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还应该有下文

下午两点是毕业典礼,林辜月晚上就回国,没打算在洛杉矶多浪费一秒。本科是个太漫长的生长周期,却在结束时唐突,因而那怪诞的梦境格外地牵动回忆,她发了一个格外长久的呆。

前几天大扫除,把行李收拾得差不多就搁置了,没往下干,现在再看看,只剩下桌面部分没整理。

她喝了口水,继续行动。

桌上摆着七岁时叶限送她的陶土画。离开云江去上学时,她老犯糊涂,唯独一再叮嘱自己不要忘了带上它。经年累月,釉彩已经斑驳脱落,角落露出叶限小小的指纹。

她忽然想起什么自己本来要干什么,怔怔地拿起手机。

屏幕一亮就是和叶限的聊天界面。

输入栏的光标仍然在“只睡了一个小时就醒了,我刚刚梦见你了”的句末闪动。

其实,林辜月一直认为,叶限大可不必每年十二月三日飞来洛杉矶为她过生日。因为二十多天后就是圣诞节,她放假就能回国,不差这几天。

第一年,叶限说是担心她一个人生活;第二年和第三年,他说学校有点无聊;第四年,林辜月干脆替他找理由,说:“十二月的洛杉矶比北京暖和多了,就当避寒。”

她也想过在叶限生日时飞去北京,但总是被作业和考试牵制,抽不开身。十八岁的预感成真了,她确实追不上叶限对她的好。

这个规律一直维持到大四生日,也就是去年。那天,林辜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们从一条很空很荡的街上,走回了林辜月的公寓楼下,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宋等等以前给她发过一张与郑克在灯下牵手的合影,林辜月想起那张照片,又看着她和叶限的影子,脑子像被错乱地电波袭击了,她说:“我们这样成双成对的,好像一对恋人。但我们不是,对吧?”

她说完那句话,奇异的电波便消失了,只剩下一条黑色直线,背景尽是白色。叶限正要开口说话,她挥挥手,大大咧咧道:“刚刚是想起了宋等等和郑克的事情啦,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形容。抱歉,哈哈。哦对了,我想起来还要给教授发个邮件。我先上去啦,拜拜。”

她一顿解释,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她收到了叶限的消息,只有一句话。

“我没有不喜欢。”

林辜月当然明白,他又在替她解围,不让她感到难堪。

他向来比她有分寸,从不在她忙碌的时候多话打扰,却在她最有倾诉欲的时候,询问洛杉矶的天气;在她最疲倦的时候,关心她睡得好不好。

林辜月做不到这点,因为她看不出叶限是否忙碌、快乐、疲惫。叶限的头像是他的小狗星星,它离开这世界三年了,林辜月只记得它爱笑。这些年,她对叶限的记忆,并没有比对小狗星星更多。

叶限无条件地风度翩翩,所以林辜月很难自作多情。

那天晚上逃回家,她胡乱地在网站上搜索“神仙出现过吗”、“龙和恐龙是不是亲戚”、“四次元在哪里”。她用很多个新问号去充实大脑,要让自己忘却那个失误。

叶限像往常那样发消息。她心虚,起初不敢回,久而久之,也索性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之后他们再没见面,并不是刻意回避,而是她投给证券所的实习申请通过了,整个假期都没空回国。

在网络上,他们都默认那件事不存在。但林辜月心里仍旧忐忑,她不敢随意发消息,总要思前想后,反复琢磨自己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是否恰当。

毕竟她到了一个被称呼为“天才”已经不大合时宜的年纪。成年以后,天真这个词的贬义从来大于褒义。她比中学时代更理解人们之间的感情,不可能再忽视一句话带来的歧义。

她无法假装不清醒,调侃他们之间的关系,那是在拿过去的时间开玩笑。她承担不起戏弄岁月的责任。

林辜月把那句“梦到你了”修改了好几版,还是删掉了。会掀起浪的话就不要说出口,这是她的评断标准。

桌面只有电脑了,她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两天应该已经不会再有需要用到电脑的时候了,于是把电脑也关机,放进了电脑包里。

在关机前,电脑上显示的Word文档正是她熬夜的原因。大二起重新看书,在废文档上写了一堆废字。第一本书成绩很好,给出版社带来了突破性的盈利,还拓展了动画影视合作的业务。小婷老师对她很期待,老来找她要稿子,她百般推脱,拗不过,最后满怀羞耻心,发了几篇垃圾过去。修修改改,她又出版了三本薄薄的童话书。

然而,她对其中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存在信心。哪怕后记轮到她本人来写了,她也拒绝了。最烂的文字已经被打印成书了,最不堪的她可不能再被烙印下来。

去年的生日后不久,她开始构思这个名叫《爱丽丝的诗园》的长篇故事,虽然想好了题目和大致设定,却始终下不了笔,每次都只能在电脑前掰手指。

她不是天才了,想再变得思绪万千,却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彻底整理好这趟要带回国的行李,林辜月重新爬回床上,凌晨五点十三,时洇忽然打来电话:“哈哈!我就知道你没有睡觉!”

