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都出了命案。
若在寻常时日,依律审理便是,不至惊扰朝堂。然此际偏逢宫中风浪,周后与太后相争正盛,梁王夹在两难之间,举步维艰,稍有风吹草动,便可化作腥风血雨。梁都刑狱司与当任府尹何敬之皆属太后一党,自然要借势渲染:一则称女儿弑父,悖逆伦常,天地难容;再则指远山学堂教养不严,门生竟出此逆辈,可见女子读书,不但无益,反添祸乱。此举直指周后之政,亦以孝道为名,逼梁王有所表态。翌日,街衢巷陌,流言似火,不待审讯已然沸腾,更有百姓聚跪宫门,请诛此恶女。
太后亦亲自下场,临朝议论此案,称孝乃百行之先,父母在而子女敢逆,便是大不孝,不孝即不贤,不贤则不足以立身,立身不正之人,何以立家,何以立国。娶妻纵有才德,若不能扶持纲常,反使家门不和,教子女悖逆,此等妇人,于家于国皆是祸源。本案不仅要审沈秋筠,更要问一问那不称职的妻子、教女不当的母亲沈菡衣。殿上顿时鸦雀无声,她话里并未指名道姓,可人人皆知她说的是何人。于是这桩案子被搬上朝堂,文武诸臣在殿上唇枪舌剑,已无人再谈是非曲直,争论的早已不是父女间的血案,而是太后与周武的权力之战。
朝堂之上暗流激荡,朝堂之下人言鼎沸。
陈宝宗的家人风风火火远道而来。他们家这一支人丁兴旺,当年为了钱,欢欢喜喜卖了儿子,如今又不知受了谁的指使与馈赠,竟也拖家带口在梁都闹腾,不惜借着儿子冰冷的尸骨,换得更多的甜头。陈家人四处游说,说那沈家母女刻薄寡恩,平日里颐指气使,从未给过陈宝宗好脸色,又因钱财渐少而心生怨怼,把家道中落的苦,尽数撒在一个苦苦撑起门户的男人身上。
沈家无人,而当铺为自保早早抽身,往昔那个善于伪装的陈宝宗,死后仍旧骗过了许多人。他活着时借怜悯换来营生,死后仍在以悲苦的名头换取同情,将一切耻辱与罪名,尽数压在妻女身上。
案子还没开审,而结局似已注定。
沈秋筠第一次见到穆飞缨,是在牢房里。那时穆飞缨年二十不到,正是少年锐气未驯之时,一举一动清朗飞扬,尤是那双瑞凤眼,好似生来便会传情,即使含着,也是张扬。她在诀洛城时便读过书,在远山学堂里待过一阵。她也不傻,同身边人一比,便自知不是那块料,没多久就拍拍手走人了。她倒并不灰心,只道世人各有长短,她不必消磨在纸笔之中。她凭借着些拳脚功夫,在刑狱司看守牢狱,这算不得正经差事,却也熬出了些名堂。她会处事,更会来事儿,混在刑狱司里几年,连些个难搞的老吏都被她打点得服服帖帖。
不然,怎么见得着这风口浪尖的要犯呢?
结果一见——唉,这就是要犯?外头传得天摇地动,把这丫头描得十恶不赦,凑近一看,居然是个瘦弱的女娃娃,秀气得嘞,文文弱弱的,怎么看都不像能翻出大浪的模样。穆飞缨以为她算会耍嘴皮子的,没想到啊,这上头的贵人们啊,耍起嘴皮子来更不打草稿,更不要脸面。
她立在铁栅之前,手指闲不住,轻轻弹了弹铁锁,发出一声脆响。一开口声线清亮:“听说你力气很大?”
沈秋筠只是抬头淡淡望了她一眼,旋即低下头去,不言不语。这人多半和旁人一样,无非是想从她口中套出些什么。穆飞缨见状不再多言,腕上一转开了锁,推门径直迈进牢室,蹲下身来,与沈秋筠平视,唇角一挑:“比掰手腕吗?你若赢了,我就帮你。”
沈秋筠愣怔片刻,没做多想便伸出了手。
自被囚以来,这是唯一一个说要帮她的人。
而且,她是个女人。
两人手臂相抵,四下静得落针可闻。沈秋筠几日未进正食,气力不支,细瘦的臂膀渐渐发抖,青筋暴起,唇色惨白。她知道,对面那女子最后暗暗收了几分劲。
穆飞缨长吁了一口气,随手拂去额角汗水,点头夸赞道:“厉害。”话落,她坐到沈秋筠身旁,勾肩搭背地把沈秋筠揽到身边来,没个正形地说道:“我再问你一个,这回你得答我。方才你赢了占了我便宜,不答我可就不像话了。”穆飞缨揽住她的时候不禁一愣,这孩子这么瘦,怎么劲儿这么大。这刚使了劲儿掰手腕呢,照理说该正热和着,怎顷刻间小手就拔凉拔凉的。
沈秋筠抬眼谨慎地打量了一眼,她不知眼前人到底是谁,这人相貌出众,可态度极不正经,不像是一路读书读上来的。虽作狱卒打扮,却笑得自在,举止放旷,全然不将这堂堂刑狱放在眼里。可是以她的身份,怎当得起什么“大人物”特地乔装来看?小姑娘被关在这方丈之地,哪里晓得外头摇舌生风,把她的名字传得满城皆知。若是得知自家命案被炒成这副鬼样,她也会付之一笑吧。
沈秋筠掰开她的手,往旁边坐了一点,在与她拉开距离后说道:“你问吧。”
穆飞缨玩味一笑,死缠烂打地又往她身边坐了一点,问道:“你觉得你做错了吗?”
