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宋军先锋部于岭西现踪,斥候飞马来报:敌不过五百,辎重沉重,正疲于转运。此言一出,帐内将士反应各异,不少人已跃跃欲试。

苏子宇瞥了郭挽月一眼,她神色如常,仅淡淡一句:“再探。”

那一刻,他便知她又要按兵不动。

自他披甲以来,所有军功皆与他无缘。名为前锋,实则空悬。不是没有机会,是她不打算给他机会,她躲避宋**锋多时,一次次围而不打、守而不攻,在她的棋盘中,他不过是枚边角。

可这次不同。

敌势疲弱、天光将晚,岭西一线山地转为缓坡,渐接平原,正宜冲袭。他反复调阅地图,细问斥候详情,一笔一笔地将路径、坡度、林密之处圈出,又与敌军动向逐日比对,这极大可能就是一支转移辎重的分队,做不得假。此地虽有杂木参差,但树影之外,皆为坡地可策,且斥候已三度确认未见伏兵迹象。

他不是一时冲动,更非妄自逞功,此地之形、此敌之态,若说是天授良机,亦不为过。

郭挽月却不为所动,连布防都未细排,只留三排驻守谷口,以静观其变来搪塞。她到底在想什么?连试探性布兵也不稀罕,是未见战机,还是根本无意出战?就连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么?

他知她一贯审慎。自她统兵以来,所用战术皆以保全兵力、谋定后动为先,十战九守,偶有出击亦以试锋为名,从不轻启大营。新武军成军日短,有近三成新卒,她谨慎得几近苛刻,每日按军律细操,不许斥候深探张扬、不许偏师擅出远巡,硬是要以绵软拖拽着士气,一点一点磨平新血锐芒,她究竟是在养兵,还是在熬鹰?她这样熬,熬掉了多少人的锐气。郭挽月又不是不知兵,怎会不晓这般拖宕最损士气?她必是有意为之。

她年少封少督军,上一个这么年轻获封少督军的,还是张子娥。可张子娥之封,乃是平原城一战功成后。而郭挽月呢?梁国无战事多年,她不过空有剿匪虚名,尚无一场能立足的硬仗。

她在等,等一仗足以封名的战,一役即威、一步立信的战。且这仗需赢得漂亮,需打得利落,需无人可夺其功。

可那样的仗,是等不来的,且时间,根本就不站在梁国这边。

梁军连战连退,宋军烽火已至,梁国欲借新军以振朝气,而郭挽月一避再避,非要磨这朝气。她要等的“必胜之战”,若至今日不至、明日不来,那等来的,只怕不是战机,而是宋军辎重齐整、兵线拓展,届时对上宋王亲征所带的那支精锐,她郭挽月又能有几成胜算?

她是怕战事有失,可她有没有想过,这仗若不打,就是输。

而今晚,他有九成把握。

五百之敌,非宋锐师,且今夜山风偏北,秋叶簌簌而下,恰可遮掩行踪;月色将暗未暗,正是上选之时。

可她不会准他出兵,她以那一句“再探”封死所有余地。

那种压在心头的闷意又来了,熟悉得令人作呕,就像是父王和母后一直不允他开府,如今也不过是换了人、换了地,他向郭挽月数次请战,却还是一样的打压与拒绝。她真的不是在针对他吗?女人……总是这样。要在男人面前立威,便先掠去他们手里的刀与权,高高在上地看他们在逼仄之地里困兽般翻腾。她们不过是碰巧攥住了权柄罢了,却借着这份侥幸慢慢掏空他,剜去尊严,按下头颅,直到骨肉生生烂掉。

他抬眼看向她,隔着营帐灯影与夜风,郭挽月未露情绪,她说完扫视一圈众将,也包括他。她看似在看所有人,可苏子宇能感受到,她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一点,带着一分审视。

她或许是在看吧?看他是否敢背命而行,是否有胆有识,是否能以一场“私自出战”的胜仗,撕开她为他预设的无用之名。她不明说,也不阻拦,仅留一线,看他闯不闯。胜了,是他命硬;败了,她则可借军法清洗不服之将。

他不知臆揣过深与否,这世上多半事,原就无一个确凿答案。比起强求一个答案,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

苏子宇再次望向军帐之外的山色。晚风渐紧,林影倾侧,岭西道上,已是最适出兵之时。

只有一搏。

苏子宇眉峰一沉。这是他入军以来,见过最像样的一次。他能越过郭挽月调动的人手不多,可若对手仅是这一支转运队伍,绰绰有余。这一仗若胜,哪怕只是小胜,也足够在军中竖起威望,洗去闲名,亦可证明郭挽月屡避不战、坐失战机之谬。

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他指尖颤了一下。

那不是犹疑,而是出鞘之前的一次战栗。

他心中已定。

“备马。”

苏子宇率军自左翼驰突入谷,初入林壑之时,风声未改,蟾光犹在,一切皆与斥候所报无异。可就在他入谷后,谷底光影微动,星火零落。伏兵如蛛网暗结,藏于夜色与枯叶之间,只待一声令下。

