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换上了制服,回到矜矜业业的生活。
每天早晨,一排纽扣扣起来,她都像在把自己妥帖地收拢。出入包厢,不管有烟还是无烟,她养成了一踏出门就要喷祛味喷雾的习惯,胸前的衬衫会短暂地覆盖上水雾,仿佛打上了封条。
有时候接待包厢客人的前一晚,妈妈会发消息,说有谁谁谁的儿子,谁谁谁的学生,甚至还有谁谁谁要来,让林辜月记得打扮,彦耀都不行,没关系,更好的人也不是没有,二十五岁结婚的话,至少谈两年恋爱,今年一定要认识了。
林辜月从不回复。不要见也知道了,全都是积木小人,一身无出其右的零件,唯一会做的事情是伸出弧型手然后掐住她的脖子,把她带进同样是积木的房子里面。林辜月快要发疯了。
她想办法离那里远一点,有段时间找借口出席招聘面试。她是个凑数的,轮不到出问题。出于尊重,认真地和应聘者对视,而后发觉每个年轻的人都会在察觉她的视线的一刻吞咽口水。其实她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只是她狐假虎威,显得有资历。但她好心地挪了视线,去看窗外的云。
结束以后,她问裴经理:“标准是什么?”
“像你一样的人。”
“我?”
“聪明,好看。最重要的是会说话又会听话。”
林辜月好想把自己放进沙子里埋起来。
但林辜月不是没有找到在月泉山庄的有趣之处,到底比当学生时考试、考证书更鲜活,也比在实习期间当别人的厨余处理器更能发挥个性。
她的业余爱好是望着客人们、员工们发呆,每张面孔都值得拆解。她会在心里给他们穿上娃娃衣,送他们去平行世界过另一种人生。
大多数的人其实都用不着林辜月来想象,本身足够兵荒马乱。凡有人的地方,都有争执的声音。那些家人、朋友、恋人,一边在餐厅瞪着斗鸡眼,甘愿当众置对方于死地,一边又不禁泄露出点真意,没一会儿就会在温泉池旁互相剥茶叶蛋。
她擅自替他们感到无聊,是因为她最无聊。一个算式里所有部分都在变化,所有人都是待处理的数字,只有她是横亘不变的等于号。
不过,她精致的小西服外套里,总会放着几片沈叔叔送的饼干。
手工曲奇,形状各异,坚果碎排列不定,有些还有巧克力或者水果干夹心,没有相同的两片,偶尔还能吃到烤坏了的,焦苦味反而令她欣喜。
饼干屑掉在影子上,或者皮鞋上,落成泥土或者雪花的形状。那是林辜月一天里最随机的事件,她只把吃饼干当作尚可期待的意外。
沈家离开后半个月,她背后的淤青彻底好了,又开始晨跑,在溪边迎着凉风,不长记性地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然后再次结结实实地摔进水里。
她落汤鸡一般地回来,发誓再也不会接近那块石头。
裴经理嘲笑她,说:“在骨质疏松之前,还能摔倒的人都有青春。青春不就是一往直前的勇气和一无所知的大脑?能果敢地当傻子的人,都会幸福。小林总,你肯定属于会一遍一遍让自己变得幸福的人。”
林辜月不喜欢别人叫她小林总,但她觉得裴经理讲话的口吻总是像预言。
因为她这天摔完以后,突然收到了梁好的消息。
梁好埋头学习,基于读书人的迷信,得有了明确成果,才能和人大声说话,所以基本不发言。那晚的气泡框里只有一条蓝色的链接,林辜月点开来,弹窗显示视频网站的界面。她高中最喜欢的那位瑞典籍文学教授发布了新的公开课。
月泉山庄有一个尚未完工的花园,还不对外开放。里头的植物摸爬滚打,不成章法。近来设计师喊工人搬了座欧式亭子,却不再接着搬桌椅,无端搁置了。
亭子漏着秋风,孤立着像等人来,林辜月便把自己房间里的木头椅子抬进去。每个睡前,都要抱着电脑,十分虔诚地打开本子写笔记。
