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看方晓琪跳舞,妈妈则开始看电影。林辜月瞥见过几次,妈妈的平板里永远都是《乱世佳人》。妈妈张惶地说,只是为了看费雯丽,因为听说这是全球最美的美女。
过了几天,林辜月又看到妈妈在读原著《飘》。妈妈更慌了,大声说道:“会认字的人看书有什么奇怪的?”
林辜月当然不觉得奇怪,奇怪的是妈妈干嘛要遮掩。
后来,妈妈喊林辜月帮亲戚家正读小学的小孩写作文,那叛逆小孩欠了一堆的作文作业,短时间赶不完。林辜月压根儿没听说过这个亲戚的名字,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揽的活。
林辜月看着图片里的作文标题,发现自己什么想法也没有,她既写不出秋游之乐,也写不出扶老奶奶过马路之满足,还写不出对师恩、父母恩之感动。返璞归真最难,而她仿佛失掉了孩童的视角。
她觉得不可思议,然后坐在电脑前,打开Word文档。
去模仿,去揣测,去量度。幻想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
光标闪烁,页面空白。
时光塑造人,同时也不放过不愿长大、只愿用一生去写童话的她。
她忽然一下子不擅长记叙,文字颠三倒四毫无逻辑,情绪起主要作用,并且由于太喜欢回忆与张望未来,所以日记里全是很抽象的插叙。写的时候很方便,但就像打印书时用了节省成本的轻量纸,回顾起来才会发现纸张全发黄长斑,一摸全脆了,哗啦啦的纸屑沾上手指。放下书本,走出几里地,忘了这茬事儿,不小心揉揉眼睛,立马开始过敏发痒。眼泪都流到下巴了,她甚至还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她必须得让自己记点什么。于是在日记里写道:“今天妈妈又把我带去医院了,爸爸也陪我们,医院门口的红糖馒头,好吃”;“温澜,不对,等等姐姐回云江看我了,和郑克哥哥一起,他们好般配”;“叶限来家里了,这次他没有给妈妈带花”;“沈嘉越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结果他居然先哭了”;“盛放和宣阳去云江最高的山上摘了一片鲜红的叶子送给我”;“去动车站送时洇开学,时隔多年第二次去动车站,怎么老有人一直在拿包打我的头,没素质”。
她的生活变成《安娜·卡列尼娜》的章节标题,一度怀疑是否也会拥有安娜·卡列尼娜的结局。
宋等等把攒了几年的年假全休了,来家里照顾她很长一段时间。
林辜月问:“姐姐,你不讨厌云江了吗?”
宋等等说:“还是讨厌,但我最爱你了。从你只会读拼音,还扎着双麻花辫时,我就最爱你了,爱到不讨厌云江了。”
林辜月知道宋等等的爱,也知道所有人对她的爱。可是她在这清晰且丰富的爱中,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恨。
她恨教育,恨道理总是横叉在理解前面,恨字里行间清晰如横平竖直却被误读,恨开口时要伴随无数起手式,恨盲人不倾听一心在幻想锅底的月亮。
在这无限的恨中,她最恨自己,最恨这企图用文学遮天的自己,毁掉了梁好所向往的未来。
岑阿姨又来家里了,她在房间,悄悄地和妈妈说:“所以你看,小孩不能乱读书的,不然在自己认识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全部都是别人的认知。把别人的认知当作秋千,荡到天空就以为插上翅膀了,以这种方式去面对世界,结果别人自杀,自己也觉得自己应该去死。根本建立不起什么自我。幸好辜月有你这样的妈妈啦,一直都在把控她。那个乡下小孩的父母能起什么作用呢。乱读书,所以一辈子就这么自恋地毁掉了。但我告诉你,偏偏这种小孩会很享受毁掉自己的感觉。他们会把自己毁掉的人生当艺术。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溢出的思维活动,是生活里的浪费和消费陷阱,是资本化后的美。他们又不要当商品,又要自然和优雅。所以不明不白,过得乱七八糟。什么书呀,画呀,电影呀,看看就好,施工教堂的人未必全都是神的信徒,可别信任创造艺术的人。”
宋等等冲进房间,没大没小,指着岑阿姨的鼻子,把岑阿姨臭骂了一顿。一切都当着妈妈的面,妈妈竟然一点都没有阻拦。
林辜月呆呆地站在原地。
曾经的温澜姐姐,如今的宋等等姐姐,成为了林辜月的一个很好的榜样,她是看着她走过的路去走着自己的路,而她却没有成为另一个很好的榜样。