高地上一波箭雨,身下战马中箭嘶鸣,踉跄坠地,他跌落马下,在草坡中不断翻滚。泥土带着血腥与尘灰,扑面而来,他死死护住身侧两名青年兵卒,护臂被箭枝划破,猩红浸出衣袖。余下残兵被冲散,乱声纷杂,再一转眼,已是层层围困,前锋断裂、援骑难至。

他抽剑在手,迎战如流,可纵他此刻杀敌再多,在误判入谷那一刻起,胜负已无法在他一人手中扭转。

此时,箭雨骤停,高地突传号角,响如裂帛。

风为旗所断,叶为蹄所碎。

郭挽月率兵亲至。

她执剑不语,俯瞰谷中尘烟,也包括他。但是这一次,她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有片刻停留。

左右旗手依次排开,军旗高展,后军齐出,如流光泻地,自山顶缓缓压制。她不下令,但她的剑已替她下令。敌将惊惧,仓促退走,而她亦未追,静观敌势退于远谷。

敌退。

苏子宇被救出时,血污满身,盔斜甲碎,面色苍白如纸。他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而她匆匆瞥了他一眼,未问为何擅出兵、何以犯军令,而是吩咐一句:“清点伤兵,回营。”

夜营初定,大风鼓帐,火光跳跃,帐中众将尽列。

苏子宇跪于帐中,一言不发,前方主位空空如也,仿佛留给了某种正酝酿的风暴。帐中寂如寒冬将至,众人垂目而立,无人出声,连呼吸都刻意放缓,唯恐先破了这片凝寂。这可是梁王独子,郭挽月将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在等她。

风自帐缝涌入,吹得火光微颤,盔影晃动。压抑之中,有脚步声自帐外传来。

郭挽月缓步入帐,战甲未卸,肩上泥渍犹在。她扫视众人,冷静如常。走向主位后,她并未落座,只将盏高举,当众摔落。

清脆一声,炸若春雷。

“前锋校尉苏子宇,”她字字如寒山压顶,“不遵号令,擅自起兵,自陷敌围,累我军折损士兵五十三人,斥候一名。你若死阵中,我为你收尸;可你活着回来,就得给全军一个交代。”

只有他知道,郭挽月来得有多巧。若他死在那里,他会以为是自己不济,但是他活了下来,便知郭挽月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偏偏等他深入险地,等他错到再无回头,才挥军破围、以一战之功解一战之过。

她确为黄雀。

宋军设伏,岂会不露痕迹?那三次来报“无兵”的斥候,死在了战场。难怪郭挽月叫他清点人数,她是在告诉他,她都做了什么。没人看到那斥候是怎么死的,他喉间有一道极细极深的割痕,如匕首一掠,干净利落。是郭挽月动的手吗?那人,是宋军细作吧?

她上任以来,因拘守过度、连战不出,将中私语日久,几位往日和她平级的校尉,俱有不满之色,私下斟酌者不在少数。可谁敢先动?她郭挽月,是周武亲封的少督军,手握兵符,又出身郭氏,没人敢擅动。

于是,他们退了一步,将目光投向了他。

他是梁王之子,身份最贵,也最轻不得;他亦最气盛,最锋锐,也最忍不得。这些日子来,言语点拨、战图递送,话里话外的暗示,皆已到位。他本以为是众心所向,是替人争一线大好时机;可如今看来,那些鼓动之辞,几分真意、几分试探、几分推搡,已难分辨。

宋军在等人贸动,而郭挽月,亦在等人贸动。

而能出手的、敢出手的,唯他一人而已。

至此,他方看得分明。

郭挽月没给他留任何空隙,她继续说道:“战场不同于校猎。锋芒乃利器,若无节制,可伤人,亦可害己。诸军将士初上征途,需得步稳、势准、人合。步稳者,不躁不乱,进退有度,行阵不失章法;势准者,观敌如秤,察虚见实,出击必中其要;人合者,心同则力聚,戮力则坚城,须同忧同进,不可相轻相弃。今日之失,既是教训,也是镜鉴。”她扶起苏子宇,道:“本少督军罪不在下属,乃未能约束部伍,罚俸三月,以儆后效。”

众人哗然,本以为她会责难苏子宇,没料竟会自请处分。而苏子宇此刻站在她身后,心如沉石,她的每一个字都在踩着他的脊背往上爬。郭挽月不愧郭家之后,她这话落在外人耳中是担当与宽容,落在他耳里,却是大有不同。她借着自罚,将所有目光引向自己,立在风口处让人记住她的大度与权威;再顺势,把他钉死在“冒进误军”的桩上,让此役的失着成他一生的印记,日后纵有作为,也再难脱阴影。

“本将念你初出沙场、志在锋头,此番容你一试,便不以军棍处置。然而军中失律,罚不可免。今日之后,苏子宇撤前锋校尉之职,调入粮营,不再领兵。”

满帐死寂。

再锋利的剑,放入米仓,也不过是一根钝铁。她还不若,当场打他板子来得痛快。

“军中无戏,建功不靠赌命,更不靠门第出身。将令既出,若有不服者,军法伺候。”

满帐齐声应令。

月月:知道我为什么不在本作三傻了吗?

抱琴:我想知道,除了我,还有哪两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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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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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