新课讲名人书信在文学史中的抒情意义,教授拿梵高和他弟弟提奥的故事作引,林辜月自恋地想好巧,这课像为她量身打造。她前两年对梵高感兴趣,把《梵高传》和《渴望生活》翻得手指疲倦,拿这段书信往来做开头,她理解起来和喝水一样温馨。
她调了慢倍速,一句一句反复播放到可以背诵。五小时的免费课堂像针脚漂亮的枕头,她巴不得把棉花都拆开抽成丝。
花了两个星期上完课,林辜月恋恋不舍,去搜教授的资料,看到她转职回了老家哥德堡,现在任职的学校综合排名落后,但是文学院在欧洲赫赫有名,授课范围涵盖硕士,并且是全英文教学。
她点开学校官网,盯着招生纲要一行行读下去,然后魔怔似地填资料和做简历,打键盘到凌晨,像玩过家家上头就坚信自己可以在森林里起锅炉烧柴火;也像装睡的睡美人,一堂不正式的课堂就可以将她吻醒。
一个逗号点下去,她听见鸟叫,忽然清醒,合上电脑。
她仰起头,这座亭子的悬顶和郑克、宋等等约会过的亭子很相似。
前年回国回错了家,她顺便去沈家吃饭,吃饱下楼,逛了一圈当消食。小区亭子里的桌椅已经生锈,没有更换,她不敢把手放上去,害怕会得破伤风。小学二年级,林辜月在周记本里写了一个偷梦仙女,仙女偷走了人们痛苦的梦,还以美梦。那时桦北小学的星星繁密,她也把童话与文学的梦扬上天空,好像能够跟着飞到仙女的家乡。
相似的场景在脑海中重合,月泉山庄的这座新亭子仿佛是故地。近乡情怯,她的双腿行走得太稳当了,前所未有地感受地心引力。林辜月很难过。
要是有人能修修这儿的野草就好了。
可惜她不是秘密花园里的玛丽和柯林。
她在脑中随便想想,完全预料不到,上天还真呼应了她的感召,第二天的晚上,她就看到两个裹着浴袍的白色身影,女鬼一般地在亭子里悉悉索索。
林辜月迟疑,反复确认,认出是时洇和盛放。
她很早以前挨个给朋友们发过月泉山庄的度假套餐兑换券,而这两位不提前打招呼联系,又神出鬼没地现身,想也不用想,是时洇的主意,知道她不上班时会来在这里闲坐,故意要给惊喜。
时洇和盛放动作完毕,自作聪明地以为没被发现,猫起腰藏在杂树丛后。
林辜月耐心地等在原地,直到她们彻底躲好了才走出来,瞥到椅背上赫然一行水性画笔绘的涂鸦,几个贼笑的小人头,下头写着“时洇盛放宣阳到此一游”和“林辜月大笨蛋”的字样。
她差点没憋住表情,装没看见,直接将后背往她们俩的杰作上面贴。
时洇立刻跳出来,唇角叼着苹果皮没有咽下去,立着刀尖指向林辜月:“你早发现我们了!”
盛放紧急撇清关系,说:“我早讲了,没有人会一边削苹果,一边到处乱逛的。”
时洇吸溜一口,说:“苹果皮都吃掉了,没有乱扔。”
“那你还怪有素质的咯。”
“当然了,我体内存有的原始善意正好能将人类的基本道德观和素质运转得很完善。”
“除此之外该怎么办?”
“那就要付出巨大代价了。”
“比如什么?”
“良心。”
“你真有那种东西吗?”
夜色修容了黑眼圈,每个人都显得很精神,盛放和时洇有点冷,一路嘀嘀咕咕,穿进室内的酒厅,缠着林辜月要她请喝果汁,问:“你就在这里讲工作?”
林辜月回答:“对啊。我上司讨厌坐在办公室,我也讨厌坐在办公室。”
盛放评价道:“那还算自由。”
她回:“限制范围以内最大的自由。”
林辜月更觉得自己是被圈起来精致豢养的牛,栅栏以内可以吃草,吃饲料,听舒缓的古典乐,看远方的羊群。但栅栏以内的自由,就是为了把她不自由地圈在栅栏里。这是一个让她享受和满足的幻境,让她惰于计划出逃的诱饵,久而久之,她总会失了奔腾的野性。爸爸不止是聪明的商人,还精通畜牧和动物学,当年若是没有进城,也必能在老家农村干出一番大事业。
林辜月改口问:“宣阳跑哪去了?”
