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不等你慢慢装点自己做好准备地登上舞台,而是悄无声息,在你衣衫褴褛时直接推进推杯换盏的宴会厅陪笑脸。
一旦穿上红舞鞋就停不下来了。一旦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就再也离不开了。
林辜月从包厢走出来,穿过送餐的走廊,停在电梯口,注视着铜黄镜面里的自己。嘴角酸痛,苹果肌攒到干了,掐一掐就能往下掉一大把脸皮。
扣子越多的衣服越难呼吸,她近乎窒息。手指捧多了酒壶,关节异常僵硬,她拉起衬衫领子嗅了嗅,所幸只在方才那一间包厢里头停留了片刻,没有沾上烟味。
大一幻嗅了一年,但她至今厌恶,无法习惯香烟的味道。
先前在美国实习,抽烟的同事众多,隔壁那位找过林辜月借火,问有没有打火机。林辜月不知道公司设有专门的吸烟区,瞟着墙面上的禁烟标识,疑问:“打火机?用来做什么?”
同事笑道:“亲爱的,当然是为了给你点生日蛋糕的蜡烛。”
林辜月默默心想,但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她也不是没有嚣张地幻想过,万一哪天轮到她当地球总统,手握滔天权势,必定出台一条新法律,印在法典的扉页:打火机的火只允许点蜡烛和烟花。
还有些同事忙,离不开电脑,烟瘾犯了耐不住,就会把头埋进抽屉里,快速地偷吸一口电子烟,像小学生上课偷吃零食。林辜月大涨见识,世上的烟竟然也有西瓜和葡萄味道。
她想起最早住在苔源区的旧社区,附近的私人诊所的医生,不管病人生什么病,都爱开一种红色的药丸。她错以为是糖果,乐意含在嘴里许久。甜美的糖衣融化了,暴露出白色的药,苦涩得能把舌头一并呕出去。
药再好吃,都是药。水果味的电子烟再卡通趣味,和善温顺,永远不可能变成安全含在嘴里的棒棒糖。白烟升起,侵鼻、烧眼、压肺,浓酱似化不开的笑声,一边调侃,一边把人煮沸。
香烟对于林辜月,日积月累的印象不单纯只是无礼。
一出电梯,抬眼便是“月泉山庄温泉度假酒店”。这一行篆体金字,由爸爸亲自登门拜托沈嘉越的外公题写。
林辜月跟着沈外公学书法好几年,结果真正的用武之地,是让所有会员客人进房时,能够在水果篮旁边看到一张端端正正的手写欢迎卡片。
毕竟,在这里,只有她能将沈外公的字临得七八分像。
爸爸把家里新开在山上的酒店交给她,美其名曰,学习商业管理,锻炼统筹思维。但更准确而言,她所做的事情是打理爸爸过剩的人脉。爸爸来不及或懒得见的甲乙丙丁,全部都会出现在月泉山庄的包厢,由林辜月来招呼。
在商学院学过市场营销初阶课,最核心的基础概念是4p(Product,Price,Place,Promotion)理论。产品是林辜月,地点是月泉山庄,促销方式是她的笑容、举止和言谈。唯独价格不明。而价格是产品的价值体现,营销则是为了让一件物品的标价远超出它的真正价值。林辜月在月泉山庄,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定价。
她辛苦学习了四年的金融与精算知识,考出的几张证书,无尽的实习经历,都不过是牙齿和嘴唇触碰间的一桩美谈而已。她最终能有几分价值,取决于那些包厢里的人能有几分地意识到,她背后所站的人是谁。
前十八年当妈妈的女儿,中间四年当商科学生,往后的人生,她都必须得是爸爸的女儿,否则她一文不值。爸爸何必耿耿于怀出身与学历,分明他早已经无师自通,是林辜月最好的商学教师了。
她走到二楼的西洋式酒水厅,裴经理已经在那儿等她了。
裴经理是爸爸指派来教她工作的领导。除了时不时接待长辈,她多数时间都跟着裴经理学习,熟悉酒店运营流程。
今晚要研究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林辜月坐下来心想,早知道,她去学会计会来得更方便。当初她问爸妈分不分得清经济和金融,爸妈果然就是分不清的,学商在他们看来都一样,只要和生意和钱沾边,那就是一条完全正确的路。
