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 48 章

秦符君也曾问过天命。

他与他的父王一样,从未失信过自己一日,可登基那日,原定的吉时迟迟等不到旭日。宫城之上,阴云压垂,天色沉闷如坠。城外百年古寺依时敲响铜钟,声行未远,为云所遏,声声见低,终没于重霭之中。

十余年倏然而过,世人依旧赞他贤明,可贤明,究竟给脚下这片土地带来了什么?粮仓半盈,民众仅可糊口;江河两岸沃壤,亩亩为梁人所耕;旧日车马奔流、灯火如昼之城,今已覆没洪涛,化作一条浅浅芦苇荡。

他想到了上一任天子李明珲,人人都说他懦弱,不比他那骁勇善战、一举夺回北地的胞姐。但在他眼中,李明珲却是难得的守成之君:垂髫之年便收拾起游园之乱后满目疮痍的魏国,能在口诛笔伐中日日克己勉励,节俭持政,不贪宴乐,不纵声色。他稳得住局面,守得住基业。反观两任梁王,一个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荒于铺张宴享;一个一无所长,庸懦无断,竟能容后宫妇人搅扰军政。他自问筹谋不失、治国有方,战阵之中亦未尝退后半步,然大势终如秋水东流,不可挽回。他到底,输在了哪里?

战端由梁先启,若非张子娥为博一己声名,以布衣之身在老梁王面前请命立誓下平原城,天下三分之势未必崩解,宋国更不至被逼入此等绝境。天下粮仓亦为梁军所焚,多年屯积,一夕成灰,粮价应声暴涨,商贾囤积,民食无着。天顺二十六年饥荒之岁,饿殍遍野,每一条人命皆为她张子娥所误。她的名字像一枚钉子,钉在宋国之脊上,他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到贯穿始终的隐痛。

张子娥三字,如梦魇盘桓,他从未与之正面交锋,却似在长梦中厮杀了几世。

他是鲜有败绩的,少时便披甲临阵,未及弱冠便能统军千里,摧锋陷阵,所向无前;曾于梁魏联军中生擒魏国大将李定邦,亦在张子娥辞官之后,从小梁王手中夺回宋国旧地。军旗一出,何人不怕他?

可是为什么呢?他一遍遍问自己。

他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即位那轮伏而不出的旭日。

不,这一次不同!

当第一批探子回报“张子娥失势”时,他只是冷笑,这女人岂是轻易能被撼动的?然情报如潮,一次次将她病重、亲信分散、旧部还乡的细节摊在他案上……他……他心底竟涌起一丝无法言说的失落。他们本该在疆场相对,刀兵鏖战三百回合,于浓烟与血雨间拼杀出足以载入史册的名战。她该死,该死在阵前,该于万军之中被他亲手擒下,而非困毙于梁国宫闱的暗流里。

是天赐战机,还是请君入瓮?

国力上,宋不如梁,胜算渺然。然若再守,再休养生息,真能等来更好的时机吗?梁国断绝卖粮之后,宋土因耕地贫瘠,粮草日见匮乏;而梁人势大,旧宋之地不断有梁民涌入,如贺州改为定州那般,数代之后,仇恨与记忆俱将湮没,何人还记得陶府哀鸿遍野,等到了那一日,宋人再无翻身之日。

再坐以待毙,宋国便只剩被蚕食的命运。

故他决意押上全部。

此役一启,是火中取栗,是孤注一掷,天时既不向他,他便造一个时势!

今次,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终于褪去!