梁好没有自恋,也没有享受。
梁好不是被书本毁掉的,是被她毁掉的。
岑阿姨被气跑以后,林辜月听见宋等等和郑克打电话。
宋等等小小的身子藏在窗帘里,声音无比坚定:“……我们不能享受着辜月的善良,却指责她的善良。明明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为什么把错归结于她的理想?那个乡下小姑娘也是一样。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要一边表示‘为你好’,一边把‘你’通通否认了?否认完了呢?‘你’会变得更好吗?我再也不想在辜月面前装作一个通透成熟的大人,我只想要理解她,像她所对我做的那样。”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林辜月究竟在为何而消瘦,他们都在忍受着这个不争气的她。她再也消耗不起大家的时间和爱了。
林辜月沉默地等待她挂断了电话。
宋等等回身,惊讶地看到她,转移话题说:“你们学校已经开学一个多星期了,要不要干脆申请休学,休学也是学啊。”
林辜月摇摇头。
“夏天早就结束了,我休息够了,我想去上学。”
林辜月铁了心要一个人走,不知哪来的鬼力气,自己收拾了三个大箱子的行李。妈妈的护照还在签证有效期内,本来要去陪她。宋等等其实不赞同林辜月的做法,却还是依照她的想法,巧舌如簧,把妈妈劝住了。
叶限已经去北京报道了有一阵时间,大陆学校难请假,他每天打电话给宋等等问林辜月的情况。林辜月要走的时候正好是周末,他辗转地从北京飞回云江,特地来送她。
她眼神空洞,从光亮简洁的机场地面,挪到叶限汗流不止的繁忙额头,机械地拿了一张纸,伸手给他擦汗。
她的头发掉了大半,从前的发圈束不牢她的长发了,一抬手,发圈就掉下来。
叶限忽然将她拥进怀里。她瘦得很怕冷,提早穿上羽绒服,但枯瘦的身体没有撑起那件衣服。叶限收紧胳膊,胖衣服里的空气“噗”一声地挤出去了。
她想逃开这个怀抱,却是第一次,叶限没有尊重她,反倒将她抱得更紧了。
“林辜月,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好好看路,注意安全。”
她的内心很悲伤,却无端地笑出声了。笑得胸膛起伏,身体里微弱的气也从喉咙里逸散。叶限趁机又搂紧她。她在亲密无间的真空拥抱中,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此刻是什么形状的,一定快要将他割伤了吧。
叶限又说:“你没有忘记,我最羡慕你什么吧?”
回忆如同眼泪般扑朔滴落,她忽然什么都想起来了。是的,她有着一个最令叶限羡慕的“林辜月时刻”宝盒,储存了一切幸福记忆。她该比任何人都知道什么该被珍惜,什么该被保留。
在林辜月时刻里,林辜月是无敌的。
旅途很顺利,除了因为过瘦的体型以及和护照照片上不符的脸蛋,加之上学迟到,海关全方位地盘问了她一番,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当成瘾君子,关进小黑屋遣返回国了。所幸她的出入关记录比她本人的容貌有说服力,能够证明她对这个国家是无害的。
林辜月落地第二天,就到学校上了课。这学期的课都是她在网上学前注册时乱选的,根本不记得自己选了哪些课,对课程安排一无所知,当天才查了自己的课表。
她撞上一场微观经济的选择题测验,她合上电脑,直接下了阶梯式的座位,和老师一通瞎掰装可怜。老师捉着她的手,很是同情,免了填写特殊情况考虑的表格,直接给了她补考机会,安排在再下一周。
林辜月的公寓离学校很有距离,她打车回去,匆匆上了个厕所,马桶竟然堵了。她从网上找来办法,一边摁着马桶的按钮,让水持续流动;一边抱着笔记本电脑,在学校网站上补着理论大课的录像。
她听到了那句“经济是一门艺术”,立即想起了不久前岑阿姨的那番话,来不及冷笑,马桶“哗啦”地发出打雷般的声音。
当坚强的人很难,但是当繁忙的人很容易。
忙碌像一层浓厚的舌苔,隔绝了她的感知,她学习得昏头昏脑,没有很快品尝到留学生活的本味。
她依旧很会背书和刷题,测验过关,还拿了高分。