裴经理撑开眼问:“你一身烟味,以后随身带祛味喷雾比较好,好歹,你在这儿不止要干一种工作。”
林辜月一怔。
“我怎么没有闻到。”
“你闻熟了吧。”
这句话简直像最恶毒的诅咒。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再次抓起领子。
裴经理瞟了她一眼,说:“路过烤肉店也会沾上油烟味,气味本身就由不得人。”
“以后可不可以安排林董的客户和朋友都去禁烟包厢。”
“当然可以,除非你爸爸要你见的人都不抽烟。”裴经理轻快地说道。
林辜月的嘴立即被堵住。
林辜月问裴经理,为什么在这里教她。
裴经理回答,不觉得员工办公室像棺材吗。
林辜月说,确实是。
在酒厅学习,有种在丛林里扎帐篷野炊的感觉,野兽虎视眈眈,他醉任他醉,而我一心向明月。练马场里找珍珠,野蛮中寻找自由。
她的脑袋被数字搅乱,越来越飘,开始想象那些喝完酒的人也变成酒杯,酒杯倒酒给酒杯,酒杯满了,酒杯吐了,酒杯空了。
裴经理说:“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困了就先去休息算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林辜月笑着说:“裴姐,你居然会讲诗。”
裴经理说:“不止,我还会讲脱口秀和射击。你觉得我看着像吗?”
她看着裴经理一身干练西装还有她的工作牌,摇摇头:“不像。你看起来很会上班。”
“上班这个词用得好。”裴经理说,“你看着也像那种只有诗和远方的女孩子,而不是学商科来接手爸爸的公司。但你不还是来了。”
但她不还是来了。
林辜月嗅多了厅里冷冽的橙花香氛,终于些微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烟味。她还是笑着:“我确实困了。”
隔天,林辜月起很早,枯坐在电脑前,没有打出新作品的半个字。
她索性去跑步,想让山风和露气把脑子敲醒。
不比城里,山上的四季泾渭分明。这会儿是夏末,紫薇花在晨雾中吐息,一路泛滥。她跑到山溪边,偶遇长居酒店的一群退休的观鸟爱好者,安静地举着长枪短炮,神色沉醉。
紫薇不吵闹,鸟雀不卖弄,整个山头,四处都是引人驻足的风光。爱老师在课后讲解《史记》,常常提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一身修辞的只有林辜月,空无一物的只有林辜月。她越精致,越被大自然讽刺。
有个阿姨喝水时注意到她,极热情地说:“我们都在拍夜鹭。”
林辜月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每一种鸟都有名字。常理更令人诧异。
阿姨健谈,聊自己怎么爱上观鸟,说:“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精神病院,每个人的病床都隔得好远,但好在有一个广场,是能够让所有人变成动物,大家把手举起来围成圈跳舞的。”
那日起,林辜月不再强迫自己非得写出《爱丽丝的诗园》。
她常常在上班前,晨跑到溪边,坐在石头上休息,远远地和他们一起等鸟。夜鹭难等,常出现的是红嘴蓝鹊。她没有专业设备,肉眼眨一眨,鸟就飞得一干二净,捕捉得不清晰。总要等阿姨笑容灿烂地把照片展示给她,她才能深切知道自己方才看到或错过了怎样的画面。
她每天坐的那块石头长出了一根瘦弱的绿枝,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黄花。
她不想压到那朵花,换了离溪更近的大石头坐。湿滑的潮气沁出石面,她屁股刚挨上去,对面的阿姨深吸一口气,屏息,情态庄重。
说明很快就有好景色出现。
林辜月和相机的镜头一样,伸长脖子,向天空探去。身下的石头形状怪异,她坐不安分,小心挪动,重心却骤然一偏,她整个人扑通翻滚进溪里。
阿姨惊叫着向她跑来。
林辜月迅速扬起**的脑袋,指着天更大声地叫道:“鸟啊!”