“没来啊。”
“那你们还把他的名字也带上。”
盛放握着冰凉凉的玻璃杯,摊开手,掌心闪着水光:“他忙得很,去年嫌保研的学校不好,放弃资格,光顾着法考,结果考研没考上,今年再战。他专业压力最大了,但也看得开,说,所谓的有出息就是要破头,要么往生活里钻破头,要么在学海里读破头。”
林辜月警惕道:“这是他托你带来的冷笑话吗?”
“那是他的人生感悟。”
时洇叹气:“难怪连用装的我都笑不出来,过于苦涩了。”
“不过,宣阳说,缓解这种情况可以靠吃土豆。”
林辜月和时洇对视,叹口气,不约而同地问:“为什么呢?”
盛放面无表情:“因为破忒头。”
“……”
“……”
盛放把反扣在桌上的手机翻到正面,对着话筒说:“听见了吧,她们没笑。”
宣阳语调冷淡,“说明她们的品味一点儿都不见长”,然后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林辜月忽然乐出声来了。
盛放说:“你不早笑,还可以让宣阳得意一下。”
时洇忿忿:“你能不能别再让他相信自己很幽默这件事了?”
她们这毫无重点的对话,偏偏是林辜月生活中真正的重点。那个时候,要是把她沿纵轴切开,一定是脆脆的一声,里面是新鲜得冒泡的红瓤。
林辜月临时接到了工作要处理,匆匆忙忙地离开,费功夫结束,顺路回房间拎起一小袋手工曲奇,往时洇和盛放的房间里跑。
时洇不在里头。盛放单独坐在书桌旁,在对着电脑敲敲打打,摸了片她递过来的曲奇放进嘴巴,揉揉眼睛,精神抖擞,说:“什么饼干这么好吃?”
“重要的人送的。你在工作?”
“对,下个月吴栖来馆里开阅读会,”盛放的实习和毕业后的正职工作都在省图书馆,她把电脑屏幕上的幻灯片给林辜月瞧了一眼,“巧不巧,竟然分配到我来整理《梧桐树庄园》的资料。有一环是读者问答,我提前在网上收集了问题,结果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质问吴栖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让凯斯威尔变成一堆石头,简直折磨小孩幼小的心灵。你看,就算她放弃魔幻风格,早期的生活向儿童文学在欧洲声名大噪,但中国小孩永远会因为《梧桐树庄园》记恨她。”
林辜月笑:“大家都难对童年释怀,当时我也很受不了,还特地重写了一篇很老套的幸福结局寄给她。”
“那你在出版社碰见她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写?”
“……我没见过她。”
林辜月一直觉得这一点好笑,毕竟名义上,她是吴栖的徒弟和接班人。
盛放又问:“那你从童话书作家的角度揣测揣测她的意图呢?”
林辜月开玩笑道:“也许,吴栖觉得只有一锤定音的才是童话,碎石头不会枯萎和腐烂,凯斯威尔和佩妮之间的爱情就此被定格,变成永恒的。”
“有理,”盛放屈膝,仰头沉吟了一阵,“那吴栖也太不相信自己笔下的角色了吧,童话作家竟然这么胆小。”
林辜月愣了愣。
盛放忽然反应到了什么,眉毛抖了一下,慢慢地看向林辜月。
“你居然知道凯斯威尔和佩妮之间是爱情啊?”
林辜月被盛放绕晕了,又呆了一阵,反问道:“不是显而易见吗?我又不傻。”
“你高中表现得就是有那么傻啊。”
“即使有,那也是以前。”
“那现在呢?”
“什么?”
“大多数人都会因为结果推翻过程,你还喜欢《梧桐树庄园》吗?”
“当然了。”
“哪怕并不认可这个结局?”
