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你,都怪你。谁叫你要挡箭?你不挡箭,我就不会发现你有问题;我不发现你有问题,我就不会在这儿守着你;我不在这儿守着你,我就……”梁上黑影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如此的话,这人已经正着反着,换着词儿说了好多次,时而男声,时而女声,总之无论说多少次,都抹不掉那股怨气,“我得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啊?”
黑衣人舔了舔唇边,肚子里的蛔虫都叫枯了音,可是好些日子没吃到像样的东西了。
龙女会一事虽未查清,然因梁军大捷,举国同庆,龙女山亦特开山门一日。山径冷冷清清,久不见人气,今日终得香客如云,就连平日难得有人来的清泉池,也迎来了好几个争相讨彩的金主。
除了那些个富商与豪阔子妹外,还有余山陵和**枝。
昨儿她被沈秋筠绕晕了,临走前还特地绕到书房又问了沈秋筠一句:“真不好好说说?”
结果沈秋筠一听就搁了笔,埋在一叠叠卷帙里,一手扶额叹了一口气,作眉儿愁苦状:“你能不提这事儿了吗?算我求你了。”
“别……别……这话太重了,我不提了,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成不?”
听她一立誓,沈秋筠立马不叹气了,啥话也没说,继续提笔开始写了。
这糊弄谁呢?沈大人是演都不演了啊。
**枝不禁再一次怀疑:糖糖啊,你真的没听错吗?
糖糖若是听得不假,怕是要错付了啊。还什么趁虚而入,你们家沈大人,压根就没有虚的时候。
唉……
**枝是真搞不懂了。
所以……
她想来龙女庙求个签。
当然这也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钟北雁终于现身了。
**枝上山时,恰巧遇见了余山陵。她正好同他道谢上次令牌的事儿。余山陵说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为国效力,互相行方便是应该的。两人一时同行,说说风物,谈谈时局,聊得十分投机。
直到发现两人都要去清泉池,微笑礼貌地戛然而止。
及至清泉池入口,果然已是人头攒动。白衣姑娘们持簿一一问询,依照惯例,若有多人有意入池,需在巳时按贡金高下而定。清泉池前这般盛景,实是头一次,看来想借着好日子图个吉兆的,大有人在。
**枝一现身,众人不约而同地侧身退让,笑言让她去。赵大人如今可是相府的大红人,她人在相府住,麒麟玉在腰间挂,这张相打下的功劳,不给她沾沾光给谁呢?说不定,人家本就是来为相府喜上添花的。
唯有余山陵并未移步。
他略一抱拳,同**枝说道:“实不相瞒,家中有喜。拙荆身怀六甲,不足三月,正盼一安稳之兆,还请赵大人成全,让我为妻儿讨个吉兆。”这可是大喜事,任谁听了都会送个吉祥话,余山陵上次又帮了她,**枝自不当去争。当年他与柳鸢一事不少人知道,两人身份悬殊,一路走到今日委实不易,龙女山来了这么多趟,人到中年终于求来了好消息。他们夫妻俩一个户部侍郎家的千金,一个从底层走上来的禁军统领,二人恩爱情笃,虽未见过柳鸢,但见余山陵性情温雅,平日待人待事谦厚有礼,小孩生于这般门庭,定安康有福。
“恭喜余大人,今国之喜、家之喜,双喜临门,在下岂敢与此等喜兆争一池水?余大人请,记得到时满月酒算我一席。”待说完了漂亮话,她目光垂下,唇角若有若无地挑了挑。
清泉池又没上盖子。
大不了,闯嘛。
池子既然没去成,**枝索性在山中闲走。时至下旬,山中已是霂霖香气,还是头一次闻到,这香味比雨见香气浓郁,夹带着湿润草木的清苦,似要渗入衣袖。
她在人群间一瞥,看见了钟北雁。
她依旧那么显眼。
大胜之后,张子娥的踪迹不再是秘密,钟北雁也不用日日守着清泉池装作伺病人了。她一如既往地安排庙中种种,今日人多,想必会比平时更加忙碌,估计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机会同她说两句“体己话”了。
**枝四处走走,忽听得琴音丝丝缕缕,走过去一看,原是抱琴姑娘在指点姑娘们弹琴。她姿态不似师长严厉,也不似闺秀矜持,手指随意点在琴轸上,仅仅眉峰一挑,姑娘们便忙不迭地调整音位。她笑看她们,半是调侃,半是纵容,鬓畔赤金鸦羽簪微微一晃,在阳光下闪出一道热焰。
抱琴见了**枝,径直上前,施了一礼:“赵大人。”
“抱琴姑娘好久不见,在山上可住得习惯?都怪在下,不然抱琴姑娘也不会被困山上。”**枝嘴上说着场面话,心里揣着大明白。不然呢,就是受人之托让你留在山上。秋筠交代的这点小事,她自然得办好。
“这山上倒是无妨,张相不在梁都,我横竖都得找个地方等她。赵大人可知张相何时回来?”
