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数十年来,梁宋虽摩擦不断,却多有回旋余地。此次竟在连番兵败之际,以灭国之名昭告天下,实乃百年未有之举,亦是自开国以来,梁国首次以灭国之策示敌。

此言一出,四方震动。

***

新武军行军途中,苏子宇披甲在前,他一路上事事请示,态度恭谨,几无可挑之处。梁王唯一的儿子作先锋,这事本身就足以振奋军心,何况,他又是个如此妥帖周全的年轻人。温言细语,谦和有礼,不倚权势,不摆架子,言辞中常有见地,行事却从不越矩半分。如此人物,纵非生来矜贵,亦有自立一席之能,服众压阵之日,置于军中,如何不生好感?

郭挽月望着那银甲映日的背影,她将一切看在眼里,这位殿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可越是完满,她心底那处沉寂便越是隐隐作痛。

风过黄昏,她忆起多年前那个夏夜。

那个将她从孩童年代挣脱的夏夜。

郭挽月在家中排行第六,原本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妹妹,名唤郭向阳。

那是一年梁都暑试,猎场人头攒动,设弓台、摆箭场,风里都混着汗水与彩旗染料味儿,热闹得令人发晕。暑试向来不限岁数,只要握得了弓、拉得开弦,皆可报名。向阳天资极高,小小一个人儿,执着一张比她还高半头的弓,眼睛亮得像水光里折出来的星子。这是她头一回来,小丫头跃跃欲试,在院子里准备了大半年,衣衫都打湿了不知多少回,还专用红墨染了箭羽,嘴里念叨要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她的箭。

郭挽月最嫌人群聒噪,这场子不过是拿娃娃们作戏,给大人们图个开心罢了。

可她还是来了。

因为向阳来了。家中几个兄妹里,向阳与她最亲,她自是要在场,见证自家的好妹妹闪闪发光。

那回参试的孩子格外多,皆是见大殿下来了,各家不肯落后,纷纷将儿女推上了场,想着混个脸熟也好。她便是那时见着了苏子宇。她分外不屑,心中暗想,不就是个殿下么,两个眼睛一张嘴的,纵然再出挑,也不至于个个都仰着脖子看他。他出色不假,小小年纪便沉稳如大人,弓马娴熟,言行谦逊,她不学无术,自知比不了,倒也不嫉,这人各有命,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而且,她还小呢,可不想懂事,就爱玩,能玩多久玩多久,谁晓得哪天就玩不了了。

但她那向阳妹妹不一样,她可是郭家小骄傲,铁定把这人给比下去。

因孩子太多,可把梁王给高兴坏了,特地下旨给七岁以下的另开了一场。她的好妹妹果是最厉害的,稳稳射中靶心,力压苏子宇拔得头筹。她是垫了底,可她不在意,一家有一个出头的就够了,哪能个个都是金子?

暑试之后,自是夜宴。郭挽月也不晓得,是为了搞比赛才设宴,还是为了设宴才搞比赛。总之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群童穿梭席间,追逐打闹,连夜色都显得喧闹。她吃饱喝足,想同妹妹一道出去转转,结果一回头,人竟不见了。她在人群中绕来绕去找不着人,也没当回事,寻思着那就自己去溜达一圈吧,难得进宫一回呢。她在花园里转悠,穿过回廊,走过假山,见一人缓步而来,身姿端正,气定神闲,正是苏子宇。

他一个人来这偏僻角落做什么?他不是该像太阳一般,被众人里里外外簇拥着才对吗?

她心中纳罕,便快步迎上去问:“你见着向阳了吗?”

他并未怔忡,反倒一口叫出了她的名字。郭挽月心里暗啧了一声,明明一句话都没说过,这人竟连她名字都记得。他说未曾见过向阳妹妹,还关切地问道是从几时起不见的,说不定是与哪家孩子跑去玩了。言语间不忘称赞她妹妹聪慧过人、技艺出众,说等会见着了,还要向她多多请教箭术。

他说了挺多的,可郭挽月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想着,这人是不是天生就会这些?宫里教的,是不是和外头教的不一样啊?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子,装什么大人。她都能想象回到了家里,父亲会怎么板着一张脸教训她说,你看看人家大殿下。

两人边说边一齐往回走,苏子宇刚踏上石砖,便留下了几步水痕。她眼尖,盯着他脚下一瞥,问:“你鞋子怎么湿了?”

