结出不同的果实,每一棵都藏着一段故事,它们都应证了橄榄园悠远而复杂的历史。而随着爱丽丝的不断穿越,现实中的橄榄园也在发生着吊诡的变化,她意识到,她所吃下的橄榄是他人未完成的愿望,自己必须尽快找到真相,才能够拯救过去的那些人。与此同时,现在的自己,和橄榄园究竟又有何种联系……
林辜月一路奔走,在手机上忘我地记着,迈出电梯,拖鞋的前端一折,她扑倒在地上,下巴和地板磕了个正着。
她干脆盘腿坐在地上,在备忘录继续构思道:橄榄树的主人另有其人,属于一位有着编织能力的妖精。妖精认为拟人是最高级的魔法,而家庭的构造最能够模仿人类。妖精为了证明自己是最厉害的魔法师,建立了橄榄园,来收集人们的记忆,学习人类的情感,企图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父母、恋人与儿女。然而这项事业却会消耗妖精的生命与法力。于是,妖精不得不提前创造出‘女儿’爱丽丝,并让一无所知的她成为橄榄园的新主人,支付本属于妖精的代价,让橄榄园永不荒芜……
最重要的东西打完了,林辜月轻松地呼了口气。
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和后背,这时候才感到疼痛。
林辜月想到裴经理说的那句“还能摔倒的人都有青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大脑与心灵的存在了。
她心满意足地转身,纯凭充沛的多巴胺运转身体,切换了手机软件,点开了叶限的头像,然而在聊天框里,方才像水一样奔流的思维马上卡壳,第一个字就没头绪。
她咬咬嘴唇,抬起头,和不远处目瞪口呆的时洇对视个正着。
时洇的旁边还站着任朝暮。
任朝暮歪歪头,懒散地举起手掌:“好久不见。”
林辜月立刻转身,疯狂地摁电梯按钮,门一开,就像逃窜的蛇一样钻进去。她跑得像后面有鬼在追,完全忘了要回自己房间,又跑回了时洇和盛放住的客房,她关上门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听见盛放沉睡的呼吸声,才懊悔自己走错地方了。
时洇刷了房卡进门,站在床边喘着气。
“你跑步没白练啊,比我跑得都快,后面有鬼在追你吗?”
林辜月露出滴溜溜的眼睛:“任朝暮和鬼有什么区别?”
“他……我……”
时洇支支吾吾。
林辜月突然有底气了,坐起来,正直道:“对啊,为什么是我在避嫌?你解释解释,他怎么在这儿?”
时洇反咬一口:“他是鬼啊,鬼在哪里都合理。”
“我们办公室有一套精装的马哲和一张钟馗画像镇宅。月泉山庄没有鬼。”
“……”
林辜月张张嘴:“你和任朝暮是不是……”
时洇翻开被子,挤到她的身旁。
“难道我会越活越回去吗?任朝暮这种人,就连放在少女漫里都属于过时了的,拜托,我时髦得很。”时洇用胳膊肘揍了一下她腰侧,“睡觉。”
她们假意闭着眼,谁都睡不着。
时洇叹口气,出声道:“你刚刚趴在电梯门口干什么呢,跟中邪了似的。”
“想到要怎么写新故事了,有点兴奋。”
林辜月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猛跳,翻了好几个身,坐直了,冲着时洇的背影,手舞足蹈,把想好的情节一口气吐出来。
她情不自禁地放大了声音,时洇作嘘声。
“盛放在睡呢。”
林辜月连忙把手指也抵在唇边,仿佛真是用这个动作拦住了嚣张的音量,趴向时洇的肩膀,在她耳边窃窃道:“……然后我希望,在故事的结尾,爱丽丝她会成为橄榄园真正的主人。小镇的居民也许会在她身边,也许不——我还没想好,但是爱丽丝永远幸福,因为她拥有了所有人的回忆。他们的故事,最终都变成了爱丽丝自己的故事。”
她们的呼吸一时贴近。
林辜月顺直的头发垂落下来,与时洇的卷发缠绕在一起。
时洇说:“你还是爱讲这些。”
“我也没有别的爱好了。”
“那你还在看那个吗?”