幸好有人捕捉到了金日临空、夜鹭腾飞的瞬间,阿姨把照片转发给了她,说:“这是这个月来群里拍到的最好的照片,多亏你摔了一跤。”
观鸟团回去了,计划春天再来。林辜月后背一片淤青,好些天穿衣都呲牙咧嘴,更别提跑步。
裴经理说:“这下你玩心也摔散了,得专心工作了吧。今天晚上有组重要的客人,你来负责。”
林辜月始终认为,将访问月泉山庄的人们称作“客人”很怪。她不完全算负责招待的服务员,也不是这座酒店的主人——尽管好像爸爸希望她是。不过她还是选择和裴经理一样,用这个词来称呼他们,因为这让她联想到小时候爱看的《梧桐树庄园》里的佩妮和凯斯威尔,这两个主角也总称呼人们为“客人”。
不过,梧桐树庄园有魔法和绝对的反派,月泉山庄唯一接近魔法的是紫薇花和红嘴蓝鹊,而现在也快入冬了。
反派倒是因为没完没了的工作日而显得无穷无尽。
其中比如沈嘉越。她盯着在桌旁优哉游哉观赏菜单的他,恶狠狠地说:“你就是我领导煞有介事说的那位‘客人’?”
沈嘉越挑眉道:“嗯哼。”
“你凭什么在这儿,不用上课了?”
沈嘉越翘起二郎腿,扬扬菜单,说:“学校期中假呗,乐团也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国了。一家人找个近点儿的地方玩几天,我爸妈还睡着呢,我先来点菜。”
林辜月惊喜道:“叔叔阿姨也来了!”
他瞥向她。
“——但你怎么穿成这样站在这儿,哦,你爸还安排你从基层干起啊。”
“说得好像你将来可以直接当首席,不从基层干起一样,也是,毕竟你大学还没毕业,不懂进入社会后的那一套流程。”
“林辜月!你有病啊!”
在裴经理的眼刀杀来之前,林辜月换上客套的表情,道:“哦,好的,清炒芥兰苗,葱烧黄鱼,脆皮挂炉鸭,瑶柱豆腐丝羹,扬州炒饭,只有这些菜吗?这位客人,还有什么需要吗?”
“你自顾自在那儿编什么啊?”沈嘉越扯嘴角,多翻了几页,发现新大陆,阴险得像强盗,“哦,我还需要避风塘炒鱿鱼,芥末凉拌章鱼丝,糖醋珍珠丸。”他眼睛一亮,找到一道更终极的菜,手指大咧咧地一点,“糖醋鲜椒八爪鱼。”
“反正进不到我嘴里,你爱点就点。”
记下菜单,她悄默声地把沈嘉越的头摁倒。胳膊用力一动,牵动后背的那片淤青,痛得她挤眉弄眼。她不甘心,硬是用皮鞋后跟结实地踩了一脚沈嘉越,要他也跟着痛才算公平。
沈嘉越一头撞进菜单,又被踩了,咬牙切齿:“幼稚死了你!工作了还这么幼稚!”
林辜月差点要拉长眼角做鬼脸,意识到裴经理可能在盯梢,遂云淡风轻道:“你才幼稚,你最幼稚。”
沈阿姨和沈叔叔下楼,听沈嘉越抱怨刚刚的事情,沈阿姨颇高兴道:“幼稚好呀,我们宝贝就该幼稚点。”
沈嘉越说:“真不知道桥儿你嘴巴里的宝贝到底指谁。”
沈叔叔掐他脸:“桥儿这名字是你喊的吗?”