“万一是你把我吵醒的呢?”

“那你现在快去睡觉。”

“好啦,我其实刚刚在收拾行李。”

“那你有空听故事吗?”

话筒传来风声和水声,时洇大约坐在她们学校的湖边。旻大的人工湖是知名的漂亮,至少时洇是这么说的,林辜月也没确认过是不是真的,她这四年总说要去旻大逛逛,就跟时洇也总说要来洛杉矶找她玩,最后到两个人都要毕业了,也没有履行过,只在云江重逢。

但也好,所有去过的地方里,她们还是最爱云江。

时洇的故事讲完了,太阳已经升起很久,阳光将窗户晒得滚烫,为林辜月脖颈下的玫瑰花送来金光。她从来不说这是洛杉矶的太阳。她觉得这轮太阳不来自洛杉矶,而是来自云江,是云江的太阳来照拂生活在洛杉矶的她。

时洇说了很多林辜月过去从来不知道的事情。譬如,她的外婆在不久前病逝,她被她弟时墨当着全家人骂是白眼狼;她和任朝暮突然相遇,俩人较劲至今,没有结果;她初中对不起一个女孩子,高中拼命想办法赚钱,要读文科要读新闻,都是为了还女孩的人情和履行她们之间的约定;去年,那女孩又来找她借钱,骗身份证,她才知道一直以来女孩都在骗她。

林辜月发觉自己没有那么了解时洇,又或者实际上,她一直都不如想象中地了解身边的人,就像站在地球上不会知道地球长什么样,距离越近所看到的也便越有限。

时洇却说:“不是你不了解我,是我故意不让你知道的那些事情。”

“你这样让我觉得我自己好可悲,因为我会希望那些时刻,至少我可以站在你身边。这几年,我都没有为大家做什么,可大家都对我太好了。”

“林辜月,你真的觉得自己大一时一副快死的样子是因为学了难以接受的新知识吗?你根本就是被对梁好的愧疚折磨到想去死,才把那种无法疏通的郁结转移到可疏通的商科上来。我和叶限还有大家都知道。所以大学这几年,才不想跟你讲太多事情。因为一跟你讲了,你就会又开始像现在一样内疚,觉得自己不在国内,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你马上回国,我是绝对不会和你说、说的。”时洇磕绊了一下,“提醒你一下啊,我没有在发脾气,我这人讲话本来就大声,所以你也别对我发脾气。”

前几年俩人那场唇枪舌战历历在目,本质上不算吵架,是林辜月单方面受刺激,对时洇发了场疯。

旧事重提,林辜月哭笑不得。

时洇似乎能想象到林辜月别扭的表情,捉弄似地笑起来,声音清脆道:“打这通电话呢,只是想特地告诉你,把所有的心结都留在洛杉矶吧!我可不会给你机会回云江继续悲伤了。”

“你总是为我着想。”

“当然了。最后一句话,”时洇开心地道,“就像每年跨年,我都要第一个和你说‘新年快乐’,我也得先于所有人和你说这声恭喜——毕业快乐,辜月。”

Elsa作为优秀毕业生在台上致辞。

她是林辜月高二去上夏校时住家的小女儿,没想到两个人竟然这么有缘会在同一个学校的同一个专业。一开始俩人还想装作认不出对方,直到小组作业被分在了一起,才难以演下去。

实际上,林辜月人生中拥有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是银行和证券所的实习生,而是连社区学校都称不上的辅导学校的助教,替Elsa顶的班。商学本身就是一门狡猾的学科,一边讲授赚钱的逻辑,一边又从所有急切想赚钱的人身上赚钱。这是比教科书上的假设更深刻的真理。