“不好说认不认可,只是感到错愕而已。但是啦,一个童话故事被充足地信任,那么情节就有权不思考,不需要时时刻刻地解释,自由地存在就够了。就比如呢,一只棕熊明天就要被猎人射杀了,可是不耽误它在此刻一边唱童谣,一边用蝴蝶翅膀酿蜜。诶,一只熊为什么会唱歌,蝴蝶翅膀怎么酿蜜?才不管啦,反正童话就是有信念地在胡说八道啊。吴栖让我们真的信了佩妮和凯斯威尔存在过,那她的童话一定已经达成了。我总觉得一件虚构的事情只要被足够相信,那么就会变成真实的事情。”
盛放看着林辜月,笑得开心。
“你现在真的不一样了。”
林辜月摸摸脸:“是吗?但我从前就是这么阐述童话的。”
“不只是指那个啦……”
屏幕的光把她们的脸照得斑斓。林辜月的眼睛盛着虹色的幻灯片,眉弓的阴影覆下来,也遮不住那明亮。
盛放打了个哈欠,合上电脑,房间里的一小方天地“啪”地一下暗下来。
她们趴在床上,穿着最旧最皱的睡衣,像两条拖沓的收口渔网。长大后碰面,总是天南地北地说话。聊到螃蟹的时候,剑鱼也自然地钻进手心。她们兜住时光,什么事儿都舍不得放生。
禁不住又从现在说到四五年前的高中生活,盛放说:“其实从高中毕业才是最艰难的事情,脑袋一放松,就容易从大人变回高中生。”
林辜月想想,说:“我没有什么感觉。”
“会不会因为你从一开始就在当大人了呢?”
她笑:“我不知道。”
“……所以宣阳才开玩笑说,你在我们面前当尽了圣母和神父。”
“他怎么讲话越来越夸张。”
“跟时洇学的吧。”
“你不要听他们乱讲。”
“我倒觉得,是因为你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拥有自己。所以我一直好想告诉你,大家都长大了,其实已经不那么需要你了,你可以在我们身边当一个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人。”
“——如果我曾经真的起到过什么作用的话。”
“你要甘心当废物啊,不是许愿要自由吗?你十七八岁许愿的时候,我们也在你的背后许愿。”
“……”林辜月的微笑埋在枕头里,面庞愈发温热。她知道,她当然知道。
“我到很后来才肯允许自己在你们、在朋友和家人面前当废物。”
“从来没有觉得你是。”
“这不是什么差词。”
“是了啦……”
讲到青春期,盛放觉得那是格外久远的记忆。
她说,高三发疯一般地学习,不止是为了想成为所期望的人,还有一个诡异的理由。
“我希望别人看见我们玩在一起的时候,觉得我和你们是朋友不奇怪。所有事情里,只有学习我能够努力。”盛放说,“我应该做到了。”
当然,他们几个人都对此毫无察觉。
“幸好你们毫无察觉,让我觉得你们和我当朋友很纯粹,我对自己很有羞耻感。”
“没有啊,宣阳一直在偷偷和你比分数啦。”
“他比较小气。”
“那就忽略不计。”
大一的时候,盛放脱掉肥阔的校服,习惯穿贴身的衣服裤子。秋冬换季,学校流感严重,她出入图书馆常戴着口罩。
“那个时候,最磕碜的鼻子和嘴巴都被遮住了,眼睛只要画个眼线和眼影,亮晶晶的有点形状就变漂亮了。我在世俗眼光里变得美丽,隔着面罩,得到了无数赞美与搭讪,但我并没有快乐。”
“我夸过你美丽,那时你就不大高兴啊。”
“总想试试,总得尝尝真正美丽的滋味嘛,而不是出自于好朋友的滤镜……林辜月啊,你一直美丽,你不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我小时候老被许俊杰之类的人骂难看,你忘啦。还有刚出国的时候,瘦成骷髅,经常被当成有不良嗜好的怪物……很尴尬。反正,我经常不‘美’。”
“那岂不是大一我最漂亮的时候正好是你最难看的时候。外国人会觉得你漂亮吗?”
“比起被当作漂亮的女人,更容易被当成亚洲女人,所以他们应该常失望。”
“什么意思?”
