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 54 章

**枝与沈秋筠初识于诀洛城。那时她年纪尚小,正蹲在家门口玩泥巴,忽听得马蹄声自远而近,抬头望去,一支镖队正从门前经过。队伍里有母女二人并坐一骑,衣衫并不破旧,却显得十分拘谨。那女孩自始至终目光直落在**枝身上,她一言不发,看不出情绪,只是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枝的眼睛,直至随行男子对她抬了抬眉,她才回首看前。**枝心头莫名一紧,说不清哪里不妥,只觉那一眼像在求救。她急忙跑回屋里,扯住父亲衣袖,语无伦次,却满是坚持。赵攸见状,二话不说带着女儿一同奔至城门口,拦下那支镖队,救下了她们。一打听才知道,她们原是北央大户,家中经营当铺生意,虽算不得显赫,却也丰衣足食。奈何大势无常,战火蔓延,田宅俱毁,不得已携细软南逃,寄身乡野,勉强度日。在襄王建诀洛城后,他们方在诀洛境内安家落脚,再度张铺营生,重整旧业。家无男丁,便为长女沈菡衣招了个赘婿陈宝宗。初时日子尚算和顺,可在诀洛城易手后,因漠北人抢占地盘,沈家生意难以为继,家道渐衰。这事儿在诀洛城中尚有王法约束,而在漠北王鞭长莫及的边地,却是常事。陈宝宗不愿守着残羹冷炙,提出要去梁都闯荡。起初还有信件与银钱寄回,一年后渐少,终至杳无音讯。沈菡衣忧心夫君安危,决意携女启程,赴梁都寻夫。不料半途遭马匪劫掠,若非赵家父女出手,母女二人已不知流落何所。

沈菡衣生产时落下病根,经此一难愈发气血不济,遂在赵家暂养多月,待到身子转好,才与女儿再次启程。赵攸托熟识的商队护送母女南下,又暗中派人打探陈宝宗下落。及至沈菡衣带着女儿踏入梁都,方才知晓,她们苦苦寻觅之人已改名易姓,凭着昔日在沈家的门道与手眼,在杜氏当铺谋得差事。他如今过得风生水起,更与当铺家二小姐日久生情。那二小姐自小纤纤羸弱,因病误了几桩婚事,父母操心,兄长叹气,终是迟迟未嫁。而陈宝宗一向会来事儿,晓得如何体己殷勤,晨昏问安、送汤递水,旁人看着无不称他一片痴心,谁都以为他快要做二当家了。

而沈菡衣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女人的直觉最为敏锐,杜小姐一眼便看穿其中缘由,她没说什么,而是派人将这对母女送到陈宝宗住处。待陈宝宗推门而入,见妻女安坐堂中,本该是阔别重逢之景,却偏偏化作风雷大作。他面色骤变,厉声叱问,如见厉鬼。只听陈宝宗苦声自白,说当初在梁都立足维艰,为了有钱养活她们,是他跪在当铺门前,编出妻女亡于战乱的苦楚,才靠怜悯换得差事,此刻二人骤然现身,他当如何自处,当如何向东家分说?提及钱财一事,他神色倏然一变,先是愣怔一番,旋即作出一副惊讶模样,双眉高挑,眼中写满不解与委屈。他说这些年银钱从未断过,年年托人寄回,只怕地址未改,遭贼寇惦记,所以才一文未达。说罢举手抹额,不住惋叹。沈菡衣走过去,轻握他手,柔声宽慰,说愿与他同去向当铺主人面陈原委。

这当铺杜老板原就是个善心人,他看陈宝宗干活勤勤恳恳是个好苗子,可他对自家女儿百般讨好,又不得不让他留了个心眼。他不想轻许婚事,又怕过不了女儿这关,而这对母女的到来,正好解了他的难处。他不但没有苛责陈宝宗隐瞒旧事,反而体恤他的不易,说他而今拖家带口,处处皆需花费,遂在原有工钱之上又添了些许。日子渐渐有了起色,陈宝宗在当铺忙前忙后,家里也随之忙着整顿住所,在梁都安定下来。好景未久,一日沈秋筠无意间瞧见母亲臂上乌青,她心中一惊,忙问是怎么伤的,而沈菡衣淡淡一笑,说是搬东西时不慎砸了手臂。沈秋筠则说自己力气大,下次要搬找她。母亲听罢,笑着拍了拍女儿的手,说她有这份心便已足够。

那时远山学堂已建,梁国风气渐开,女子也可读书入仕,沈秋筠本就识得些字,心下暗生希冀。只是读书乃寒窗大计,若真入了学堂,便要多年无以贴补家计。而母亲体弱药石不断,她也常要在旁侍奉,家用全靠父亲一人撑持,过得并不算宽裕。陈宝宗在外起早贪黑,归来时常眉头紧锁,言语间不离劳苦,饭桌上动辄长吁短叹,说什么独自担着重担有多不易,家里多了两张嘴,铜钱一个个都得抠着用。

