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做了一个梦。
她回到了桦北小学,坐在一年级教室的正中央,往窗外望去,那些没再见过的老师同学们站成一排,像公园里整齐且笔直的树。他们也还以她注视。那些目光如茂盛的枝叶,向她无限伸展。
讲台上是张校长和朱老师,他们讲的不是王尔德、安徒生与安房直子,而是计量经济的检验题,这是林辜月在商科里最烦的课堂内容。
她的身边都是无比熟悉的人,有沈嘉越、宋等等、时洇、叶限、郑克、盛放、宣阳、方晓琪、徐毓文……大家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衬衫校服。
秀珠女士也在这里,同样穿着校服。这一身太稳妥平淡,实在和她张扬的性子不搭。秀珠女士不听课,正走着神,手藏在桌下,缝着一条很长的红围巾。
红围巾堆叠在一起,渐渐长成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在玫瑰花的中央,林辜月看见了梁好。
如梁好的恨意所愿,那届中考结束后,林辜月再也没有找过她。
梁好怀抱玉瓶,摆出观音的姿势,却童气地光脚,盘腿坐在花蕊之上,转过头,掐起兰花指,对她说:“姐姐,认真听讲。”
林辜月立即哭了。
眼泪泡湿了桌上的作业纸,变成脆弱的果皮。老师们讲题的声音新鲜生动,她趴在胳膊里,鼻尖碰到作业纸,闻到似有若有的腐烂的梨味。
过了不知多久,她遗忘自己趴在桌上是为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窗内窗外的人们全都消失了。她脑内的神经线骤然一缩,一只白色的大兔子从眼前咻地跳了过去,它的耳朵上别了一只草莓图案的发卡。
“要去追它吗?”
闻声转头,原来她的同桌是叶限。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她和他。
林辜月没说话,也没动。
她在想,如果突然跑出去,就会扰乱课堂秩序,万一妈妈知道了,一定会批评她。哪怕讲台上已经没有老师了,违反纪律也是不该的,因为只有在没有老师的时候,会继续遵守规矩的好学生才能真正证明自己是个好学生。
当好学生绝对伤害不了任何人,一定错不了。
她乖乖地低下头,手掌平放,掌心紧紧地贴着桌肚的底,用沉默表示拒绝。
叶限微笑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找到她的手,用力地牵起来,带着她跑出了教室。她很心虚,一时感觉自己失去了双腿,下身就像刮起了龙卷风。但她没有想起要回头再去看那间教室,只顾着盯着前方兔子的身影。
突然,背后轰隆地响起来,她扭头一看,是妈妈和爸爸。
仔细瞧瞧,不对,不是他们。那穿着华美的两个人,分明是红皇后和审判庭上的国王!
——在这梦里,林辜月笨得稀里糊涂,可至少认得自己妈妈的头发绝对不可能是大红色的。
兔子在前边跳,林辜月和叶限追着兔子,红皇后与国王追着林辜月和叶限。他们穿过冗长的楼梯,每一段台阶都有着不同的气候,时而下雪,时而飘落叶;他们跑进森林里,四处都是翻不过面的巨大瓢虫,肥硕的虫腿朝天踢蹬;他们滚到书页里,浑身沾满了陌生的古老文字。
他们最终跑到了一个山坡,在最尖处,兔子毫不犹豫地往下跳。
底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洞,林辜月不敢往前了,拽住叶限,生气地回头,对红皇后与国王喊道:“你们为什么要追我?”
“法规第四十二条,不允许穿粉红色的公主裙。”
林辜月看到她的校服在奔跑的过程中,染上了晚霞的颜色,好似在害羞;衣袖仿佛被谁吹了气,鼓成奶油泡泡的形状;衣摆向下拖拽,长出了好几个蕾丝褶子,就像纸杯蛋糕的包装——天呐,她的确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公主裙。
她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怒意,为自己主张道:“这根本不是一种法规,是你们这儿编出来的。现实生活才没有。”
红皇后笑了:“那你觉得什么是现实呢?我在哪儿,哪儿就是现实。”
红皇后和国王步步逼近,林辜月和叶限步步紧退。
叶限说:“要跳进那个兔子洞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如果我们一起跳呢?”
“那我就跳。”
她和叶限转身,深洞里传来幽森的声音,是那只兔子在碎碎念叨:“时间来不及了,时间来不及了。”
林辜月看了看叶限,又看了看洞,奋力向前跃。
而那只被牵着的手却在瞬间空了。
她一边下落,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喊:“叶限!你骗人,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吗?”