“刚才被个小太监撞了一下,茶水洒了。不打紧,我正打算回去换鞋袜。”他说得顺理成章,气息安稳,还带了点笑意,似怕被她笑话。她那时甚至突然对他有点改观,心想这人脾气真好,换作旁人早就发火了。

可当她回到席中,仍不见妹妹身影,她不知怎地心口陡然一跳,鼻尖发凉,不顾旁人目光,当即扯着父亲的袖口就要去寻人。

她未曾料到,寻来的,竟是妹妹的尸体。

她接触死亡的年纪太早了。

郭家是将门,郭家的孩子好似生来就不怕血。她扑到妹妹身边,跪在地上抚过她苍白的脸。

向阳是淹死的。

郭挽月瞬间想到了什么,苏子宇,一定是苏子宇干的。

她记得他带水的脚印!她没有证据,只有直觉,那种孩童本能的、被死亡激发出的直觉。

可她也知道,这话不能说出口,至少,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下直接说。

不能去找爹。父亲郭重岩极识时务,一身铁骨,心却冰凉。他懂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他或许不是不信,但多半会沉默,会告诫她慎言,甚至会把她关在家里,等风头过去,就当从未发生。他可不会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女儿,去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殿下。

她不知为何,心中无端冒出了一个名字——

周武。

她没有选择自己的父亲,而是转向了凶手的母亲。

她说不清为什么,即使如今想来,仍觉荒唐。可那时她就是去了,她靠着心间一丝不明就里的混沌,莫名将周武视作独一出路,只因觉得,那双眼里,也许盛得下她这点颤抖的勇气。

她想过,会被呵斥、被赶走,乃至性命不保,可她还是去了。脚下每一步都是虚的,仿佛在雾中摸索着向前,是深是浅,全然不知。只是心里有一道极细的光,从不知哪处缝隙透了进来,引她迈出下一步。

她站在那高不可攀的女子面前,仰首开口,言辞凌乱,话音颤抖。她记不清那人说了什么,只记得对方始终望着她,安安静静地听她将话说完。

她就站在那里,莫名感到,所有的情绪都被周武接住了。

那是她从未在父亲身上感受过的,一种近乎荒谬的,安全。

那一刻,心底那块被死亡冻住的地方,悄然生出了一点温热。

看到妹妹的尸体,她没有哭;看到父亲冷漠的眼神,她也没有哭。

可当一切原委倾吐而出,望见周武向她轻轻点头,她忽然就哭了出来。

接着,是梁王来了。

再接着,是爹和苏子宇。

最后,依然是那几个人。

她站在殿角,看着他们说来说去,话音交杂,面色沉浮。可她脑袋里嗡嗡响,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冲到周武面前说出一切,已耗尽了她全数勇气。

但她心知,这个圈不是白绕的。若不是她先去了周武那儿,连这场所谓的“调查”都不会有。就算结局早已注定,她也逼得他们亲口说了一遍,哪怕那话再干瘪,那也是她为妹妹争来的一线机会。

最终结论,是“无证为凭,失足落水”。

事情,到此为止了。

她明白,这就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以她的年纪,以她的身份。她也明白,有些问题,从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

不出意外地,爹狠狠打了她一顿。不为妹妹的死,而是为她越过了他。越过了他的威严,越过了他一生奉行的那套处世之道。

那天夜里,她离家出走了。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最后来到了龙女庙山门外的亭子里,靠着木柱坐了一整夜。是清晨来开山门的钟北雁发现了她。钟北雁没多问,只将她藏进通往清泉池的小径中,说这里没人来,只要不靠近池边,就不算逾矩。入夜后,又将她带回后庙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歇息。从那时起她就能看出,钟北雁不是一心向神、恪守清规的神女,神明虚无缥缈,而她,落在了人间。

钟北雁不过大她几岁,却冷静得如同已走过一世。她告诉她,父亲来寻过,是她替她挡了回去。她没细说当时如何,只淡淡一句:“你不想见,我就不让他见。”

后来钟北雁又说,在山里藏着不是长久之计,她希望郭挽月能下山去。她说:“若你真想报仇,就不该一直待在山上。仇恨不能当饭吃,真相也不会送上门来。你得忍,你得忘,你得带着你的姓氏,谋一个能开口说话的位置。哪怕那句话,要十年后才能说出口。”

她说得不带起伏,没有一句激愤,她句句话都在说郭挽月,也句句话都在说自己。

郭挽月望着她,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夏天从草木间蒸腾起的热雾滚过喉咙,带着潮湿与刺痒,从舌根灼到肺腑。她跌坐在那一方蝉鸣如织的晚霞里,头顶枝叶婆娑,脚下石板滑腻,身体微微发烫,心,像被什么东西猝然一撼。

是啊。

这个把她藏起来、替她挡住风雨之人,已无家可回。钟北雁说这些话时,站在了钟氏一族百年废墟上。

而她呢,她还有家,还有姓氏,还有一条她一度厌恶、曾试图斩断的明路,可走。

她应该“珍惜”这些。

第二日,她下山而去。

娃子们太多了,这次补完了月月的过去。

舟和娥,真是全力接住了每一个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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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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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