“没有。”沈秋筠答得干脆,也没有再往旁边挪一步。
穆飞缨听罢,心下了然,眼底闪过一抹明亮,旋即展颜一笑:“好,你叫沈秋筠是吧?你不会有事的,好好吃饭吧。”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个白生生的馒头,递了过去。
沈秋筠没有接下。穆飞缨看着眼前大约**岁的孩子,心生感慨。她不像个孩子,她表现出的那股野气、冷硬与多疑,更像是早早学会张牙舞爪的野兽。她蓦地想起自己若不是进了诀洛宫,大约也会如她一般,在这浑噩世间跌跌撞撞,用爪牙护住仅有的一点尊严。
她们都有攻击性,沈秋筠是在困境里为求生而自保,而她是在襄王庇护下,得以安全地野蛮生长。
很好,女孩子不轻易信人,是好事。
穆飞缨拿起馒头,不声不响地先咬了一口,再递了回来。
沈秋筠这才接下。
升堂那日,是穆飞缨押送的她,半路上穆飞缨忽地俯身贴近耳侧,说笑般吐出四个字:“看我好戏。”
沈秋筠那一刻觉得,她可能是疯了,而相信她的自己,也因走投无路而疯了。
当府尹何敬之让沈秋筠跪下时,穆飞缨说:“不用跪。”
一声落下,四周顷刻死寂。府尹猛拍惊堂木,喝问:“谁在放肆——”话未落音,穆飞缨已纵身而上,长靴一踩,竟登上案几,抬手就是一记耳光,重重扇在府尹脸上!满堂哗然,只听府尹声若洪钟:“来人——拿下!”
堂下百姓炸开了锅,穆飞缨却笑意不减,伸手攥住府尹衣领,猛地将他半个身子提离案几:“你们看清了!我打了他,他自然要还手!那畜生打了妻子,却说女儿不能还手?这叫王法?!”
正当堂上一片喧闹,梁王出现了。他眉眼含笑,常是一副和颜悦色样,仿佛生来便从未动过气。他一步入,那份悠哉劲儿,令满堂喧声都缓了半分,若非身旁随从面色冷厉,护卫紧随其后,单看他一人,真真像个闲雅贵公子从茶轩踱步而出。
“不必惊惶。”梁王抬手示意众人不必跪拜,语气轻柔,似怕惊扰了他们看热闹的雅兴。他谦和一笑,目光徐徐扫过堂中,落在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份独属的关心,他那一双眼啊,当真是看谁都是心头宝。未几,他终是注意到了被扯得半跪的府尹,眉尖一蹙,怜惜道:“何大人,怎么打成这样了?母后对这案子极是上心,本王身为人子,也得来听听。您先坐好,慢慢审。”他虽温言细语地安抚何敬之,却没责问行事张狂的穆飞缨半句,这已然说明态度。
穆飞缨心下会意,她将手一松,何敬之随即一跌,一屁股砸在地上狼狈不堪。他急急扶正冠帽,在拜见梁王后才踉跄归位,穆飞缨则上前一步,言辞铿然:“王上来得正是时候,此案众说纷纭,乃人心所系,唯有您亲临主持,方能昭显公允。若由哪位大人偏听偏信,凭一己之见,妄作裁决,岂不寒了人心?民女穆飞缨,本为远山学堂旧生,因笔墨无长,弃文习武,今在刑狱司效力,身为一介小吏,本不该妄加置喙,然见府尹来势汹汹,审理之间多有偏颇,实不敢噤声,故斗胆陈言,还望王上恕罪。”
“穆姑娘请讲。”
“诸位可知,今日你我为何能见到沈家小女?因为她尚有气力,还能奋臂相抗。正是这份抗争,才让她今日被你我看到。然世间多少妻与子,受尽打骂,连抬手之力都无,她们无力反抗,皮肉之苦、身心之难从未被人看见。律法既立于人间,不该助强凌弱,不该逼妻儿逆来顺受。孝道诚为家门之礼,然若父施暴而女无从抗,妻被辱而子不能言,那便是以一室之谬礼,坏天下之大义。若此案坐罪,不只关乎沈秋筠一人命数,更关乎千千万万无力抵抗之人。如此一来,动摇的,绝不止一门一户,而是天下人心。”
说罢,穆飞缨袖口一挥,只见几名妇人鱼贯而入,或青黄带淤,或怀抱稚子。她们哭诉自身遭遇:有人多年受夫家毒打,有人被逼卖儿典身,言语颠倒破碎,字字血泪。
人们听得心头发紧,四周渐渐安静,唯余人泣声。
未及众人回神,穆飞缨又请来当铺父女。父亲言明陈宝宗改名易姓,谎称妻女在战乱中亡故,跪在门前声泪俱下。他当日心生怜悯,见陈宝宗孤苦无依,遂留他在当铺跑腿,不料竟是引狼入室。女儿紧随其后,声虽带颤,却句句清晰,说陈宝宗待她殷勤备至,好似真心。她自小身子羸弱,迟迟未嫁,原以为是天降良缘,直至沈氏母女现身,方知他隐瞒旧事,存心趁虚而入,有所图谋。
此言一出,众人窃语纷然,无不色变。
两拨证言层层压下,穆飞缨趁势冷声逼问:“何大人,你急着结案,暗雇人长跪宫门,引导民众赶尽杀绝,所图为何?你可莫忘了来时路。当年你亦不过一介小吏,仗着岳父门楣,才得以挤入仕籍,踏上青云。听到陈宝宗在沈家境遇,不知你是否感同身受?”
