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嗓子那叫一个好,单就着一壶清茶,竟是滔滔不绝至日影挫西。案上竹板那个一拍,生生把故事说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抑扬顿挫间,引得摊前听客屏息凝神,人是一拨散去,一拨又聚,茶是尽了又添,添了又尽。两人亦是流连忘返,见街巷灯火次第点亮,方才起身。临走各自掷下赏钱,一人手中握着一串糖葫芦,漫无目的地沿街而行。
李姜掂了掂糖葫芦,笑问道:“诀洛城的说书人都讲些什么?可会有野云君的故事?”
“多是些姐姐与漠北王的旧闻,襄王的故事倒也有人讲,不过近些年说得少了。”
“襄王也是个奇人,我听说当年张相正是经她引荐到了五公主府。”
“是啊。”**枝咬了一口糖葫芦,满嘴的酸甜带着点糖碎子,嚼得格外有滋味。说书人口中襄王的故事总是真假难辨,每每向爹求证,他都回一句:“街上说的都对。”敷衍得很。若街上所言句句属实,那未免太过荒诞了些。
传言当年天子削藩,襄王为表忠心,立誓绝不会有子嗣,而她本人对此并不在意,因为比起男人,她更钟意女子。听闻昔年含香阁有位绝色佳人名唤钦红颜,襄王亦是她的裙下臣。诀洛城的说书人偏爱那些个风月旧事,什么白羽一箭初相遇、长街策马来抢亲、诀洛深宫藏佳人……他们爱说,人们也爱听。再说,她其他事迹都是打漠北的,如今诀洛城在漠北地界,也不得多言,唯余些个陈年花闻,零落街头。
张相确曾在诀洛城任职,不过短短数月,未得重用。**枝本以为爹与她的交情是在那时结下的,然细细推算,那时他应仍在戍边。以襄王那般散漫性子,未必能容下张相这等大刀阔斧之人。更遑论彼时梁宋交战正酣,魏国频频联梁,而襄王却袖手旁观,仿若天下烽烟与她无关。张相待五公主如此,或许是因其知遇之恩,至于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敢妄加揣测。一个生性风流的藩王,再添一位与臣下纠葛不清的公主,这般故事,任谁都愿添上几笔吧,哪管得是真是假。
“襄王与五公主应是故交,有一回张相与五公主流落民间,还是襄王送她们回梁都的。”
“可这五公主……在张相为她拿下平原城之前,从未出过梁都……”李姜疑惑道,“那她与襄王是如何结识的?”
“梁都的宫墙,或许没有你想象的那般高。”**枝宽慰她道。
“至少那时没有,张相没来梁国前,老梁王哪里想到之后能走几十年的上坡路?”李姜握着糖葫芦的手微微一顿,莞尔一笑,“但能不进去是最好。”
“那是自然。”
***
昨夜下过雨,尚有一层薄雾未散。李姜亲自送**枝至相府门前,马蹄踏过湿润的青石板,留下一道浅浅水痕。车马停稳,**枝一下轿,便望见晨雾中那抹素色身影,衣袂轻扬,与天地浑然一色。她似已来了许久,鞋上露水早已干透,却不见半分焦躁之色,未曾四顾张望,亦未显局促,只垂袖而立,静静等待。直至**枝现身,她安然的眉眼才倏然一动,眸中清波一漾,微澜层生,而**枝更是惊喜,未及她开口,抢先唤道:“秋筠,多年不见!”