是他亲手。

拨开的。

秦符君弯下腰来,温柔地抚摸着脚下的土地,那是他们曾经称作“宋国”的疆土;而今,这里将再度归家。山川在目,江涛在耳,风自原野来,混着雨后泥土的湿润与秋日谷穗的清香,恍若久别的亲人,在迎他归来。肥沃的黑土在指间苏醒,似能听见它沉睡经年后的微弱呼吸声,那份被岁月与战火冲蚀殆尽的热情死灰复燃,一发不可收拾地,再次熊熊燃烧。

没有人知道,为了这一日,他走过多少暗夜,忍过多少风霜;多少次在战鼓与铁蹄声中醒来,又在孤灯下捱至天明;多少次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城池个个失陷,又多少次置之死地、攥住最后一线生机。那些被迫忍下的屈辱与沉默,那些卧薪尝胆的白日与长夜,都在此刻化作奔涌的热血,注入了脚下的山河。

天命,终在他手中翻转。

“王上,东北方出现了大批梁军。”

他抬手,示意一旁将领噤声,目光越过营门,望向远处正翻涌而起的烟尘。风卷着兵刃的涩味,像是从天边压来的浪,尚未抵近,已能闻到血与火的气息。正此时,另一骑快马破风而至,马蹄踏碎泥浆,急促的喘息间带着焦灼之意。信使伏地抱拳,声音因奔袭而发颤。

“王上,我军西南方有大批梁军,已切断粮道,是……”他咽了口血腥气,哽咽道,“是……张字旗。”

那信使年纪尚轻,面上还带着未褪的稚气,当年张子娥横行之时,他还在襁褓,却在记事以后,无数次从长辈的口中听过她的名字——那个让宋国在数年间连失数城、白骨盈野的女子。那时宋国家家缟素,十里八乡尽是新坟,多少人失去了至亲与倚仗。战后幸存的,寥寥无几,多是断臂折腿,无复耕作之力,只得望着荒垄与残阳,默默立着。百里亭上,风声与哭声混成一片,市井冷清,曾经喧哗的集市变作无人问津的空摊,河岸渡口只余空舟与破帆。那一年,宋人的歌声绝了,只剩下女人与稚子的低泣。

如今不过远远望见那面“张”字军旗,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便已心口发紧,千里急驰的劲力还未褪尽,眼底却被泪水与愤恨涨满。

“王上,要通告军中吗?”

秦符君唇角微微一动,竟笑了。要啊,怎不要?对垒了这么些年,真正的战机何其稀罕。他等了太久——等五公主造反,等小梁王登位,等权力更迭,等自乱阵脚,只为避她锋芒。他们便是太触了,不然,为何仅是一面旗帜,即让未曾谋面的小辈如临鬼魅?

那面张字旗,不见得真是张字。梁国损兵折将,兴是障眼之计。此刻已足够深入,边关要地尽在掌中,据闻周武新设新武军,士气正旺,进一步未尝不可,但若要收手,退一步巩固现有优势,正当此时。战事如弈,贪多必失,不如稳扎稳打,徐徐图之。机会来一次,便会来第二次,他不行,将来还有他的孩儿。

“召集将士。”

营鼓声急如骤雨,战马嘶鸣,风卷起旌旗猎猎作响,天幕隆起一层层暗浪,暗浪之下,雷霆如兽般叫嚣,像在为这一刻擂起战鼓。

“是张字旗!我们的敌人张子娥现身了!”他眸光凌厉,扫过一张张晒得黝黑的面庞,“十多年前,就是她——带着梁国的军队,踏过我们的边境,杀死了我们的父母、手足与子女!梁国的铁蹄碾过我们的田地,烧毁我们的粮仓,淹没我们的城镇,让母亲哭到声音嘶哑,让孩童死于饥寒交迫!他们在我们的田里种粮食,却不卖我们一粒米,只为看我们活活饿死!他们要让我们的子孙在自己的土地上食不果腹,低头乞怜!

可现在——我们的脚下,是一刀一枪夺回来的故土!

我们的长刀,不再是抵御,而是进攻!我们的敌人,就在身后,随我杀回去,与手足团圆!回到国都,让百姓为我们击鼓喝彩,让酒肉填满我们的碗,让战功刻进我们的丰碑!各位将士——”他猛然拔剑,剑锋乍起一道白光,“可愿与我冲锋!”

轰隆隆的雷声与震天的呐喊,一齐响应了他。

大炮一响没有赢家啊。子娥:无妨,反正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顺顺(气鼓鼓):竟然说我一无所长,我可是武姐姐认证的茶艺满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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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连载中林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