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沉，山色将暮，远谷已有晚鸦低飞。
**枝看手里那支写着“大吉”的签子被余晖映得通亮，明晃晃的，可衬她心。她心想若这龙女庙当真灵验，那沈秋筠之事，应无甚大碍吧？那沈大人的心跟海底针似的，叫人着实摸不清虚实，明明做起事儿来稳扎稳打，可这次非把她吊个七上八下。平日她自诩不信神佛，今日竟被逼得求起签来，既然龙女说是大吉，那她便顺势将此事放下，要是以后哪天沈秋筠想开了，愿同她说几句能落在地上的话了，再谈也不迟。
她在许愿墙前找到了钟北雁。钟姑娘忙碌了整整一日，至此方得闲暇，见**枝来了，便迎着晚风垂首一礼。几缕散落的鬓发随风轻扬，比往日庄整，更添清韵。
**枝亦还礼：“自龙女会一别，不知钟姑娘近来可好？”
“北雁很好，多谢赵大人挂怀。”
同钟北雁周旋，总有趣味在其中。她身上自带矛盾：一面清冷似孤雁立雪，一面又如深水激流，令人忍不住想层层探下，看她那冷静外壳之下，还藏着怎样的心思。只是不知钟北雁会如何看她？事到如今，想必钟北雁心里也清楚，龙女会那一盘棋，是上头两个主子布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戏眼，里头那些个爱恨情仇，算不得真。她是在小朝廷捅了张相一下，但为周后捅的，那能叫捅吗？那得叫关怀。钟北雁那时对她有敌意无可厚非，此时若还有，那就有得品了。这龙女穿得清清白白，身上却疑点重重，她刻意将清泉池出现尸首一事压下，其目的究竟为何，今日**枝来要个明白。哎，这明白哪是能随随便便要来的？莫管钟姑娘上回的事儿有没有消气，等会儿这一个来回，她怕是又要不待见她咯。
无伤大雅吧，她也爱吃人脸上愠色。**枝不免忆起初入梁都时，她并不乐衷此类耗费心力之事，出门见上一拨人，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比登山还累。而今不同了，梁都迷影四起，暗线重重，越是纷繁曲折，她越有兴致，尤是在这迷雾渐散之时。
她微一敛袖，眸光含笑，忽而近身问道：“钟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终归是逃不过这一遭，钟北雁神色淡淡，抬眼见**枝眼中笑意深深。听说她上回借余山陵的令牌上山，已打听过自己的事，这回不知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钟北雁垂眸颔首，余光掠到她腰间那块麒麟玉，心中蓦然起伏，袖中不觉五指紧攥——那玉竟还在她身上。
起初，她还曾因张相让**枝来主持龙女会一事趁夜难眠。她们难道不是相识更久吗？为何张相更信任**枝？她不止一次问自己：是不是因为多年前她拔出的那柄匕首？
她为此耿耿，夜夜辗转，直至童谣传出，才恍然大悟。她到底在争什么呢？那一桩桩曾令她心绪不宁之事，如今看来，已全无意义。原来她所执念的，是一场自我搭建的角力，而她想要成为的人，从始至终，都在另一条路上。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比肩的存在。
原本就无法落地的心思，愈发像漂在了空中，若是从前，她至少还能借着龙女身份，比旁人，更靠近她一些，纵是未能走进她心里，起码也是离她最近的……此时，却只显得荒诞可笑了。那人心里自始至终不曾有过空隙，她又如何能走进去？
不过至少……这些年她身边一直有人相伴。此念一起，钟北雁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宽慰多于伤感——至少，她未曾全然孤苦吧。