“他们预想的画面是:一个可怜弱小的东方女人,水生火热地长大,离开国度就仿佛进入了新纪元,渴望一场跨国婚姻改头换面,却又离不开故乡的枷锁,自觉地做小伏低……结果我单单在小组作业闲聊时表示毕业后一定会回家,就能够让他们感到很不可思议。”
“所有基于容貌的期待和失望全都是种族主义。”
所以,从盛放本人的视角来看,她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她,丑陋的她和美丽的她拥有同一个心灵。
“却仅仅因为面部脂肪含量的多少、骨骼的排布,人们反馈给我的爱、善意与宽容竟然就有如此大的参差。”
那时,盛放非常失望。
“他们都在夸奖热爱19岁的我,而我一直都为其他岁月中的我痛哭。我意识到,我童年与青春期的许多自卑、阴暗、悲伤,本来是可以不存在的。我原本是不该被指责的,我是可以被当作有尊严的人对待的。”
她很快脱掉了口罩,穿回不显身材甚至显胖的宽松卫衣。他们兽聚鸟散。
“我已经彻底验证了,我们在青春期的结论再正确不过了。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过什么,是外面的世界出错了。”
盛放现如今,只想在心底将美丽用于形容风景。而人不是风景,没有任何普通人应该被观看。
“如果这是一件需要耗费巨大精力、压抑喜好、扭曲日常习惯才能维持的事情,那么我不想做,因为说明这就不属于我。我再不要把自己当成社会中的人,我要把自己当成自然界的动物,一举一动只响应我的天性。”
“还要把自己当成高维的生灵,收集人间的喜怒哀乐,存放在掌中,反馈最真心的悲悯和理解。”
“这偌大的宇宙,始终有一小块儿地方,是只有哪怕被称作废物的我们,才能够决定的。而我对此无比坚信。”
“但一定要说成是废物吗……”
“诶,这个词用起来多轻松啊,当废物,就什么都可以做了,天地好宽广啊,像老鼠一样钻进洞里,或者像苍蝇一样吃垃圾。”
“苍蝇好像不止吃垃圾。”
“无视吧,但当那个的话也可以。”
“有没有干净一点的……”
盛放忽然坐起来,撩起头发,露出脖子上一小行细细的衬线体拉丁字母。
林辜月半撑起身子,用食指抚过去。
“Sheng Fang Here.”她轻念,“盛放来过。”
“我最喜欢的电影是《肖申克的救赎》,我过去总认为自己的归宿是那个入狱第一晚就被人爆头然后被彻底遗忘在医务室里的胖子,或者适应不了外界于是在某地悄无声息地长眠的Brooks。”那丛黑色字母在盛放的脖颈上像一朵朵乌云,仿佛没一会儿就要降雨、破晓,她转过了头,明媚地笑道,“这个世界没有哪里完全属于我,但我属于我,所以我写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是滩死肉。”
“只有这儿存放了你的灵魂,所以实在是好得不得了啦——”
她们重新躺下来,端端正正地,如同两块年糕,陷进砂糖粉般的软床里。每句话念出口之前,都先黏在上颚上,含了一会儿才告诉对方。但很香甜。
“你不要误会,在我心里,‘废物’真的不是坏词啊。”
“好啦好啦。”
“你要是回想一下,这么多年来,一定也有个谁,在你这儿是一无所获的吧……那么从实际上,客观而言,你在他身边,就是在当废物啊。他也愿意让你当这么彻底的废物。”
“谁呢……时洇,过去四年,她好辛苦,我什么都没有帮到她。”
“嗯……还有……”
“……还有……”
“……还有,佩妮的凯斯威尔。凯斯威尔变成石头了,可是佩妮一定会永远爱他……”
“但佩妮肯定察觉不到,凯斯威尔对她来说,其实已经算是废物了。”
“这么一看,真正的爱根本不会计较对方的用处的吧。”
“吴栖写了个好故事哟。”
“你将来也会。”
“我会吗?”
“我始终相信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又不管是哪个方面,你一定都会如愿以偿。因为你总是比谁都清楚,写故事的笔只在自己手里……伟大的童话作家认识到这点就够了……好困,好困……”
林辜月无端地觉得,在十年前,在杂志里万千童话故事里,她选择与《梧桐树庄园》相遇,也许正是为了这一晚,能够听懂盛放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