他们闹着笑着,林辜月心中一动,不想走开了,计划再嚣张一晚,找裴经理告假两个小时,好陪沈阿姨沈叔叔吃个饭。
裴经理早有预料,大方道:“看在你来月泉山庄就没有过周末的份上,最后给你三天假,好好陪陪家人。”
林辜月听到那句“家人”,用力地点头,脱了制服,换上运动装,像只小鸟一样飞到沈家的饭桌旁。
沈嘉越冷呵道:“还不是得吃你最‘爱’的糖醋和鱿鱼,不如刚刚对我好点。”
林辜月这回是真对他做了个很丑的鬼脸。
沈阿姨连忙重新招呼服务员,挑林辜月爱吃的菜点。沈叔叔拿了个沉甸甸的纸袋子交给林辜月,说:“前阵子去比利时旅游,买了些觉得你会喜欢的手工曲奇,工作期间溜溜缝正好,千万别饿着啦。”
林辜月兴高采烈,当下就尝了一块,味道熟悉,但想不起在哪里吃过。
沈嘉越要抢,她抱紧了,扭着身子故意不给。沈嘉越愤然道:“我这次回家才发现我们家的零食柜里全是你喜欢吃的东西,都是我爸妈准备的,真不懂谁是他们亲生的。”
林辜月边咀嚼,边说:“你自己回忆回忆,也不看看平时谁对他们更好。你不在云江的时候,全是我在陪他们。所以这都是我应得的。”
沈嘉越开起玩笑:“你该不会故意一直对他们很好,就等着什么时候把我赶出去,替代我在这个家的位置吧。其实一切都是你的诡计。”
她神秘一笑:“被你发现了。”
沈嘉越翻了个白眼:“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桥儿,你看你的宝贝成什么样了,再幼稚下去就完蛋了。”
在留学的时候,她从来不会把吃饭打算得仔细,恨不得把冰箱里的食物打成糊喝,有点血糖就不错了。
但沈阿姨和沈叔叔都爱钻研食物,那两天总来找林辜月商量下一顿要吃什么。所以林辜月不得不动脑筋思考这件事情,一天清醒的十几个小时会明确地排列成三顿饭。
过去的日常卷土重来,来自小时候的惯性,宛如风般托举着她。她和最实在的那部分自己十指相扣中,思维没有游离在表情之外,四肢的触觉平稳而不麻木。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幸福,但是很符合曾经对家的概念。
他们在月泉山庄的最后一顿晚餐,沈叔叔点了酒。从前有应酬或聚餐,都是他来开酒,这几年养身,不沾这些,今晚觉得高兴,难得再喝。
沈叔叔享受似地酌了几口,透明的眼镜片很快被脸颊也熏红了,声音也拖得找不着调。
林辜月今天发现,沈叔叔其实并不是酒量多好的人。
她偷偷地把沈叔叔的酒杯调换成开水杯。她动作之间,沈嘉越把筷子碰掉,正好去捡,低头抬头的瞬间,瞄到她脖子下金光晃动的玫瑰花。
“你还戴着这条项链。”
林辜月的脸一热,闷闷道:“嗯。”
沈阿姨好奇,问:“是呀,辜月戴这条项链戴很多年了。”
沈嘉越咧嘴揶揄道:“那可不,叶限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林辜月比沈叔叔更像酒精上头,晕着脑袋,把项链藏进领口里。
沈嘉越“啧啧”几声:“但说实在,林辜月,我觉得你爱惜得有理。当年,我几趟抽空回云江,也没干什么别的事情,光跑叶限舅舅家,看叶限对着这玩意儿敲敲打打,钉钉锤锤的。要说这点上,他真是一片苦心,而你也真不辜负他的苦心。”
沈嘉越形容得很朴素,可林辜月却幻视那个年纪埋在桌前专心致志的叶限。
她羞得在饭桌上暴露太过,反而理直气壮道:“当然了!不然这么多年,它能不生锈吗?我维护得可好了。”
“生锈?”沈嘉越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后半生到底还见过合金吗?哪个含铁的玩意儿天天戴寿命还能长成这样?”
林辜月的心脏荡起秋千,猜不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沈嘉越用嘲笑的口吻,说:“你简直是猪,这明明就是黄金啊。”
沈阿姨在旁边一怔,问:“可是那会儿,他哪来的钱买黄金?”
“用小时候戴的长命锁融的呗。他十七八岁的时候,手头上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了。他做手工再厉害,也是初学者,不熟悉要怎么保存,浪费好多料子,那么大块的长命锁,变成这么小的一朵玫瑰花。”
沈嘉越的咬字轻飘飘,却重重地打向林辜月。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为什么……”她仿佛在下坠,喃喃地自我解答,“叶限实在对我们好得太过头了。”
就连貌似平常的祝愿,都溢出了边界。
“我们?哦对,你说的也是,我怎么没收到个长命锁融的什么,要不我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向他讨一讨好了。”
林辜月把水打翻了,连忙抽几张纸,弯腰擦地。
沈嘉越见她痴痴劳动的样子,趁机踩她一脚。结果很遗憾,她在这一分钟里,好像没有痛感。
沈阿姨倒了一小杯酒,默默地喝尽了。服务员送了前菜,她给一桌人都先舀了蟹粉脆米羹开胃,重新愿意开口,问:“那嘉越送了辜月什么十八岁生日礼物?”