大学专业对于她最大的意义,是为她依次解释了那些本来就存在这世界上的知识。

林辜月学习金融四年,没买过任何一支股票。她并非不信任自己的头脑。金融学不断地强调信息的重要性,而优于所有理论知识和市场信息展露在她面前的,是那些太过操弄金钱的疯子。这个地球因为那些疯子,从来运转无常。金融靠着人类的渴望与野心诞生,所有人都妄想一杯红酒可以染红一整片海。林辜月并不愿意被鲜血色的浪头推搡。

Elsa在台上说,大学比起是构筑社会的框架,更像一场交际舞。这句话在长篇的演讲里不足为提,全场大概只有林辜月停留在这里,笑得不停点头。

之后领学位证书拍照片,院长很潮流地招呼她一起比韩式的手指爱心,林辜月心想这张照片的成片一定比W教授口中的经济学要来得艺术多了——尤其当它还需要上学校的官网,花费三十刀才能解锁水印,观赏完整版。

毕业典礼结束,林辜月在人堆里到处寻找Elsa,想和她拍张合影纪念。

她走到半道,便凝固了,因为她看到了彦耀。

半年前,彦耀出现在好友申请列表里的时候,林辜月以为他是留学生代写,没有通过。妈妈打来电话,说这个人是哪个哪个阿姨的孩子,貌似也是她们家远方得不行的亲戚。

这些年距离产生美,母女关系缓和,妈妈的语气温柔得像在念童谣。

“人家家里也是开公司做生意的,他自己也很争气在读博士,形象又标志,知根知底的,他之后读完肯定也回国的。这么一想,不是方方面面都挺合适的吗?”

林辜月倒看不出哪里合适。

“彦耀很喜欢你,小时候和你玩了一回,还抱过你啊,那会儿你三岁,他八岁,你们很亲的,他回家后还天天念叨你呢,这不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吗?你就先通过好友,把他当朋友相处。前几年,小岑说了那些话伤害了你,她也很自责,一直都想要弥补你,所以一直说你的婚事她得上心。她眼光那么挑,我们这边几个熟悉的阿姨的孩子里,她精挑细选,就彦耀最好了。”

绕来绕去又是岑阿姨。林辜月至今糊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妈妈的女儿,还是岑阿姨的女儿。

林辜月衷心地问:“如果岑阿姨不说那些,妈妈也希望我结婚吗?”

妈妈的口吻瞬变,长出骨刺:“我难道还会不希望看到你嫁人吗?你可千万不要学你奶奶那一套,只有当传统的女人才幸福,我不就证明给你看了?”

林辜月语塞。

和妈妈相比,她的记性实在太好了。

这通电话的隔周,彦耀出现在林辜月的公寓楼下,边喝咖啡边打电脑。妈妈坚持不懈地给发过好几次他的照片,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当时果断怀疑是妈妈把她的地址给了彦耀,很无语,视而不见了几回,有天下班回来的路上。直到岑阿姨发来好几条长串语音,柔声柔气地说彦耀是个多么好的男人,错过他又是件多么傻的事情。

被夸奖的彦耀本人还是坐在那家咖啡店气定神闲地敲键盘,仿佛知道他不费力气就能够拥有一个新家庭。

林辜月实在忍不住了,直接走过去,用中文字正腔圆地大骂道:“你不是博士吗?不至于闲到要天天蹲别人家楼下吧?你要真有长辈们说的那样深情,对我这么念念不忘,用得着等到你的试婚年龄才来找我吗?”

彦耀合上电脑,看着她愣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林姨的女儿吗?”

她傻住了,以为彦耀自觉穿帮,此刻不过在故作姿态。但看久了觉得实在不像,他似乎确实不认识她。

她打算拔腿就跑——也确实这么做了,结果彦耀起身笑着喊住她,说没关系,现在请喝杯咖啡就当一笑泯恩仇了,正好他的咖啡杯空了。

林辜月只好在一种想一刀捅死自己的心情里,请他喝了一杯咖啡。

彦耀解释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他的学校离这家店很近,这条街道氛围好,安静人少,适合学术写作,所以这段日子常来。

他又问:“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火?”

林辜月很不好意思道:“真的抱歉。我没有婚姻计划,和家里人方向不一致,所以就带了情绪,没有确认好实际情况。”

彦耀扬扬咖啡杯说:“瞧,这不是就没事了吗。”

林辜月尴尬地在桌下掐虎口。

彦耀又说:“但其实我目前也没有婚姻计划。”

“那你为什么加我?”

彦耀游刃有余地微笑:“卖长辈个面子,到这个年纪总得有点自知,偶尔当当别人的社会资源,损伤不了什么。后面你没通过,我以为就没有后续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上。”

“噢……”

“你提醒了,我还真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见过面,应该是大概你三四岁的时候吧?”