沈秋筠懂事得早,她心里明白,这前路不过两条:若是早早出去做学徒,虽说抬头无望,辛苦劳累,却能立时分担家用;若是入得学堂,便是一去多年,分文不得,纵日后有幸争到一官半职,却难解眼前窘迫。她年纪虽小,却已知轻重得失,不敢自作主张,于是先去询问母亲的意思。沈菡衣听后没有丝毫犹疑,只抬手抚了抚女儿鬓发,笑意温柔。她说周后心善,女娃娃在梁国念书又不费银子,为何不去?母亲答应得太过轻巧,这让沈秋筠心中有些不安,但能去远山学堂的欢喜又很快压过了忧虑。她畅享着自己也能坐在书舍里,与同龄人同声诵读诗书,有朝一日能执笔而书,纵横千言,心口不觉烫热。那是她去学堂的第一日,雀跃与惴惴交织,像是走在新铺的青石板上,步步带响。东方日轮渐起,她知道,因为母亲的应允,人生迈开了新一步。

结果不巧遇上学堂修缮停课,沈秋筠只道是好事多磨,只得怏怏而归。哪知推开家门,见到的不是炉火安然,而是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加。她脑中嗡然作响,来不及思索,已然扑上前去,一把推开父亲。陈宝宗见女儿出手阻拦,只觉血气逆冲,面上登时狞厉起来,怒斥她忤逆,言辞间尽是咒骂。

若不是这对母女死皮赖脸地纠缠他,他早该稳稳坐在当铺二当家的位上,从此荣华不愁。做主子与奴才,岂能同日而语?谁料好梦尽毁,一切计划都被她们生生搅乱。他再看那女儿,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敢妄想去什么学堂!学堂能是什么好地方,读了几年破书,能换几个钱?纸笔都是要银子的,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也不掂量掂量几斤几两,还真当自己有大本事不成?若真让她读了几年书,眼界高了,心思野了,将来还想当大官做大事,那岂不是要骑到他头上?荒唐!荒唐至极!他心底冷笑,这世道颠倒到了极处,女人做主的地方越发多了,一个个口口声声说女子也能撑家、能顶事儿,他一个有手有脚的男子,在这偌大的梁都竟讨不到半点便宜。好不容易逢着个身弱的病秧子,献殷勤、装体己,眼见就要靠着她的身份与东家的扶持,攀上枝头,却又因这两个扫把星的归来付诸东流。

那些年在沈家,他寄人篱下,卑躬屈膝,话要斟酌着说,气要硬生生吞下去。明明他才是家里唯一青壮,却做不得主。做买卖时,要看岳丈岳母脸色,哪怕算个账,也得向妻子禀报查验,连口袋里那点碎银子都得靠沈家施舍。他笑在脸上,苦在心头,日日忍耐,如同干吞那黄连。若不是当年战乱,外人见他们一家人尚有个男人在,不敢随意欺辱,这一双母女怕早就埋骨荒郊,如今不仅不思感恩,反倒一再坏他前程。更可笑的是,他前脚刚打算把沈秋筠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后脚这婆娘就擅作主张,硬是把她的名字递去了学堂。

反了天了。

他恼羞成怒,猛地推翻桌案,茶盏倾覆,滚烫的水溅在沈菡衣的手腕上,登时一片赤红。

沈秋筠见状,与他扭打在一块,推搡之间,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陈宝宗后脑勺重重撞在柱子上,鲜血顺着脖子流下。他脚下顿时一软,跌坐在地,刚开始他仍咬着牙破口大骂,言辞尖厉,眼神狰狞,手中还抄起身边的碎瓷片乱掷。可不过片刻,气力便似被抽空一般,双手抖得厉害,再也握不住任何东西。血流不止,他伸手去止血,却发现一点劲儿也使不上。骂声渐止,唇色发白,瞳中狠戾慢慢被恐惧吞没,这个方才气焰如火的男人,突然开始低声哀求起来:“你帮帮爹……你帮帮爹……”

沈秋筠看了他一眼,扶着惊慌失措的母亲回了里屋,安抚道:“娘你好生休息,我去帮他。”

安顿好母亲后,她走回厅堂,寻了个男人手臂再也够不着的地方,蹲坐在血泊旁。屋里静得出奇,唯有他断续的喘息,与远处枝头初醒的鸟鸣交错相撞。她就那样静静望着,不伸手,不言语,只看着那双眼中的神采在晨光中逐渐涣散,太阳一点点升起,而他眼底的光一寸寸熄灭。

男人在地上抽搐,指尖不住痉挛,口唇翕动,却发不出声。方才的咒骂声、裂瓷声、哀求声,都已湮灭,只余一双眼,死死钉住她——其中有恨,有不甘,有怒火与诅咒,却独独没有一丝懊悔。涨满仇恨的瞳孔缓缓扩散,眼中最后一丝活气也消散殆尽,厅堂再无声息,只余鸟鸣依旧。

太阳已然升起,金光从窗棂洒落,约是巳时了吧。

今日,晴好。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