林辜月神游回来了,替他回答:“洋娃娃,送了十几年的洋娃娃,不过那一年后就不送了,改送了四年的运动鞋。”
沈阿姨漂亮的眉头一皱:“没意思。”
沈嘉越说:“哪儿没意思了?我脑细胞一共就那么多,每天拉提琴就拉掉**成。”
林辜月顺口问:“那后来怎么不再送娃娃了。”
“因为,”沈嘉越稍一停顿,“买不到了就不送了呗。”
“有道理。这系列都绝版了,我都不晓得你从哪里买到的。”
沈阿姨撇嘴,小声嘀咕:“一点都没道理。”
菜一道道地上,他们一道道地吃。
沈阿姨微醉,说:“第一次见辜月都还是那么那么小的时候,现在都开始要工作了。还记得以前辜月和嘉越还喜欢在家里玩躲猫猫,但现在长大了,家具就藏不住你们了。”
她把包抬起来,给他们看挂在包链上的串珠挂饰,有些珠子都掉漆了:“我以前随口说,哎呀,新买的包包颜色死气沉沉的有点后悔了,辜月就给我串了这个,说,阿姨,把这个挂在在包上就有颜色了。”
沈阿姨放下包,撑起脸,眼睛明亮。
“有次,我咳嗽了谁都没发现,但是辜月就发现了,还给我买雪梨汤喝。还有,你们学校之前叫小孩给父母写感恩卡片,嘉越跟我闹别扭不给我写,辜月就替嘉越写了送给我,那时还说,千万不能把阿姨落下了,我当时真的,这辈子没有再听过比这句更让我感动的话了。”
沈嘉越忍不住插嘴:“桥儿,你讲的事情都多久以前了。”
“对你们来说过去很久很久的事情,但对于我们长辈而言,只像发生在昨天。有的话跟他们父子不能讲,只能和辜月讲,因为辜月最懂我了。经常在想,要是辜月可以是我家孩子就好了。我以前和别人……我们都说,辜月真是天使一样的女孩,长得像天使,人也像天使。”
沈桥是不会告诉他们的,那个“别人”并不是真的别人,而是叶限的妈妈。
她也早早地从她嘴里听说过叶限的长命锁。
“叶限这孩子现在挺活泼健康,其实刚出生没多久可磕碜了,频繁生着病,买了这把金锁挂身上了,才彻底死里逃生,从病房里爬出来。我可特地告诉他啦,他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没出过任何岔子,完全是因为有这把长命锁在镇着他。”
所有小孩们不了解的事情,大人通通一清二楚。
可沈桥希望今晚很完美,不想提起另一个男孩,更不想提起灾难一般的旧事。一切事实只为时光服务,而这是独属于他们四人的时光,所以她可以决定泄露多少事实。
她注视林辜月和沈嘉越,仿佛要一眼将他们压缩成小时候的模样,方便此刻的相对更天经地义。
林辜月被夸这么久,只当他们现在已经到了那种长辈望着他们就容易开始忆往昔的年纪,很不好意思,说:“阿姨,哪有那么夸张。”
沈嘉越也说:“我怎么感觉我以前也做过不少类似的好事儿,都没见过你夸我是天使。”
“你跟辜月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啦——”
这时候,沈叔叔大梦初醒,找回自己本来的杯子,突然问林辜月,月泉山庄还推荐什么酒。林辜月不懂酒,说不上来。沈叔叔说,如果要继续干这行,那最好得懂。
沈嘉越说,没关系,林辜月要是不干这行,那就不用懂了。
沈阿姨大笑,说,嘉越终于会讲话了。
饭吃到末,沈叔叔彻底喝醉了,一手搂林辜月,一手搂沈嘉越,跟路过的服务员炫耀:“我女儿,我儿子,是不是很好?”