林辜月装傻:“是吗?我没有印象。”

“你该怎么有印象?”彦耀握着咖啡杯大笑,“当时你还很怕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画画,也不来打招呼,我就去逗你了……不过,我说这些,是不是显得我太像个长辈?”

“不会。”

其实非常。她没坦白。

她和彦耀相处得平常且疏离,只会在她每次路过咖啡店对上眼时,打个招呼。

除了上一周,她加了班,回家时天色已经暗了,彦耀捧着一束玫瑰花站在她的公寓楼门口。

彦耀笑着把玫瑰花递给她,他认真的眼神让林辜月很尴尬。

她没收,后退半步,问:“为什么要送这个?”

他说:“你一直带着那条玫瑰项链,我想你很喜欢玫瑰花。”

“……那你为什么要送?”

“因为你马上要毕业回国了,我这年纪还能遇到心动的人不容易。我怕错过你,所以想尽快说明这一点。”

“你不是没有婚姻计划吗?”

“我虽然比你大五岁,但我也会喜欢人,也会想谈恋爱的。我不是在求婚,我是在表白。Luna,我很喜欢你,我期待与你发展男女之间更浪漫的关系。”

林辜月听到最后一句话,就像揭开家常锅盖,里面冒出一锅番茄炒鸡蛋,没有任何惊讶。她不明白彦耀为什么喜欢她,毕竟在她看来,他们唯一的共通之处是英文名都像少儿教材里的角色名,彦耀叫Mike,她叫Luna。

但这原因不值得被追问,她早不是在感情方面迟钝的女孩,一眼明了,今晚所有的氛围和语气都指向这句表白,她的明知故问是为了接下来能够准确地拒绝。

她摸了摸领子间的那朵灿烂盛开的玫瑰,这条项链她已经戴了快五年了,之后也不会摘下来,会一直戴下去。

“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彦耀保持的表情和他的西装一样体面,问:“他常送你玫瑰花吗?”

“是的。”

彦耀耸肩道:“那看来这束花只好扔了。”

“抱歉。”

“没事,你不用有负担。”

彦耀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坐在她家楼下的咖啡店了,一切仿佛到此为止。

彦耀经常穿齐整的黑色西装,先前这副装束显成熟,但在毕业典礼上,可以轻松地和年轻的毕业男生混为一谈。

他送出一束粉色的康乃馨:“我猜你喜欢粉色。毕业快乐。”

林辜月摇摇头:“我不能收。”

“你说你喜欢的人会送你玫瑰,我就不送你玫瑰了,所以送了康乃馨,这样也不能收吗?”

林辜月抬眼打量他了一会儿,叹口气,放弃揣测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说:“我那么讲,并不是在表达我会收玫瑰以外的花,而是在说我什么花都不会收。不过,还是谢谢你特意来祝贺我毕业。除此以外,我就没有别的想法了。”

彦耀沉默顷刻,道:“如果我只有二十二岁,我会很毛躁地问你那个小子是谁,比我好在哪。可惜我是二十七岁,不可能毛躁。年龄到这时候,还真是有点不方便了。”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对吧?”

“你觉得呢?”

“我觉得应该不会了,所以在思考要说个什么样的结束语。”

“你可以先说说看。”

“你是个好人。祝你……一切顺利。”

彦耀大笑:“我也祝你一切顺利,好人Luna。”

林辜月没额外留心这插曲,赶忙回家拖着行李,打车去机场。登了机,几声广播后,飞机难得不延误,平稳地飞向天空,身边逐渐响起鼾声,她盖起毯子,戴上头戴式耳机,把电脑掏了出来,打开了文档。

新故事讲述主角爱丽丝经营着一个能够完成心愿的魔药店,主要的药引是小镇居民们写的诗。只想好了最空泛的大方向,像缝好了娃娃的皮囊,但不知道去哪里找棉花。童话的遣词造句很需要她斟酌,要深入浅出且有趣,手指运作半天也不过短短两页。

她读了一遍,还是看着不顺心,于是干脆全部删掉,几个小时的努力当作没有发生过。

她又把电脑放回了电脑包里,回想起早晨时洇说的那些话,心底那些像淤青般隐隐作痛的遗憾,竟真的在机翼剪开云层时渐渐活血似地化开。

林辜月明白,时洇在那通电话里,真正想做的事是给岁月做一个正当明确的了结。

无论谁的四年,通通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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