落日斜照，光影被山林折去，只余一抹微晕，映在石阶与人衣上，宛如薄火将燃。**枝见钟北雁这身白衣落在晚霞里，忽觉或许暖色比这身无垢白衣更加衬她。她看上去有些累了，可惜**枝不是来嘘寒问暖的，她是来趁火打劫的：“还请问钟姑娘，这清泉池一日，是否只容一人入内？”
“清泉池雾，唯清晨方散，此景难得，他时皆不可见，未有让两人先后去的道理。”
“我不为奇景，只是想去清泉池边看看。”
“赵大人已两度至清泉池，不知还有何物未能看清？”
“第一次没看清，被白鸢箭射了一箭，至于第二次嘛……”**枝话音一顿，眸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钟北雁，故作怜惜道，“钟姑娘落水楚楚可怜，在下怎好旁若无人，四处张望呢？”
“白鸢箭？赵大人当年在清泉池遇袭，怎未听您提过？”
“你知我知之事，何须多提？”**枝轻笑，压根没将钟北雁那套说辞放在眼里，她今天可不是来和钟北雁绕弯子的，“我听闻郡主初入梁都时常来此处，你们应当比表现出的更为熟识吧？不是你给她的箭吗？”
“郡主年幼新来，无亲无故，又与姑娘们年岁相仿，的确常来山中静心。山间清寂，不似城中繁嚣，她来此处，求得片刻安宁，与同辈笑语一二寥解乡愁，情实可原。郡主身份尊贵，而北雁一介侍神女，不敢妄言交好。至于大人口中所言之箭，北雁不曾见过，更无从赠予。梁国好武，市肆间箭羽多如牛毛，纵要放暗箭，也不至选如此惹眼的白鸢羽。”
她边说，**枝边跟着点头，不似应和，更像是兴致寥寥地等着对方把话说尽，唇边那懒散到没边儿的一丝笑，像是在有意无意地催促：您接着编，我就听个响。
她眉梢微挑，眼神却不曾真正落在钟北雁身上，待钟北雁话落，**枝才真正同她对视，那深瞳中跃起一点光，如同在夜色初起时天边挑亮的一颗淡星。
“钟姑娘，得罪了。”
话音起时，她同时出手试探，劲风逼去，动作快得不留影子。
钟北雁猝不及防，在躲避时仰头后倒，衣袖飞扬若惊鸟，被**枝一把拉住。那掌心温热，触着她腕上凉意，冷与热相抵，钟北雁霎时怔住，心头忽然一紧，本欲立刻抽回，可余光又偏偏落在她腰间的麒麟玉上——
上一次那人轻握她手，她还是个孩子。
她猛地甩袖挣脱，用手不停地理着散乱的鬓发，借以遮去眼底的失神与慌乱。
“北雁不知何处冒犯了赵大人，使得大人连番试探？”
“钟姑娘话里转来转去，越是遮掩，越让我疑心这清泉池并不寻常。莫拿山门清规含混我，我可不吃这套。钟姑娘既好奇我为何紧追不放，那我便还姑娘一个明白，还请问钟姑娘三岁上山，是如何精通水性呢？”说到此处，她再次近身半步，如在耳畔拨弦，蓦地低声一笑，“不要告诉我，你不会水。”
钟北雁默了少顷，指尖在衣袖中缓缓一拢，将翻涌的心神收拢。她深知此刻的悸动并非因**枝而起，而是因那块麒麟玉——它在她眼中如火般耀眼，将多年深藏的心绪尽数翻出。那是她无处安放的念想，是记忆里唯一的执凭。她莫名释然了，还好，张相没有把麒麟玉给她，不然佩着那块玉，她也许只会对着它终日恍惚，神无归处。
钟北雁又退了半步，尽量不去看那块玉，唯有有关她的一切，能乱她心神。眼前这位肃巡使软硬俱来，那份凌厉与从容叫人避无可避……张相年轻时也是这般吗？
罢了，怎又在想她的事了？钟北雁深吸一口气，终是再次与她相对：“赵大人想问什么？”
“我已说过，我要去清泉池一探究竟。”
钟北雁侧身上前，衣袂拂过青石台，拦在**枝面前：“那北雁不得不拦下了。”
**枝身影一转，只消微微一偏，便轻巧自如地绕过了她。她回眸看着钟北雁，面上始终保持微笑：“你不会武功，你拦不住我。”她音极轻，带着秋的凉意，明的戏弄，只将对面那气势轻轻一拆，谦谦有礼地告诉她下一步仍旧是她说了算。
“那我拦不拦得住你？”
树梢倏地一动，枝叶簌然摇晃，只见一道黑影凌空而下，如夜鸟收翅般悠悠落在阶前，连尘土都未惊起半点。那人双手一插腰，一双小鹿眼直直投向**枝，抬了抬眉，眸中半是得意，半是顽皮，分明是在说：本姑娘天下第一，你有本事再往前一步试试。
