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离开相府后,**枝与沈秋筠在听雨楼相会,随后坐上轿子去了沈宅。沈秋筠到底是连李姜都要称一句“沈大人”的人物,**枝对她来梁都后的经历略知一二,晓得她在梁都也算有名有姓,却未曾料到,不过是从茶楼廊下到街角这短短几步路,竟有这般多问候寒暄之人。所遇之人无一不是抱拳作揖,笑语相迎,一口一个“沈大人好”。她仿佛早已习惯,不见分毫受宠若惊,唯拢袖一一回礼而已。

沈秋筠落下轿帘,说道:“不过是些面子上的虚礼,梁都一条巷子从南走到北,能出好几个‘大人’。”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奉承还是真心,多少能听出区别的,”**枝略略扬眉,故作揶揄道,“你说是吧,沈大人?”

沈秋筠倚着轿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故意拖长了语调:“那你这是奉承,还是真心啊?”

**枝笑意不改,像儿时一般拉住她衣袖,轻哄道:“真心,保真的!”

沈秋筠扯回衣袖,一边冲她摇头,一边抚平叫她扯皱的衣角,眼瞧着嫌弃,心底里是纵容。二人不说话,单是憋笑,大眼瞪小眼的,看谁能撑得过谁。**枝努了努嘴不比了,再比下去,怕是得把眼珠子瞪出来。眼睛瞪得酸疼,她揉了揉眼,两眼一闭阖眸养神起来。黑暗袭来那一刻,忽觉身心皆松快了许多,自离家以来,竟从未有过这般放松。沈秋筠一向让人莫名心定,与年纪无关,她打小就这样,像山上砍柴人看着山下未熄的灯火,有她在,心中便不觉着荒芜。

在她面前,**枝难得能卸下心防,暂忘前尘,不想今后,不必时时思量退路,处处谨言慎行。爹爹曾言这人世路长,就如孤掌难鸣,独行或许更快,却难走得更远。世间熙攘,人人逐利,谋来算往,相争不休,但终该有一人,不必算计,不必提防,也不必一直陪在身侧,只消知晓这世上有此一人,便不至迷失风浪,不至沉沦泥淖。于她而言,除了爹娘,便是沈秋筠。

兴许是之前见张相时太耗心力,她想着想着竟打了个小盹,再一睁眼,沈宅到了。

沈宅坐落于一处幽静院落,地段虽不算顶好,却自有一份雅致。沈秋筠引她入内,招呼她落座,亲自斟了茶,推至她面前:“我这儿比不上相府和郡主府,不过胜在清静自在,在这里你也不必拘着,当作自家一般便是。我和娘当年在赵家叨扰许久,你可别同我客气。”

**枝笑了笑,拈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香清冽,透着春芽独有的甘芳:“这话可是你说的。”说完,她拿了桌上一颗蜜枣,腕上一转,给抛嘴里了。

沈秋筠扶额失笑,对着她上下打量,似是感慨:“当初听说你要来梁国,着实让我意外。记得我们上次相见,怕是近十年前了吧?那时候你才这么高——”她抬手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有天你不知因何事和漠北蛮娃子扭打成一团,被顾伯母亲自拎回家去。你啊,打小就有股子劲儿。”

那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娘竟还能亲自上街逮她回家?**枝落得一时恍惚。她望着沈秋筠,猛地心里就一个不乐意了,还真当人小孩了!小时候一岁一个样,大个一两岁就高大半个头,可不天天跟在人裙角后头,逮着一个劲儿叫姐姐,今儿长大了,都算是同辈的。这扔到街上去评说,路人也指不定说谁大谁小。**枝不服气地比划道:“你那时不也就这般高吗?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得亏你能认出我。”

“旁人不好说,你我还是认得的。”

“怎说?”