服务员看着像刚来的,惊慌失措地点点头。
沈阿姨微笑地把手机给服务员,说:“帮我们一家拍个照。”
林辜月和沈嘉越被勒到喘不过气,费劲又配合地比剪刀手。照片拍好了,沈阿姨摸了摸手机里的照片,给桌上的其它三个人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很像一家人。”
他们伸脑袋,埋在一块儿看照片,沈阿姨开玩笑地说:“听辜月妈妈讲,最近正在给辜月介绍结婚对象。其实要不然,辜月和嘉越结婚好了,这样我们就真的变成一家人了。”
沈叔叔挥舞手臂,跟着说:“结婚好啊,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沈嘉越惊得一动不动,饭桌凝固半晌,他正要开口打破尴尬的气氛,身旁的林辜月便笑开了。
“叔叔阿姨,我不结婚,我也不和嘉越结婚。”
沈阿姨握着林辜月的手,握了许久,两个人的手心散发只有对方才知道的温度,声音低低地说:“阿姨开你们玩笑的,忘记你们都长成二十几岁的大人了,还以为是小时候呢。”
沈叔叔迷蒙地说:“不是小时候,所以才可以结婚啊。”
沈嘉越叹口气:“老爸,我带你回房间休息。”
沈嘉越扶着沈叔叔,沈阿姨牵着林辜月,他们走进回客房的电梯,四个人的身影齐齐地映入镜子。
到了楼层电梯门重新开启,沈阿姨和沈叔叔脚步留恋,频频回头。
“看什么看,走啦。”沈嘉越拖着他们,说道。
沈嘉越把爸爸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子,掖好被角,还听见他嘴里含糊地念“结婚,结婚,结婚”。他走出来,看见妈妈依然牵着林辜月的手,不禁头疼,无奈打断道:“桥儿。”
妈妈松开了手。
而林辜月左手像握着什么似的,捧在胸口,认真地说:“阿姨,曾经的岁月不会因为一场婚姻亦或一场恋爱,就被否决。一种亲密的关系并不比另一种亲密关系更加高级。成为大人以后,人们仍然有无数相爱的方式。我永远都是我,我在你们身边的身份,也永远不会发生改变。”
沈嘉越看到妈妈眼底的泪水。
“我并不怕自己长大,我会努力地让自己绝不在未来的日子里归属于任何人,我会坚持地爱过去所爱的每一个人,嘉越一定也一样。所以你也不要怕我们长大,好不好,阿——”林辜月咬住嘴唇,停顿了一下,狡黠地翘起下巴,“桥儿?”
妈妈愣住,随即笑了笑,泪水却同时滑落。她向前一步,把泪水轻轻蹭到林辜月的肩上,又看了林辜月好一会儿,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进屋了。
沈嘉越长舒一口气。走廊里只剩下他和林辜月。
“你妈妈刚刚把这个给我。”她摊开手,一张平安符,“她说,本来想送一个翡翠手环的,那是你奶奶在你爸妈结婚那天送给她的。但是,她说觉得我应该不会收,就算收了也会很有负担,所以就和你爸爸一起去庙里帮我求了张平安符。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求平安符。”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们还真是……”
“还真是——对我们太好了,从小时候到现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对我们很好,对吧?”
“对。”
他们静默片刻,沈嘉越开口:“我爸妈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因为以前我们两家当邻居来往惯了,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现在你们搬家了,他们不太习惯,有点孤单了吧。”
“我知道。”林辜月垂眼摩挲平安符,“我甚至知道,他们为何不放过刚刚电梯里的镜子。那面镜子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厄里斯魔镜,看见镜子就可以看见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在那一瞬间,我们确实是一家人。”
沈嘉越扶额:“你不要再重复这个词了。”
“……我曾经,真的希望你的爸爸妈妈能够是我的爸爸妈妈。”
沈嘉越闻所未闻,分外讶异。
“当然,那是因为我自己的家庭氛围一般,所以很羡慕你。可是,我不会骗自己,他们始终是你的父母,也只是我的叔叔阿姨。从前老开玩笑说你是我的弟弟,我其实一直特别清楚,我们只是好朋友。但是,幸好有你们的存在,我对‘家人’这个词的解释从来都积极而珍重。那些听说过的,或是亲身经历过的糟糕亲缘关系,都改变不了我。我每想到这个词,心里涌上的只有幸福和浪漫,所以我也愿意用这个好词去定义别人,这是我最感激的事情。”
沈嘉越不以为意地耸肩,自在地笑起来。
“感激那就去大堂当众弹首钢琴曲,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首《踩到猫了》。”
“你这人真的有够烦的,我怎么跟你就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呢。”
她又要去踩沈嘉越的脚,沈嘉越躲闪开,她一个箭步半跪在地上。
他们在走廊里大笑,笑得像小时候。
那首蹩脚的钢琴童谣干脆一欠到底好了。林辜月心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