叶限看着她,温暖地笑。
“林辜月,你要自由。”他说。
林辜月张开嘴,她想喊些什么,可她没有办法开口。
在这一刻,她醒了。
惊醒带来了疯狂的心悸,如同有只巨大的手穿进林辜月的左胸口,自顾自地玩起猜拳,并且只频频地出愚蠢的石头。
林辜月望着天花板,听着心跳,心想,刚刚好像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她的手摸向枕边,找到用了两年的全触屏手机——最开始,她很不习惯没有按键的手机,新品一代代推出,她却一直守旧,直到那部老机器的内存彻底爆满,才不得不换。
最早用小灵通,根本没有内存的概念,后来上网查,那个年代的手机只有256MB,谁都想不到,如今256G竟然都嫌不够。于是她干脆赶时髦,一步到位,买了1T的内存。信息时代,催人消费的时代,究竟是供决定需,还是需决定供。当然,这个问题的探讨曾经深刻且矫情地写进了她某个学期的期末论文里。
前置摄像头扫到她的五官,手机屏幕自动亮起。
加粗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她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数字下的壁纸是一轮明月,那是去年夏天,时洇拖着盛放和宣阳,一起坐动车去安徽,夜爬黄山,正好碰见的“超级月亮”。
那时放暑假,林辜月没回国,在一家证券所当实习生,机械地替人做着幻灯片和打表格,看见图片里的那月亮,神情恍惚,还以为是他们中的哪个又厨艺大涨,烧了个漂亮的大饼。
方才诡谲的梦中记忆在这刺眼的月光中缓缓浮现。
更具体的内容,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叶限的画面。
林辜月点开聊天软件,又点开置顶的叶限的头像,在消息框打下:“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我刚刚梦见你了。”
但是,她很快地反应过来,自从去年她的生日起,他们的关系似乎就变得有些微妙,于是手指停在发送键上,没有摁下去。
本科四年来,每年生日,叶限都会来到她身边陪她度过,依然那么像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带来礼物。
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叶限总能找到她所没有的。
这对他来说不成负担。叶限高中三年在漫画上的耕耘并不白费。高考结束没多久,肖铭开他玩笑,拿他绘制的卡通人物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包,发在年段群里。因为太抽象,在学校里先风靡起来。叶限很聪明,察觉到了这个风头,迅速地借用肖铭的疯言疯语,绘制了一系列表情包,上传到网络,反响超乎想象,延续至现在。
叶限本人早早是物质意义上富裕的人,以至于沈嘉越眼羡地说:“我们两个余生什么也不干,就靠叶限养,应该也不是不行。”
玩笑是玩笑,沈嘉越一面为叶限骄傲,另一面,产生被朋友甩在后头的郁闷,牙痒了大半年。尤其那会儿,他还没考上本科,独自一人远在巴黎的破旧公寓里挥舞琴弓,抓心挠肝,也抓着莫名其妙跑进厕所的老鼠。
但是,沈嘉越不可能觉得自己糟糕。他的的大脑发育得和蚂蚁窝一样精密,足以安慰自己,注定和“迷茫”无缘。他太清楚了,他所选择和向往的路,和时代的风向标没有关系,无法投机。可他有很不错的家境,稍稍有点才华,再来点努力,这辈子差不了。已经拥有的东西,自然也该被赋予价值,何况他真心地把自己当小提琴家。
他才不认为自己是大部分人。
社会像一座无形的丛林,从每个人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他们的襁褓里放下一块巨冰。谁的冰先融化,谁就能活得更轻松。于是,要么靠沸腾的体质,要么靠家庭的温暖。
大部分人,就像漆黑迷宫里的玩家,听不见任何风声,看不见任何指引,记不清任何方位,只能一只手摸墙,一只手匍匐,走到哪算哪,寻找着暖房,或是自觉奔跑着,提升体温。
童年与青春期被夸“有天赋”,拥有了短暂而残忍的小香炉,瘦弱的火苗照亮起短途;成人后却在各自领域里变得“平凡”和“按部就班”,外头寒风阵阵,刚刚融化的水又冻结起来,比怀里原始的冰更刺骨。
人们一向习惯用天赋来夸奖,其实小孩最有天赋,当一个了不起的小孩比当一个了不起的大人来得容易。
那些从小到大被夸惯了的天才们,最怕被说是平凡和按部就班,这是骂人的话,说你这个人没个性没特色。直到后来都长大了,才知道这是祝愿。你平凡得像没有受过灾的幸运儿,你按部就班得像你的人生是玩到高分的俄罗斯方块,排兵布阵,每个空格都正好满意——如果曾经的天才们能够甘愿地意识到这里,美其名曰认命,那么不管冰还在不在,就已经穿上了肥厚的棉袄,不怕过冬了。