“还怎说,你和江山郡主在远帆学堂和昭阳公主的事,谁不知道。”

**枝闻言,叹了口气,伸手从果盘里抓了个蜜枣,二话不说又给丢嘴里了,含糊道:“那日也是不凑巧,怎么就撞上了昭阳公主。”她嚼了两下,嫌这颗不够甜,又伸手去拿。

没个正行,沈秋筠一个抬袖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昭阳公主便罢了,倒是你,赵伯父让你来拜会张相,你怎么反倒去了郡主府?你要知道郡主可是周后的人。”

说来也是巧,**枝将如何结识李姜一事细细道来,沈秋筠听完,微微皱眉,郑重道:“你莫怪我多嘴,梁都这地方,哪来的许多巧合?郡主到底是个魏国人,在梁都身份微妙,将来能不能嫁给大殿下尚且未知,而大殿下能否成为太子,也未有定数。你初来乍到,莫要不慎踏入是非。”

前一个说要沾是非,后一个说不要沾是非,也不知该听谁的。插科打诨终是一时偷闲,该回来说点正事了。**枝拿帕子拭净指尖,清嗽了一声,坐正了身子,沉音回道:“我明白,我自有分寸。”

“你我自是信得过,只是你初来梁都,许多忌讳同渊源未必能马上看透,稍有不慎,便是行差踏错。可惜我官位不高,其中内里也多是雾里看花,可但凡我知晓的,定不藏私。我想是能助你一分,便是一分,今日我是能说多少便说多少了,你可莫要嫌我话多。”

“谢谢你,秋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你们一家人各在天涯,赵伯父此番命你来见张相,必然有其中深意,你愿说与我好,不愿说也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南枝,这话你莫要嫌我说得重了,以你我情分,我只盼你能信我。你若有所需,尽管开口,我必倾力相助,你莫要用客气搪塞我,更莫要独自逞强。”

“好。”

“有你这个好,我便放心了。你既已见过张相,她可曾与你提及,往后在梁都当如何打算? ”

二人之间自无嫌隙,可话至此处,**枝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戒备。她在诀洛城野惯了,这人情世故,晓得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一回事,做得开不开心再是一回事。她原是想着要信,可心里又本能多转一圈,再是生出疑虑,再将疑虑打消,如此反反复复,颇是烦扰。她可劲儿往心里叹气儿,只怪自己天生不是这块料,只能后天多受着累。

**枝略作思量,便挑着捡着回了,也算不得扯谎:“张相未曾言明,只让我明日随她上殿。”

沈秋筠点头称是:“也是,相府看似人不多,可她常年不在府中,这眼耳杂驳的,事当以秘成。”

“秋筠,有件事想问你……”她已问过李姜,也想听听沈秋筠的意思,“周后与张相,当真剑拔弩张至此?”

此事说来话长,沈秋筠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缓声道:“二人皆为女子,倒不至处处争锋,至少在开学堂、设育英苑收留孤儿和推行女官诸事上立场一致。她们不能分享的,是权力。张相归梁之时,身兼相权与兵权,即便这些年竭力辅佐梁国,终究是令人生忌。”

**枝垂眸思索,复又抬眼问道:“那周后便可与梁王共享权力?”

“若是寻常夫妻便罢了,梁王与周后历经生死,自然不同。想必你也知道,梁王这王位,本就不是争来的。他自幼是被当作清闲王爷养大的,素无争储之意,骤然即位,是一百个力不从心。那时内有钟老把持朝政,外有漠北频频犯境,他被逼着亲征时,也不过是你如今的年纪。本以为不过坐镇军中,不曾想漠北铁骑冲散军阵,梁王孤身落马,困于敌境,险些丧命,幸在逃亡途中,得周后相救,二人自此结下情愫。

周后出身商贾,却深谙兵事,送梁王回营后,不求封赏,只提一事——她要领兵出征。那一战大捷,周后之名震动天下。太后原已择定后位人选,未料这一向百依百顺的梁王竟执意迎娶周后。据说大婚当日,凯旋而归的梁军绕宫高歌,声震四野,太后亦无可奈何。不久后寒城一战,冯将军在南境大败,周后请命挂帅平乱,可偏偏此时她有了身孕,百官阻挠。更巧的是,这个时候张相归朝了。”