林辜月假模假式地拿书上没读懂的理论去找W老师要解答。W老师和她闲聊:“你打算工作还是一直学习,将来做研究?读商科的学生应该都想去工作吧,那你应该多读一个专业才对。你的专业是金融吗?金融生百分之七八十这辈子都用不上期货期权方面的知识,你们在学校学的东西市面上早就没人在用了。像什么MM theory,完全是胡扯理论下的胡扯计算。你觉得学校这么多课里哪个在工作上有用,哦,你才刚来。我在第一堂课就向所有学生推荐精算。未来是数字的世界啊。”
林辜月非常听话,大一的成绩不错,过渡大二的假期立马申请了双专业,拿到了精算专业的名额。
她穿上了商科的棉袄,太过轻松,由此可见,其他人其实都没有听老师的话。
但在此之前,不受控的情绪导致了学习对她而言,最终成为了一件比以往困难的事情。她得付出更多的努力,甚至是和学习无关的努力,才能做到和初高中一样的成果。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核心,常常各种行为,都是靠认知以及道德感,在引导她应该怎么做,而并非发自内心。
她假装外向和开朗,假装很擅长问候“How are you”。每个晚上,她好不容易崩溃大哭后睡着,却只会重复做两种短暂的梦。一个梦是自己在公寓和学校图书馆吃鱼和剃鱼刺。另一个梦是自己给一本漫画书涂封面,好让它变得和别的漫画书一样。
她比以往还刻苦,也比以往更深切地体会到一门学科入脑后带来的动荡。学商让她越来越薄,刻薄,单薄。薄得没有人情味,薄得觉得如果可以实现宏观目标,那么个体牺牲在所难免。
她曾经想过人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个很小心的思考,按照约定,她的脑子里没有产生任何会让叶限感到不安的念头。
但那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忍不住倾向于:在这个社会上生存,不需要成为多好的人,只要有基本人性与道德观,以及能够成为效用的工作能力。人类不是神,是社群生物,如很多人所比喻的——大部分人都是可被替换的螺丝钉。人类是不可能找到活着的真正意义的,或者说是找到能够跳出世俗的意义,生命在可被利用的时候才产生价值,譬如劳动力购买力。当失去这些的时候,其实人在所定义的社会里,就是没有价值的。大家原始的呼吸吃饭睡觉,都是毫无价值的。生而被支配,然后再按照社会规律被压迫然后创造价值,这就是人的一生。
然后林辜月把这段话发给时洇时,时洇说,只要存在那就有价值。
林辜月说,你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
其实她也根本不明白,究竟是时洇没有懂林辜月在说什么,还是林辜月钻进死胡同不懂时洇在说什么。
时洇又说,你就是因为总是去思考那些很正常的事情,所以变得不正常。
接下来,她们吵了很凶的一架。
林辜月把最难听的话都对时洇骂出口了,她能察觉到时洇很受伤,可她没能住嘴。她们很久都没和好,只从别人嘴里打听对方的近况。
和时洇冷战的那阵子,林辜月总是想起张爱玲用“薄荷酒里的冰块”来形容倒映绿灯的窗户,最后雾浓了,冰块化进夜里,灯光看不见了,窗户也模糊了。郑克在初中的文青时期爱提“虚无”二字,这两个字正好恰当地形容这种感觉。
W开头的教授仍旧很喜欢在课上提及“经济是艺术”。每到这句话,底下都有人在窃笑。
而她在无数次的窃笑中,迟钝地明白,自己半年前在慈善小学,躲在朱老师那儿,究竟在书里想找的解决方法是什么了。朱老师说得对,这个答案在书里找不到。
而且实际上,所谓的解决方法只是一个优秀的借口。
她要告诉自己,她不是先爱看书才爱写作,而是先喜欢创作故事才选择去看书,学习别人是如何使用语言进行表达的。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弄反了因果。
所以不读文学专业,不去上那个瑞典籍教授的课也没有关系,不耽误她的创作童话。
可惜的是,这个借口若是要诞生,本身也很需要幻想,她的幻想被打断了,于是没能告诉梁好。不可惜的是,即使时光倒流了,她编造出了这个完美的借口,告诉了梁好,梁好也不会信的。
她对这世界、对自己,都没有话要说了,所以也没有必要再练习表达。大一整整一年,除了教科书和参考文献以外,她什么文字都没有读过。
在学习以外,她生着时洇的气,却干着时洇建议的事情,“别胡思乱想”,开始寻找新爱好,沉迷起观看好莱坞黄金时代的黑白电影。
有一天,她放着看过无数遍的《日落大道》,把洗完的衣服都塞进烘干机里,回头看到女主角诺玛和她的管家正为黑猩猩举行葬礼。
洗了个澡回来,背景音乐响起《友谊地久天长》,诺玛和男主角罗伊在床上相拥。