“这就说不准了,外头打仗呢,周后说是灭国之战,我想宋国不灭,张相或许不会回来。”
“也是,那便罢了,我在这儿待得还算自在。早些年在外奔波,如今闲下来倒能养养琴。”
“抱琴姑娘豁达,在下佩服。”
抱琴忍不住上下打量她一番,这赵大人真真是个好看的姑娘,那双笑眼就不消提了,是身段又好,举止又无矫饰。她过了只看容颜的年纪,觉得更要紧的啊,还得是为人,这眼前这位不生枝蔓,做事妥帖,彬彬有礼的,真不赖。她唇边轻轻一抿,一抬一踩道:“还是赵大人看着顺眼,不像万言阁那两个,一大一小嘴里没一句实话。”
抱歉了抱琴姑娘,她也没有一句实话,只是她还没发现罢了。“阁主现今还在梁都,我可以去打听下龙女山何时解禁,届时姑娘至少能下山去找阁主。”
“谁管她在不在城里?她就是个骗子,本来说好的要引荐我见张相,翻脸人就不见了,还拿三百金为注,我稀罕她那点破钱。”
她和沈秋筠想的一样,以为抱琴是来找阁主的,没想到打一开始就是为了张相。不过她听秋筠说阁主一向不待见张相,这里的引荐,估计是说着玩的吧。
阁主啊,真是恶劣呢。
只是抱琴姑娘为何对张相如此执着呢?**枝便问道:“不知抱琴姑娘求见张相所谓何事?我身在相府,若有急务,可代为通传。”她这张嘴说浑话的功夫,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要真说,可能是生来随爹吧。方才话说早了,想来她和阁主这恶劣程度半斤八两。这算什么?也是一种诀洛风气吗?
“急务谈不上,我听闻张相琴技无双,幼时在寒山乐坊弹琴,弹得万人空巷。那一年我娘正巧去过,自此常同我念叨,说我不及她。她这一生痴琴成狂,自我那不中用的爹一走,便再没听过旁的称心曲子。纵然我日日习练,她也未有一句赞许。她走了,我心里却始终不服。我想亲耳听听,张相这曲子究竟好在何处。若她肯赏脸,我还想请她去我娘坟前,为她弹上一曲。”
“是在下失礼了,提及了姑娘的伤心事。”张相精通琴艺她略有耳闻。相传张相未入仕前,曾随师尘虚子入寒山乐坊,每逢月圆,便隔着重重竹帘弹上一曲。也仅那一曲,从来不多。寒山乐坊声名骤起,闻讯而来者络绎不绝,乐坊外灯火如昼,车马拥塞,甚至有些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为了临街席位,当街大打出手。只可惜盛筵不长,忽有一月十五,琴师不再来了。一轮皓月下,竹帘在,案几亦在,然帘后自此再无弦声。于是流言四起,有人说琴师是天上仙子偶然寄世,有人说是南央乐师暗自出逃赚盘缠,也有人断言,不过是乐坊自造奇谈,招揽生意。此事众说纷纭,而听者如经大梦一场,久久未醒。至于这位琴师的身份,也是直到多年之后,张相在梁国为官时偶然提起曾在寒山乐坊弹琴一事,众人方知原来她与梁国的缘分,在那月下弦声初动时,便已早早埋下。
只是**枝自入相府以来,从未见过一张琴。那位曲惊天下的琴师,如今只将琴音湮没在权海与战场里,不知是弃了,还是藏了。世人求而不得,而能请她再抚琴之人,恐怕这天下除那一人,再无其他。
“有什么好伤心的,老娘早走了,她就是个琴痴,只会听,不会弹,偏偏耳朵养得比谁都刁。老爹走了,什么也没留下,就留下这一张琴,她也不当个宝贝。在我抓着筷子到处扔的时候,就敢叫我直接练这名琴。我练得手指都起了茧,人人都说我好,她却抬眼都不抬一下,只会摇头,说我不如老爹,不如那寒山乐坊的琴师。我自是气不过,这两人都没影了,都不能抓过来比一比,便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走得早,哪晓得那琴师竟是张相。我头几年怄气,死活不想见这人,心想要不是张相非要去那乐坊,老娘也不会一直数落我。后来听说张相身体越来越不好,想着要是再不来听她弹一曲,哪天人走了,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我到底是真比不过,还是老娘胡说。可我一江湖人士,求见无门,正好见了那臭不要脸的,想让她引荐一下。谁知这人只会端酒,正事半桩都不肯做。”抱琴说到此处,手撩了下耳边鸦羽,像是替她的抱怨作了个收尾。
“抱琴姑娘原出自名乐世家,难怪琴声自成一格,兼具江湖之气与大雅之风。”
“也不算上名乐世家,就两代,能算世家吗?说来他和张相还有些渊源,张相出自国策门,他啊,白石山的。”
“白石山?令尊莫不是周君周衡远吧?”