**枝听得入神,一颗枣子在手里盘来盘去,竟忘了吃:“周后本欲领兵伐宋,因张相归朝,不得不释权,是在此结下的梁子?”

沈秋筠颔首道:“释权易,收权难。旁人也就罢了,那可是梁国上下,没人会说一个‘不是’的张相。”

**枝轻叩指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这故事比李姜讲得透彻多了,果然是自家诀洛人,半点不藏掖,大方得很。她细细回味,梁王与周后的相遇实在奇绝,世人常言生死之交最难得,而他们二人,竟在乱世中同舟共济,共抗风雨。她不禁低叹:“梁王与周后历经生死,情谊当真深厚。”

“梁王性子温和,称得上仁君,这些年也未曾再娶旁人。周后单名一个‘武’字,梁王便唤她‘武姐姐’,两人极为亲近。周后生性果决,好独断,倒与梁王性情互补。我不在宫中行走,所知有限,郡主与周后更为亲近,许是能告诉你更多。你多听些,不管是否与我所言相符,都是好的。梁都隐秘太多,捕风捉影,我亦不敢妄下定论。”

“姜儿也是这般说的。梁都风云,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咫尺。可说近,却又摸不着头绪,说远,却又明明白白知晓自己身处其中。”

“你看那朝堂之上,看似各有归属,实则各怀算计,王权、后权、相权、世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哪来的不倒的靠山?自钟家倒台,梁都不过是披了层太平的皮…… ”沈秋筠抿了口茶,稍且润嗓,而后摇头道,“你就看前年那桩贪墨案,牵连广阔,满朝震动,结果如何?一场疾风过境,竟似未曾发生。这般闹到百姓眼皮子底下的事尚且如此,朝堂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旧账,谁敢拿着性命去翻,谁又翻得动呢?”

“贪墨案一事我亦有所耳闻,听说当年查案的人,一个个都死了。”

“不错。梁国坐拥天下粮仓,近十年来推行屯田之策,朝廷明诏禁令,不得卖给宋国一粒米,卖给魏国的,每年不过几千石而已。这几年收成丰足,粮仓建了一座又一座,秋收时看着是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往里头送,可是呢?只管屯,无人敢开。户部每年递上的账册写得是清清楚楚,说什么梁国仓廪充实,足可供天下十年,可你信吗?各地存粮究竟有多少,怕是连主事之人都说不清。白纸黑字写得再好看,也不过是账面风光罢了。”

“当真是雁过无痕,再过个三五年,没准民间也没人记得了。”

“无灾无难,百姓温饱,谁会旧事重提?当初拿了几个人开刀问斩,便算是有了交代,纵有流言,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何况那时候查账的人,活着的没几个,死了的尸骨都凉透了。”沈秋筠抚掌叹道,“世间事向来如此,居安思危这四字谈者滔滔,行者寥寥。粉饰太平者高官厚禄,刨根问底者冢中枯骨,梁国究竟是铜墙铁壁,还是徒有其表,怕是要等刀枪加身之日,方能见个分明。”

**枝轻轻摩挲着茶盏,思量片刻后问道:“依你之见,梁宋对峙多年,可还会再战?”

“宋国休养生息,时间拖得越久,对梁国越不利。当初以粮道封锁宋国,欲困其国本,然而时至今日,宋国未见粮价疯涨,民生亦未现颓势,此计终究未见成效。再加上张相年过不惑,旧疾日重,连骑马都成问题,莫说带兵远征。而梁王本性仁和,非好战之人,不会主动挑起战端。至于周后,自添一双儿女后,锋芒尽敛,虽仍执朝政,行事却愈加谨慎,恪守旧制,再未踏出梁都半步。反观宋王,正值壮年。他少时便随军征战,兵法韬略无不精研,文武兼备,在他治下,朝局渐稳,军心犹存。宋民虽衣食不丰,反因连年受制,愈加同仇敌忾。都说若当年那五十万梁军未全数折在寒城,而是交由回朝后的张相,宋国已然不存。上一个灭宋之机,已错失于启星三年,至于下一次,谁又看得清呢?”