很多人到最后就没有天赋了,只剩下锻炼好的巧言令色,什么能力都够用就好。大家在人生的试管恰恰好好地看准毫升,只少不多。油嘴滑舌是捷径,请不要老实巴交。他们便是这么告诉下一辈的新生菜鸟。这是经验的传承。
林辜月接触商科的第一门课就是微观经济,那个教授的名字开头是W,他说经济是一门艺术。林辜月嗤之以鼻,偷偷心想凭什么是艺术。艺术不该用图表和数字去衡量铜臭的市场。她以为艺术正是因为无用才美丽,而经济在人类的活动中太有用了。商与艺术沾边是在玷污艺术。
后面她开始读金融,金融和经济不同,她没有被告知这是一种艺术,把人架在高处,只说了一切为了利益最大化。但是学到投资里的行为市场,讲人在面对损失与盈利,要损失时,人会选择去赌,盈利时,见好就收只得确定的。然后她想,确实如此。这是运筹帷幄上的关于算计的艺术,商人看得无比清晰。经济学与金融学作为商科的双胞胎,在这点上如此相通。
林辜月在十八岁那一年成为商科生,也在十八岁那一年,意识到自己即将成为大部分人,融入到芸芸菜鸟之中。
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解决比分极大的个人或小组作业,背诵书上的理论知识,开始学习如何分析特斯拉汽车的股市过去十年的数据,和估算今年的结果。
桌面上表格和文档整齐排列,没有一个和童话有关,她的电脑几乎是金融的兵马俑坑。
《爱丽丝的病床边》的腰封上曾经宣传她是天才文学少女,不知有没有半分实在。反正她在商科里当菜鸟是十分真。
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从聪明人变成刻板的傻子。曾经或红或绿跳动最终既定的数字,在她的表格里活不出第二种形象。她一度笨拙到大脑冰封,只感到寒冷。
那时,她的眼前正出现了一件棉袄,犹豫要不要穿上。
小学的班长罗琳评价过她很会说好听话,这可能一直都是她最大的优点。
假如,小时候心里只有一杆秤去衡量距离,那长大的她呢,是否开始用算盘进行打算和计算价值了。
有时候,林辜月充分地怀疑,没准商科才是她的命定之路。
这四年来,她没有真正地休息过,计较时间到像在挑鸡肋上的瘦肉。她自愿申请了双专业,辅修了精算。她不再容许自己停歇,必须找点正事儿忙。实习经验比当年申请大学的文书还要丰富精彩。毕竟,她辜负了梁好,总不能再辜负爸妈。
因此,梁好失学的那个暑假,是林辜月人生中最后一个真正的假期。
那三个多月里,她持续失眠到通宵,灵魂不断下沉嵌入床垫,心灵的香炉也仿佛坍塌,无数属于旧时的情绪烟灰不再遮掩,爆发出来,堵塞了血管。
她产生了幻嗅,那是她最无法忍受的烟味。她觉得自己是个人形的烟灰缸。
她开始不懂呼吸,闻什么菜的香味都是烟味,暑期烈日的曝晒会加剧鼻腔的运动,烟味会更明显,进而难以吃饭和见太阳。她暴瘦了十五斤,看着镜子身体瘦得惊人的自己,觉得眼前的人真陌生,好像一根锋利的针,随时会刺穿地球,没有声息地掉进宇宙的黑洞。
她勉强地对妈妈笑道:“妈妈,现在的我够不够瘦了呢?不用再减肥了吧。”
妈妈却骂她是一具难看的骷髅,抓着她去医院做全身体检。检查出来,什么大毛病都没有,但是缺锌,缺钙,缺镁,什么都缺,营养不良。医生说,再不好好吃饭就得去住院。
妈妈亲自下厨,变着法做林辜月以前爱吃的菜,尤其很常做糖醋。可妈妈不知道,林辜月早就没法吃糖醋味的菜了。她有次看着妈妈严肃的脸色,逼自己吃了几口,肠胃里一股肥腻的恶心感涌上来,冲进厕所一直呕吐,把妈妈吓坏了。
马桶旁边,瘦成柴的林辜月被妈妈抱在怀里。林辜月能够感受到妈妈丰润柔软的胸脯和大臂,忽然心满意足,想着其实妈妈多么爱她呀。原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得靠生病,才能够感受到妈妈的爱,但这样一来,生什么病都不亏了。像那首歌唱的,“离开的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她呀,得幸福才对啊。
可是她看着自己比妈妈长许多的四肢,这童真形态的快乐立即就破碎了。岁月作祟,妈妈的怀抱已经装不下她。
林辜月最恍惚的时候,就点开方晓琪的表演视频看。这没准算她此生唯一一次追星。她一看方晓琪唱歌跳舞,心情就会十分充盈。
光落下来,舞台暖得像烤箱里的转盘,但方晓琪是不会融化的奶油。方晓琪成为了她心中最适合蛋糕裙和泡泡袖的人,是真正的爱丽丝,超越了向秋澄。
网站也会推荐方晓琪的采访。方晓琪的手臂挂满饰品,叮铃咣当得像圣诞树。她握着话筒,说:“我最想感谢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爷爷,他支撑了我的童年,还有一个人是我的朋友,她让我知道这世界上总有人怀抱理想,总有人奔赴理想。我很感谢他们,能够让我成为这样的人,并且也能够让我成为别人的理想。”
然后林辜月就哭了。她再也不看方晓琪的采访,像铺张浪费的小孩,只舔舐布丁的焦糖层,丢掉布丁本体。她明白了,她正在害怕爱丽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