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屋中炉火轻摇,光影落在窗上,熨平了夜。

苏恭顺半倚在榻上,斜倚着锦枕,而如卿坐在他身侧,低着头,一方素帕攥在掌中,指尖不自觉地一圈圈揉起了细褶。她沉吟了许久,终是问道:“我听说,宇儿要去打仗?”

梁王回头看她,眼中掠过一抹温意。他知道如卿定会因此而忧心忡忡,她是个柳絮般的性子,经不得风吹,什么心事都写在眼里。他自认不再像从前那样给她带来风雨,也学会了当会平息那些忧愁,于是拍了拍胸口,骄傲地讲:“那可不,宇儿亲口说要去的。我晓得你担心,但我亲征漠北时,也不过他这般年纪。况且,他是主动请命的,那可比我厉害多了。”

如卿眉间忧色难掩:“可是战场上刀剑无眼……”

“放心,”梁王说着,伸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宇儿不是独自上阵,还有郭家小女一同。”

他提到“郭家小女”时,稍稍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才后知后觉道这话不当说的。

“说到郭家小女……当年那事,也不知她放下了没有?”

“都多少年了,”梁王安抚道,“小时候的事,就让它留在小时候,那时候才多大一点的娃娃。月儿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知轻重、明是非,不至于还将儿时那些捕风捉影的事放在心头。再说,宇儿也不同了,如今不论骑射谋断,皆有章法,办事儿也是四平八稳,提溜给谁都说一句话好,极是叫人省心的。正是该磨一磨的时候,让他走出去,见些风浪,也好。”

如卿微微点头,指腹在帕子上慢慢摩挲:“是啊,宇儿已经是个少年郎了,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我只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偏要去冒这个险?”

“男子汉大丈夫,总归是想做出些功绩来,有这心气是好事。”

如卿心知,有些话是不当她讲的,可她憋在心间,也无处消解。她犹豫良久,终是说道:“我总在想,是不是因为……还没有立储。若是这次他平安回来,有所建树,不若就……”

“卿姐姐,”梁王笑着拧了拧眉尖,玩笑般地轻捂着她的唇瓣,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轻言细语地撒娇道,“你我之间,不谈这些。”他抬眼望向窗外夜色,语气忽地沉了下来:“任谁护得再紧,路还是要自己走,无论是宇儿,还是寰儿,都是我们的好孩子,卿姐姐还信不过他们吗?”

屋中一时又静了。如卿抬眼看着他,不住叹息:“我是怕……怕他为了表现,再去做危险的事。”

“你要相信他,”梁王握着她的手拢了拢,缓缓道,“他是我们的宇儿,不是会轻易舍命的人。而且……若他真想要那储位,他会更加珍惜性命。”

如卿垂下眼睫,自责道:“你们之间的决定,我是不懂,今日是我多言了。”

梁王笑着,拿过她绞得发皱的帕子,替她抚平了又折好,握住她的手,一如多年前:“怎么会呢?做娘亲的,挂念孩子,再寻常不过。”

屋外风过枝头,沙沙作响。炉火丝丝燃烧,香烟浮动,一室温柔。

他点了一支安神香,待如卿沉沉入梦后,起身去了宁心殿。

夜正中,而宁心殿犹照如昼。

“武姐姐这么晚了,怎还不歇息?”

“倒是你,怎还不歇息?”

梁王走得近了些,挽起袖子替她磨墨,温温地回道:“我这不看着,你还没睡么?”

“后日出征,有好些事还未妥帖,我得再看上一会儿。”

“武姐姐辛苦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梁王说着,屈身拈起茶壶,亲手替她添了盏茶。

周武搁了笔,接过茶盏,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不是凭白来的吧?”

那话音熟稔,带着打趣,他们多年情分打磨下来,话说一半也懂,眼神一飘也明。

梁王见她一语戳破,反倒笑得更自在了些,他没想着要瞒她,反正瞒也瞒不住。

他很坦荡,本来就是来说些心里话的,总不能像小年轻那样一直绕着圈圈、打着哑谜。上岁数了熬不起夜,每寸光阴皆珍贵,耽搁他事小,耽搁了武姐姐就事大了。他拉了张椅子坐到一旁:“哪里的话,武姐姐取笑我了。我是看今天宇儿请缨,我在想,待他凯旋,就让他开府吧。他也说了有一阵了。”说罢,他毫不含糊地瞧着她,目不转睛地等着她应允。

周武对他一笑,这人从小就这样,仗着年纪小,仗着没坏心眼,总有本事从她手里赖走几分甜头。那双眼睛里,藏着点不愿长大的依赖和讨好,就像过去喜欢跟在她后头牵她衣角,惹祸事了只需嗷嗷地唤一声姐姐。

她是不介意被占这点便宜,毕竟,她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既然他都开口了,面子总归是要给的,只是今儿这话,一定不是他自己想说的。

“是啊,难得宇儿有这份心。等他归来,便是与郡主的婚事,再那之后开府,也不迟。”她心可没那般软和,给面子和办事是两码事,嘴边得答应,可事儿得缓着办,缓着缓着,谁说得准呢?而后她话锋一转,眸光一落,对着苏恭顺弯了弯眉眼,不轻不重地点了出来:“是阿卿同你说了什么吧?”