“那依你所见……梁宋不会再战?”

言谈间,不知何时已天幕四敛。此时风过林梢,枝叶翻飞,窗纸鼓动,簌簌声乱作一团。如此纷杂下,屋内却静得出奇,能听见风穿廊下过瓦隙的回音,连骤然一沉的呼吸声都格外清晰。**枝看了眼窗外,天低云暗,似有一场大雨将至,而沈秋筠端坐如常,不为所动。此刻,她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案上,沉音道:“恰恰相反。”

**枝正欲执杯饮茶,闻言手上一顿,蹙眉道 :“为何?”

“因为你来了。”

短短五字,落地生风。

**枝怔住,五指不觉收紧,黏腻得很,不知是未拭净的蜜枣糖霜,还是不觉间渗出的薄汗。她心跳略快了几分,仿佛有何物正无声无息地压在肩上,只听沈秋筠继续说道:“赵伯父让你来梁国,绝非仅为让你长见识吧?天下大势,越是身处高位,越能先知变局。以赵伯父的阅历,他既让你亲至梁都,便绝非无的放矢。时局骤变,往往只在顷刻之间:李魏游园,漠北暴乱,天家自此一蹶不振;张相入梁,与五公主联手对宋,宋梁攻守之势顷刻逆转;借兵南蛮,以致襄王兵败,诀洛一夜易主。这天下兴衰,国祚更迭,非天命使然,而是人心所致。生杀予夺,胜负成败,往往不在千军万马,而在几人合纵连横之间。”

在她话音落下时,一道惊雷撕裂长空,电光划破阴翳,狂风倒灌,书页纷飞,烛火随之剧颤,几欲熄灭。

一场大雨,骤然落下。

这雨来得好。

**枝有如醍醐灌顶。

她深吸一口气,立时明了爹为何从不直言,不是不知,而是无可奈何。大势将倾,乱局已开,纵然心知风雨欲来,却碍于身份,无计可施,只能将她送至风云正中。是随波沉浮,任人摆布,还是执舟掌舵,劈波斩浪?是困于方寸之间,苟全性命,还是迎风而上,拨云见日?她看似有所选择,实则别无选择。

张相说得对,身在是非之地,妄想独善其身,无异于画地为牢,坐以待毙。她不是来梁国懵懵懂懂混日子的,一味固守只会被蚕食阵地,终有一日将退无可退。她在诀洛被压抑太久了,久到若非沈秋筠一言点破,险些忘了自己本是何等性情。

“南枝?”

她自幼听爹讲述史海沉浮,那些金戈铁马、权谋纵横的王侯将相,于她而言不过是史册陈词。纵然知晓父辈亲历战局,也不过听来的故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烽烟会烧至眼前——是如此之近,近得她能嗅到风雷欲作前的腥甜气,近得她能感受到那些执权者指尖轻落,便能改天换地的分量。

近到她若愿,亦可伸手入局!

她从来不是守株待兔之人,亦非坐等施舍之辈。她要闯,要争,要抢,要夺!要在这天地翻覆、风云激荡之间,杀出自己的路!

**枝蓦然抬眸,目光炽亮:“秋筠,我需要你。”

沈秋筠不假思索,毅然答道:“好。”

好爱秋筠,秋筠这个姐感。有些人就是姐姐,生来就是姐姐。

南枝:秋筠我要天。

秋筠:好。

南枝:秋筠我要地。

秋筠:好。

南枝:秋筠我要你。

秋筠(是我脑子烧坏了,还是她脑子烧坏了):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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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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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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