“嗯?”
“高一时候看的漫画,叶限很喜欢的那个。”
“《全职猎人》?看啊,今年还更新了三话。我已经把细节都钻研透了,人物熟到我可以闭眼画出他们的脸。”
“叶限都未必看到这种程度吧。”
“他呀,他应该很久没看过。”
“那你怎么还一直看?”
“没准哪天他会重新捡起来看呢。”林辜月想想,“没有也没关系。”
“反正你不差读那几个字。”
“每个字都认真读了。”
“我要是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
“你有呀,都读研了,你难道还不是会认真读字的人?”
“但在选文科前,其实我连四大名著都没有完整读完过。回想起来,我最早十几年里,听过的完整的故事,全是你编的那些。可是真好,全是好故事。”
“刚刚说的那个呢,你也觉得是个好故事吗?”
“……”时洇沉默了很久,但正是因为沉默了很久,这个回答分外可信,“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这个故事。”
林辜月的嘴角弯弯,躺回枕头上,重新闭上眼。
时洇仍背对着她,说:“不过我呢,会比别人再喜欢这个故事多一点点,因为是你写的。”
林辜月夸张地搓搓手臂,颇肉麻道:“哎呀,你怎么这么爱我。”
“还不是因为……”
林辜月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时洇毛绒绒的后脑勺。
“……辜月,我这一生,只感受到过你的爱。”
“从前,我主动爱爸妈、爱时墨、爱外婆,可他们都不爱我。所以我下定决心,再也不主动爱别人。我选择被动,等人来爱我,其实潜意识是渴望能有人来占有我。我之所以说,我只会喜欢那些喜欢我的人,也是因为,我想要配合他们来占有我。”
时洇转过头,目光潮湿得快要卷起浪花。
“后来很多人,他们从各种角度切入,挑拣着我的优点,说喜欢我。但我意识到,如果我利用他们来弥补遗憾,那么就相当于我承认了我的不完整,注定要对自己心里的大洞不断地进行猜疑,重蹈覆辙。于是很早我就决定,绝不再将目光放在这里。任朝暮他说喜欢我,我差点就要答应了。那一瞬间,我几乎回到了十七岁,把他的告白当作一种奖励,以证明我在生活上的阶段性胜利。可下一秒,我就知道,这是错误的。当我注视‘爱’的时候,我就会忘记注视自己,谁的爱都是同一回事,谁的爱都会令我变得糊涂和糟糕。不是他的告白迟到了,而是我残缺。我想要拒绝残缺,只能离爱越远越好。”
一片寂然中,只有山间的夜风轻敲着窗户。
冬天快来了,云江一到换季就爱下雨。果然,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响起来。
“辜月,所有人里,只有你的爱令我满意,所以我也只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爱你。”
林辜月想起青春期每一个潮湿的夜晚。
她明白,时洇头顶的雨其实如影随形,从未停过。只是如今,时洇不再抬头和睁眼,以免落下的雨滴会正中瞳孔。
高中那个冒着粉红泡泡的时洇远去了。
大学以来,林辜月越来越常听时洇发表一些从学业或工作上吸纳而来的社会观点,刻薄尖锐,但很动听。时洇把扁平如纸的成年世界撕破,徒手,所以不规整。而林辜月是旁观者,欣赏抚摸着那些碎纸片的毛边边,很少有破坏撕毁的**,更自持道德,将纸折叠成塔。
从小到大,她都在透过时洇去看这个世界的反面。
而一个令人安心的习惯是,每次时洇噼里啪啦,毫无顾忌地骂遍全宇宙,三番五次强调自己的处事原则和做人态度,却总会在眉毛竖起来、头发炸起来的时候,莫名其妙摸一下旁边朋友的手臂,补一句“当然了,你们除外”。
嘴巴长刺,但身体温热。
这是时洇原则外的持续原则,态度外的永恒态度。
——这同时,难道不是一种爱吗?