梁王努了努嘴,脸上浮起点做贼心虚的笑。他身子往桌边一靠,悄悄挪近几分,顺手帮她把灯芯拨了拨,夸赞道:“什么都瞒不过武姐姐。”

“你我之间,何必这般说话?顺儿,你要明白你作为一国之君,每一句话、每一分偏重,都落在群臣眼里。你若厚此薄彼,旁人便敢投其所好,说的话、做的事皆会随你左右。你看那乌泱泱一片人,今朝说这个不堪,明日又说那个可用,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你在宫中断那宫外事,如何断清?他们说什么不要紧,做什么才算数,你越不言语,他们便越是见本心。你我要看的,从来不是他们嘴里的忠心,而是他们脚下自己走出来的路。”

“武姐姐道理我都懂,可这不是,说得容易,做着难嘛。每次看到宇儿被驳回,那眼神……你别说是卿姐姐了,连我这个做爹的,都不忍心。”

“他将来要遇到的难处,只会比现在更多。这点算得了什么?若连眼下的小风小浪都经不起,谈什么肩挑社稷?”

“是我的不是,总想着,让孩子少受些苦,我经历的不好,都不要让他经历了……不想,也是害了他。”

周武宽慰道:“你能想通,便好的。我知你不易,阿卿那边,终究是我对不住她,把你夹在中间为难,是我的不是。”

“别,武姐姐也说了,你我之间,不必这般说话。”

他们彼此一笑,没再说些虚的客套话。周武最晓他这人,最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定不止是为宇儿说几句好话,越是深夜现身,越说明有事。果然,只听梁王顿了顿,又道:“武姐姐,我来……还有一事。”

他语意含混,这事儿在他心中盘桓日久,自个儿也尚未想清。他不甚肯定,但他知道,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疑虑,就得告诉周武。他们俩有什么事,都得商量着来,纵是个铁打的好主意,也得武姐姐点个头才算数。情情爱爱或许有所计较,可他们之间,从不这般较量。梁王忧虑地讲到:“我在想寰儿的事……阿卿,大概是猜到了。这些年她渐渐只同我提宇儿,甚少问及寰儿的事……武姐姐,你说会不会……”

“她莫问,你就莫说。”

梁王点点头,应道:“嗯,我不会同她说的。我只是在想,我们之前的决定,是不是错的……小七那件事,其实也没有证据,弄到最后,谁都委屈,宇儿是,月儿也是……还有寰儿。我看得出来你更中意寰儿,寰儿聪慧,宇儿也不错,可寰儿她毕竟……”

他话未完,周武便轻拍他手,掌心温热,沉静而笃定,仿佛能安稳人心中所有无着之处。她道:“孩子们有孩子们的命数,谁不是哭着落地的?可要长成什么模样,走出什么路,终究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尽心教养,余下的,便交给时间吧。你怎地忽然想这些了?你还年轻,不必忧心过早。”

她语声不高,在她的话里,夜再长,也终会过去。梁王听着,释怀一笑:“我哪能像武姐姐这样,我心里要是装了你心里一成的东西,便装不下了。你是装了太多正事,想不到这烦心的,哪像我,都是些不要紧的事,稍微来个要紧的,便慌了神。”

他说着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朝她欠身告辞:“打扰了,武姐姐早些歇着罢。”

***

朝阳初升。

苏子宇与郭挽月并肩立于阶下,银甲映光,披风微扬。他们身后,是整装待发的军队,寒光如水,旌旗如林。此乃新立之新武军,多为少年锐卒,初登军阵,握拳挺立,眉目间皆是锋芒与炽望。

高阶之上,周武与梁王迎风而立,俯瞰众将士。周武上前一步,声破朝霭:

“郭挽月,上前听封!”

“臣在。”

“即日起,封尔为‘少督军’,统领新武军。郭挽月,你可敢受命?”

“末将,敢受此命!”

“苏子宇!”

“儿臣在。”

“封尔为前锋校尉,列郭少督军麾下,尔初次上阵,当谨遵军令,不得擅专。”

“儿臣,谨遵号令!”

周武转身上前几步,登上仪台,揭起朱红锦布,取下台上悬挂的钟锤,重重击响仪钟三下。此乃梁制旧礼——战前击钟,唤魂振军,钟声所至,誓师启程。

钟声沉震如雷,穿云裂霭,直透人心。四野静默,万旗无声,数千军阵仰望阶上。

而她,立于钟前。

“十七年前,寒城一战,我军溃败,至今寒城西北丘上,仍埋梁人万具骨。和谈之时,使臣数次索要寒城无果,宋人推三阻四,坚辞不让,便是要我梁人英魂漂泊,忠名无托!

那堆白骨里,有你们的父亲、兄长,有你们未曾谋面的亲人,亦有将你们扛上马背、教你们执刀的老师、邻人。他们在异乡飘零十七年——无棺无碑、无祠无名。

今日新武军立,为破旧制、开新局。

此战之成败,不止关乎一城一地,更关乎梁国百年气运。

梁宋相争久矣,血债如山,非朝夕之怨,非一地一役之仇。寒城之败,不过万千旧恨之一角;而今再战,非惟雪耻,更为将宋人之名,从我故土、从世间彻底拔除!

宋国不灭,梁无宁日!

此去,不为退敌,不为复仇,不为防守,为灭国。

他日鼓角归乡,城门大开,万民夹道,我梁都百姓要听你们,一一报上名来!

梁都巍巍,当记尔等功勋!”

祝贺舟舟喜提第一个大场面,虽然您今后这样的场面有的是啦。

人人有份啦,目前已有子娥的重启粮仓案,南枝的龙女会众声之巅。

梁王不上去来两句吗?梁王:你问我?我哪里背得住这么长的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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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