是贪泉！她比三年前高出许多，身影初具少女的清峭，而眉宇间稚气尚在，依旧是一副娃娃相，圆润中带着锋利，春日新笋似的，青皮未剥，而骨节已暗暗撑开。若说钟北雁是那扑朔迷离的清泉池，贪泉则人如其名，带着新泉般鲜灵的冲劲儿。
“原是贪泉妹妹，那自然是拦得住。”人得识时务，**枝将挑衅收住，态度陡然一转。她眼波一闪，已将局势揣透——贪泉定是奉张相之命守在清泉池口，如此一来，池中必另有乾坤。不过张相既派了贪泉守着，那她估计也知道池中秘密。并且当她同周后提及钟北雁一事时，周后同是毫不在意。看来上面的人，心里门清着呢，那也用不着她瞎操心了。
她且将身子一转，眉儿一舒，霎时生出几分宽和意味。她心下想：钟北雁虽未必买账，可场面话须得安抚一二。那头领不领情是一回事，这头姿态得做足，下回才好商量。于是她抬手一拱：“原是张相安排。在下方才多有探问，实是出于职责所在，欲为相府筹谋分忧，并非刻意冒犯。若言语之间失了分寸，唐突了钟姑娘，还请见谅。”
钟北雁垂眸还礼：“赵大人，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我想赵大人也清楚了。今日人多事杂，北雁先告辞了。”
待钟北雁走后，贪泉不急着开口，围着**枝转了几圈，上下打量，鼻尖还动了动，可劲儿地嗅。她暗叹道：唉，这姐姐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竟也染上梁都这权欲场的气儿。人人一旦握了权，混得久了，似乎都要变。张相也是，她们不说真话，看不透，难对付。她们的世界，真复杂啊。人心装得满满当当，肩上背着事儿，这样活着，当真快活得起来么？
她啊，就想去悦宾楼整两口包子。
她转，**枝也跟着她转，不把后背留给别人，是常识。
贪泉转了几圈，觉得没意思便不转了，给**枝使了个眼色，说：“赵大人，你可没在龙女山见过我。”
“我明白。”
“要是让我知道你说出去了，是怎么个下场你知道的吧？”
“我自然不敢。说起来，贪泉妹妹怎没和张相一起去前线？”
“我也想啊。”
“你从龙女会时就在这儿了吧？”
“……”贪泉扯了扯嘴角，心头直嘀咕：这人，真跟张相一个样，明明没撞见，话却能说得准到发冷。你都不晓得自己不小心是露了马脚呢，还是她们真能从蛛丝马迹里拎出来个所以然。相府里踩塌的新栽小树，顺手塞在怀里的贡品果子，拆开了没还原的暗格……藏得再好，终究逃不过那双眼。
千万别开口，越描越黑，越快越错。不会说话，就干脆不说话！
“那日我还要谢谢贪泉妹妹手下留情。”
“……”贪泉默默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这些人都一个样。别看张子娥成日病恹恹的，语气慢悠悠的，一张嘴，温温柔柔地说着比刀子还刺儿的话。你但凡冒出个歪点子，她转眼就能看通透，还偏装作不经意点到，在她跟前，跟没穿衣裳似的。
“我来得匆忙，也不知贪泉妹妹喜欢什么，便带了几个悦宾楼包子，放在了厨台上。贪泉妹妹一会儿可以去拿，去蒸笼里蒸一下就好。”
“你想调虎离山啊？”
哎呀，骗不过呢。
“怎会？那贪泉妹妹在此等我，我去帮你蒸一下拿过来。”
张相说好的凑不出来一个心眼子呢，怎骗人呢？
南枝这小恶霸XD。北雁我告诉你，张相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因为她来不了硬的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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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