穆飞缨心知,以她今时之身份,还远不足以直陈太后之弊。但若能借此削去太后一翼,也算是替那人开了一道口子:“六年前,你岳父一朝倒台,听说正是你亲手献上的关键证据;五年前,你结发妻子病亡,你哭得撕心裂肺,满城皆道你情深意重。可区区两载,你便迎娶了富商之女,自此不仅官运亨通,家中更是锦衣玉食,车马盈门。你在人间逍遥快活,而你那九泉之下的发妻究竟是因病离世,还是另有隐情,我看,也该好生彻查。
你与陈宝宗何其相似——一个仰仗岳家门楣起身,一个借着妻族家产立足,看似老实本分,实则机关算尽。娶妻本意结发相守,于你们,却是借门第攀高枝的阶梯,哪有半分真心?你今坐堂上,替同类开脱,当真英雄惜英雄,可还真敢举起衙门这杆秤,自称公道?”
她说罢一笑,眼中忽而一亮,似是乍一下想到了什么,先为这绝妙主意拍了两下巴掌。待她取悦好了自己,再唇角带讥,戏谑道:“你爹给你取了个好名字,何敬之,何敬之有!”
百姓先是一愣,而后忍不住低声哄笑,笑意自前排往后传,后面的人问前面的人在笑什么,前面的人再同后面解释,如此往复,笑声便如火苗一样迅速蔓延,直叫何敬之面如铁青。
只听他急声辩道:“臣冤枉啊!此女乃一狱中小吏,不过因缺人手充了几年名册,并无实职。她所言,皆是捕风捉影,凭几句巧舌,便要污臣清名。沈家一案本该依律循规,审的是沈家父女之事,她却越俎代庖,僭越纲纪,于无凭无据之间横生枝节,平白将脏水泼到臣身上。臣一介朝臣,岂能与无凭小吏对簿?王上明鉴——若今日姑息,后日人人效仿,凡有怨者皆可空口造谤朝廷命官,公堂岂不沦作市井口舌之地?到那时,不止臣一人蒙羞,恐怕礼法俱废,法度不存!”
“何大人方才之言,分明是要隔开官与民,是何居心?王法所立,意在万民,不独庇一方台阁,若官可诉而民不可言,是谓偏私不正。今幸而王上临堂,感昭四方,使人人知我梁国之律,不止护堂上几位大人,更护万万黎庶。”
话落,穆飞缨与众人齐声下跪,山呼海啸般高呼道:“请王上做主!”
那一刻,声浪冲天。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在短短几日间,收集到这些证据,调来这些人证;也没人知道,她到底哪里来的胆气,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扇府尹耳光、颠覆公堂秩序。许多人后来传言,梁王正是因那一日她言辞如铁、志烈如火,才生出建立万言阁的念头,让百姓能直诉冤屈。
至于她是如何做到的?
或许是靠一副伶牙俐齿的口舌,或许是靠那无所畏惧的胆气,又或许是……
看脸吧。
穆飞缨承认,这副皮相,也有一部分原因吧。
当她望见宫门前人声鼎沸,要以一童女死罪,她明白——该是她登场了。多少年来,她始终不敢走到周武面前。她如她所言“站起来,到梁都去”,可到梁都之后呢?她见她嫁作他人,见她权海沉浮……而自己,空有一身本领,既无家世,也无名望,贸然现身,只会淹没于无数寒门草莽。
此刻时机已至,于是她把那柄随身多年的军刀托人献入梁宫,求见周武一面。
周武需要她,而她,需要周武的垂青。
再见之日,正值龙仙花盛放,火焰一般摇曳。她伸手掐下一朵,花瓣散落指间,香气扑面,宛如她心底簇新的誓言:
我会成为你在暗处最锋利的剑。
***
直至多年以后,她才知晓,她不是。
撒花,阁主和秋筠的过去也补充完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第 5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