“可是时洇,我爱人的方式,从你身上学来。”
林辜月眨眨眼,说:“是你告诉我,如果爱一个人,那就要让她感到独特,要舍不得分享她送给你的儿童酱油,要等她一起去洗手间,不要妄自菲薄,要相信她也是同样爱你的。哪怕把破烂当作礼物送给她,她都会兴高采烈。时洇,你没有不会爱人,恰恰相反,我曾经才是那个不会爱人的人。”
时洇发起怔。
“……是吗,是吗……”
“你也没有残缺,”林辜月轻声道,“你只是失望太多次了。我说这些,并非鼓励你立刻去开启一段恋爱关系,我想说的是,任何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不奇怪,你有众多的可能性,以及可以承载全宇宙的能量。这个世界不缺标尺,你一定懂如何纠正自己。可前景如果说的是前方的景色,那我更期待的是有人握紧你的手,看你的眼睛,对无论是闯出祸还是一事无成的你,说‘你真棒’。时洇,我期待围绕着你的是温度和味道,是社达主义在你面前彻底丧失效用和诱惑性。小时候我们都不爱考试,牵手去没有分数和排名的饭店;长大后我们都不爱红绿灯,那就绕开班马线吧。绕路没有关系。可是你不要闭眼,因为我想和你一起,用这幅双眼看比别人多的风景,让风把我们的眼球吹干,再让眼泪淋漓地流下来。在那条路上,我们要聊很多很多的天,让所有很巨大很巨大的烦恼,都比不上眼前手滑把甜筒掉在地上这件事。”
不知道谁的眼泪先漫进枕头里。
夜色墨水般倒进她们的房间,林辜月却好像看见什么正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着。
她拂拂时洇的眼角。
“如果你依然害怕,那也没有关系。我通过你去看这世界的锋芒,那么你也来用我的眼睛看点什么别的,更柔软的,或者更温情的,我也不知道我能给你带来些什么——但是反正,我们的故事是同一个故事,我所经历的,正是你所经历的。”
“……就像我们是对方的爱丽丝?”
静谧的黑夜之中,眨眼都有响声,仿佛宇宙里遥远的星星在闪烁。
现实在这一刻就能戛然而止。
可是因为彼此,她们得以交换梦境,酣畅入睡,一场长梦足够延续很久,比童话更连绵。
时洇和盛放留在月泉山庄玩了半周,林辜月要上班,白天偶尔碰见她们吃着房间每日配送的橘子,吃得手指黄澄澄的,沾满了秋天。宣阳在电话里说她们简直要变异了。她们哈哈大笑。宣阳说,这才不是个笑话,他说得很衷心。
她们离开那一天,林辜月站在二楼,听着裴经理说话,话里是酒店的安全预演方案,负责人是谁谁谁,维护客人安全又怎样怎样重要。她连连点头,无意识地摁着圆珠笔杆上的弹簧,一个失手,笔弹到楼下客人的头顶。
那人正是任朝暮。
林辜月被裴经理恶狠狠地盯着,当面陪笑道歉:“不好意思,是工作疏忽造成的意外,请问您接受房费打折吗,或者也可以提出别的补偿方案,酒店这边会尽量满足。”
任朝暮表现得更谦逊,很努力地低头。
“如果我和时洇,我们……”
林辜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嗝,但她也不是故意地心不在焉。
“你可以祝福吗?”