“对啊。”
我勒个乖乖。**枝险些叹出了声。
抱琴听她这般问,忍不住歪头问道:“怎么了?他很有名吗?”
何止有名!有名惨了好不好!天下名门白石山,白石公座下弟子除去那传闻中不可考证的关门弟子外,仅有两人。而这两人中,出了一个宋国叶相叶习之,一个韩国周君周衡远。与白石山相当的,便是国策门。国策门门下虽多,不过除张相外,这些年混出个名头的寥寥无几,远不如白石山那两位来得美名远播。
无奈天妒英才,叶习之去宋国后辅佐宋王主持新政,在宋韩豫回府一战中一举成名,后宋韩和谈,迫于内外形势,于天顺十六年,自裁于一叶孤舟。人们至今仍争论,究竟是谁推了那最后一把,让他决意赴死,而人们又都明白,他的死,成全了许多人的利欲。周衡远在师兄殒命后远赴韩国,与韩王共谋伐宋,奈何天命不佑,韩国兵败国灭。天顺二十一年,他纵身坠入万丈悬崖,以身殉志。韩国自此不存,其地为宋与梁所分,而后因分摊不明,余波不断。说起来,张相于平原城一役始为天下所识。而那平原城,正是一块宋梁久争不下的韩国旧土。
一段段血与火的往事,竟与眼前的抱琴姑娘牵出脉络,**枝不住感慨:“早闻周君琴技天下一绝,指尖流韵胜过钧天仙乐,当世的确难有可比。令堂爱琴,又有幸亲耳聆赏两位大家之音,更育得抱琴姑娘这般技艺无双之女,此诚世间罕有之福缘。”
她扫了眼**枝,心想她说话可真好听,怎么什么都能夸上两句呢?照理说她都三十而立了,怎偏就学不来这些。
她啊,从不照顾任何人的情绪。
除了……娘。
“是啊,她是有幸,苦的还不是我。她经历了跌宕起伏,听得出琴中有意,可我没有啊,我那时除了练琴,就是练琴。谁说要和我谈情啊,我都看不上,这不影响我弹琴吗?娘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我得在她走之前听她一句好。可惜了,没听着。后来我有大把的时间了,便抱琴走天下,贪嗔爱欲都沾了个遍,你说对琴技有帮助吗?有也没有,说不上来。再后来得知那琴师居然是张相,她那时还不到十岁。我天!她个娃娃懂个什么情啊!老娘这个骗子!”抱琴说到此处,声音微哽,旋即又拉高了一些,自个儿先笑出了声。她双手一摊,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我就想听听,让娘心动半生的琴音,究竟有多好。赵大人,我也不是自来熟,我同你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你懂吧?”说完她冲**枝眨了眨眼,眼神里写满了“我就等你一句话”的迫切,像是怕**枝装糊涂,硬要把话顶到她面前去。她呀,就跟那站在糖人摊子前挪不动道的孩子一般,指着糖人不说话,小嘴一抿,长长的睫毛冲你扇啊扇啊扇,非得等你掏钱才罢休。
**枝早就纳罕这抱琴姑娘怎会拉着她絮叨这么多,原是在这儿等着她呢。无妨,若真能促成此事,不枉她多年夙盼。他日有幸或能亲听二人并奏,届时和声宛转,不知是如群峰应和,江河奔流,还是似檐下疏雨,滴落心湖?总之,定是一段佳话。她一口应允道:“姑娘放心,待张相回来,在下定为姑娘牵线搭桥。”
“那赵大人我就不同你多叙了,”说罢,她转身望向那几名姑娘,眉心一蹙,“你,你,还有你!刚才那个音,弹得我耳朵疼!”
来一段母女旧事。
抱琴也姓周,不然阁主你换个人吧?
缨:稀罕张子娥的能有什么好人?
缨:咦?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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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