这是她那段时间里最喜欢的电影。默片出身的演员诺玛难以适应有声片的演绎方式,被电影工厂淘汰,畸形地活在当巨星的梦里,与现实格格不入。
说不上感同身受,林辜月能理解诺玛。
她也与商科格格不入。时洇教训她的话其实很对,她确实企图用从小到大惯用的敏感的感性思维来解释商科。
电影播到了结局,诺玛开了三枪,杀死了罗伊。记录犯罪新闻的摄像机对准她,她误以为自己终于又拍上了电影,美丽地走下台阶,扬起下巴,眉毛抬到夸张且骄傲的角度,宣布自己准备好拍特写镜头了。她的面孔逐渐模糊成白雾。这个奢靡的故事在她的满足之中结束了。
林辜月第无数次泣不成声。
大一期间没有回国,更多是不想见到妈妈。妈妈着实不适合摆出紧张兮兮的表情。
至少在手机视讯里,林辜月可以用浮肿敷衍妈妈是健康地长胖了。
这年,没有真学到多少知识,商科的最浅层的一面已经足够像利刃,一遍一遍刮掉“学业繁忙”带来的麻痹感。她不断追求“有用”,却在心底拒绝“有用”。她努力成为精明的商科生,却又怀抱文学与童话的幻影。
林辜月糊弄不了自己了。她为无法像他人一样看到存在价值而感到遗憾;为单薄刻薄、越来越薄的思想而痛苦。
世界没准并不功利,功利的其实只是她而已,所以也为变了的她而看到变了的世界而伤心。
越忙,她的情绪竟然越浓重,本我与被灌输的新知识也越无法融合。她慢慢地恐惧起忙碌。大一下学期开始了,她很嗜睡,起不来床,又在开学缺席了。
直到那天,叶限的小狗星星去世了。他们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讲了六个小时的电话。
叶限给她唱《种太阳》,然后问:“你觉得太阳真的能被种起来吗?”
林辜月说:“不觉得。”
叶限说:“所以知识就只是知识而已,你并没有因为新知识变成新的林辜月,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正是因为你没有变,所以才为那些知识感伤挣扎。”
林辜月又嗜睡了一周,清醒以后,重新想起叶限的话,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宁静,感受到了久违的饥饿。
学习变得容易了,她也不幻嗅了,迎着太阳走出了门,学同学们去健身房,或者在河边晨跑。她恍然间发现,人类存在的意义或许是“见证”。她不伟大,但花开与下雪伟大,潮汐与星移伟大。她身处这个世界里越久,她见证的伟大也越多,她感受的价值也越多。
干脆不要把自己当成价值缔造者。
她是价值的见证者。
几年前虚张声势告诉宣阳的话,她那会儿才真的明白并实践。
她还是那么烦运动,可是她真心地热爱深呼吸。
期末吃胖了,林辜月买了大一尺码的运动服。
洛杉矶的第一个夏天,她的大一结束了。考完了最后一门,她回家换上新买的衣服,在河边来回踌躇,天空蒙蒙下着冰凉的小雨,她的身体渐渐潮湿到有了份量。
这是她所能在洛杉矶找到的最像云江的地方,这下雨的天气也是最贴近云江的天气。她精挑细选,等到了这个完美的时机,鼓起勇气给时洇打了个电话。
旻州也在下雨。
“我从来都坚定地认为你不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时洇说。
她们仿佛毫不相干,但却是偷偷在泥土下部分根茎缠绕的树。“与你同在”里的“你”背后是有准确人名的。
雨幕之中,道路发出模糊的回声,兴许是她们童年抬头对天空说的那句“新年快乐”四散人间后复出。那时那刻,她重又感到希望。
这份希望加固了她的平和与宁静。与此同时,出道作《爱丽丝的病床边》被版权方看上买走了。所有人都在祝贺,爸妈高兴极了,说这份得意足够胜过沈嘉越,和叶限并肩。林辜月却没感到多舒坦,因为她没写出任何新的像样作品。
她捡起高三的备忘录,寻找着新故事的灵感,但是似乎,这长达一年的内心洪灾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
她百般调换打键盘的姿势,废稿数十万字,都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童话故事。
郑克说,因为林辜月现在变得太平静了,创作者不能平静,而是要思绪万千,就像格雷厄姆·格雷说的一样,“作者的心中有一块碎冰”,而她的心变成一潭死水了。
林辜月有些愣了,接着说,她这半年折腾得烦了累了,以后再思绪万千吧。
她一平静就平静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