林辜月扭过头,望着时洇和盛放的背影。行李箱耸在腿边,她在心里夸张地在想一个六岁小孩的个子会不会就行李这么高?再把视线从她们的腰际拖到她们的头顶。可是她们十六岁的时候,就有这么高了。
她可以通过现在的背影看到很久以后的她们。十六岁那么高,二十六岁也这么高……六十六岁没准会矮一点儿……从青春期减缓到停止发育起,对未来即使再有预感,那哀伤与恐慌都跃不到更高的海拔,始终在发际线之下。
当然,走出了月泉山庄,不管是里头的她,还是外头的她们,一定会有别的故事会发生,却没有追上去盘问的必要。她既清楚好朋友的由来,便对她们将要去的地方无可意外。
“从我们一起从六岁到七岁,过了同一个生日起,我就不间断地在祝福她了。认识太久,我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剧情的节点了,没有开始,没有转折,没有结束。一直是这样,以后也是。”
她们一定会想要拥有更多的故事,而努力而勇敢地去经历些、或是爱着什么。林辜月只要走在自己的路上,等她们来送信就好了。
冬天快到了,月泉山庄日配的水果从橘子改成桃子和草莓。
沈家和时洇、盛放退房以后,林辜月吃三餐的习惯保留下来,甚至有加餐,完全不亏待自己的嘴巴。
天气太冷,花园里的亭子到处漏风,打得人五官哆嗦,坐直五分钟再靠向椅背,立即浑身掉冰渣。于是,林辜月又把椅子搬回房间。
她每晚都用门牙慢吞吞地凿着桃子的果皮,或捻两颗草莓含在脸颊里,打开《爱丽丝的橄榄园》,把存在白日大脑里反复修建的剧情写下去。
她和文字就像来自一个家乡的青梅竹马,儿时对彼此有最忠诚的誓言,没有法律规定他们一定要守约,但是一万年后,就算化为尘埃,也依然能用乡音亲切地问候。
文档里的笔墨自然,故事像植物一样从手指里生长出来,攀进电脑里。伊甸园的钥匙一旦握住了,哪儿都是绿油油的。
不是工作的忙碌在充实她,而是文字与想象在充实她。可以好好度过白天,因为在晚上,她的房间里有只有她看得见的爬山虎。
这一个月不停歇,总是熬夜,睡得少,但人很精神。很快,故事写到要收尾,她通读一遍最近写的几章,按耐不住骄傲,提前发给编辑小婷老师。
小婷迟迟没有回消息。
林辜月接着牙齿凿桃子。
她不禁想,大概是要被退稿了,不趁热打铁的人生,就要接受被遗忘的结果。是她当年在期待和重视中变得迟钝呆板,怪不了谁。
坚持续写到深夜,中途饿了,水果也填不饱肚子,她的手就摸到纸袋子里,拿两片沈叔叔送来的曲奇饼干吃。
盛放很喜欢这款饼干,也想找代购买。沈叔叔上年纪以后很不爱用电子设备,林辜月老联系不上他,便去问沈嘉越。
沈嘉越说:“我爸怎么会知道你喜欢那种比利时手工曲奇?还不是叶限。他听说我爸要去那边旅游,就提前发邮件预约了一大堆口味,拜托我爸帮忙去取来送你。”
黄油的香气弥散开来,舌尖抵着杏仁碎与开心果碎。
林辜月这下子想起来,去年生日那天,她和叶限在一家西餐店吃晚餐。她随口夸了句餐前饼干好吃,叶限结账时竟罕见地厚着脸皮,缠着主厨问来历。才知道那饼干是主厨的手作,配方祖传不可外传;而主厨本人是比利时人,除了这家洛杉矶的餐厅,只有在家乡小作坊里才买得到。她当时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尝到一样的味道。
可她就是重新吃到了。
因为有人在惦记。
她一时晃神,梁好寄来的青橄榄汁入口,正好一再推开甜腻,让甘涩回荡在喉头。
煞白的电脑屏幕,漆黑蚁字方块之中,爱丽丝也在吃最后一颗橄榄。
林辜月突然觉得这本书没有出版也没有关系。
对食物的探究,其实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体现出来的的最小量级的爱。所有的幸福与快乐,都从这种子一般的味蕾中蔓延。与什么滋什么味无关,只是咀嚼这个动作,就够填满平常心了。
林辜月还能品尝,她不是一块石头。
不是石头,那她永远能和爱丽丝相逢。
她能把童话一直写下去。
《爱丽丝的橄榄园》的结局写完了,那是中国北京时间10月15日凌晨04:37。
小婷老师忽然打来了电话。
听筒里的声音无比庄重地说:“辜月,你前途无量。”
这话像拿着250ml玻璃杯喝温白开,有人指着远方说,看,那里有海,你游过去吧。像她的精神已然成熟,砸进地里,有人说,多好,你又要再发芽一次了。
林辜月,你前途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