名为秋筠的女子迎上前来:“我听闻你已入城,知你今日定会来此处……”话音未落,她眸光微动,落在**枝身旁的身影上。李姜本无意停留,方欲直接回郡主府,见沈秋筠亦在,便抬手扶了扶簪子,拢了拢衣袖,下轿行至**枝身侧,自然地站在二人之间。沈秋筠见状,心下了然,正欲行礼,李姜却已先一步伸手,将她虚扶了一把,笑意浅浅:“沈大人无须多礼,是我唐突了,本应想到的,沈大人也是诀洛生人。倒是我,硬要留南枝在府上,让你们今日方才得见。”
“郡主言重了。我与南枝常有书信,并不急于一时一日。倒是这些日子,有劳郡主引她游梁都。”
或许是沉浸在旧友重逢的喜悦中,**枝并未察觉到二人间气氛微妙,满心欢喜地接道:“那姜儿我先去拜见张相,稍后与秋筠叙叙旧,晚些再回郡主府。”她语气轻快,言辞间透着亲昵,却未曾留意到,当她唤出“姜儿”二字时,沈秋筠那素来沉静的眸心蓦地一暗。
“届时我将南枝送回郡主府上。”沈秋筠不疾不徐道。
这沈大人真是,分毫不让啊。李姜面上依旧端着笑,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紧。她笑意不减地与她们点头作别,上轿而去。相府门前,家仆闻声而出,**枝赶忙递上拜帖 ,不过多时,便被引入府中。那家仆回身,看向沈秋筠,恭敬道:“沈大人何必在门外候着?不若一同入内小坐?”
“多谢好意,我便不叨扰了。我去前方听雨茶楼等你,待你拜见张相完毕,来寻我便是。”
拜别沈秋筠,**枝随家仆步入相府,府内寂然,少仆从而多草木,彷若隔绝于世。庭院深幽,青石台阶干净如洗,不见一丝青苔,显然日日有人细心照拂,即便主人偶来小住,亦未曾荒废。院中乔木虽未参天,却见枝繁叶茂,生机蓬勃,想是当年公主府初立时所植,至今已郁然成荫。时值夏日,翠楣流光,竹影重重,微风掠过,簌簌如琴奏。**枝行至深处,四下打量,所见皆极素雅——户牖敞明,雕饰简净,不缀繁琐,不施浮纹。她绕过石林,抹过屋角,擦过竹篱,豁然一池碧水映入眼帘,水光潋滟,倒映出庭前半树垂柳。池边绿萝茂盛,藤蔓沿石攀缘,池水更是澄澈见底,明净如玉,不见一尾游鱼。此等良泉佳地,竟不养鱼,倒也少见。
“相国,赵姑娘来了。”
“来了便好。”
循声望去,池畔风低低拂杨柳,日浅浅照浮萍,一人半倚青石,一身月牙白衫松松散散,仿佛刚从午憩中醒来。微风吹皱水面,吹乱她鬓侧一缕发丝,她却懒得拢,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不愿费,只将眼睫低垂。她的眉眼果真是生得天下无二的寡淡,肌骨透着薄薄病色,却不显孱弱,反添几分清俊文士的风流,宛若初雪落肩,沾染了不属于夏日的寒意。
见人来了,她也未有抬头,指尖捻着细碎鱼食,慢条斯理地洒入水中,三两颗落下,旋即漾开圈圈涟漪,几尾养得滚圆的鱼儿翻腾争抢,引得水珠四溅,沾湿了裙角。她浑不在意,只闲闲垂眸,静看鱼儿争食,似与这尘世毫无瓜葛。
**枝看得一怔,世人皆言张相惊才绝艳,风神无双,诚然不假,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忍不住浮起另一个念头——喂得这般少,怎会喂得这般胖?此时显然不是探讨养鱼之道的时候,她收敛心神,敛衽俯身,行礼道:“晚辈**枝,见过张相。”
“不必多礼,屋中坐罢。”
张相洒下手中最后一点鱼食,待鱼儿争抢殆尽,这才抬眸看她,与她点头一笑。
头一回见这隽雅清峭神仙般的人物,**枝对之不免怔神,不曾想,这般清淡之人竟也会笑。笑意不盛,淡淡而已,恰似这三月雨,清朗舒畅,润物不留痕。昨日有听说书人讲到张相为人谦和有礼,毫无傲气,映衬着眼前这一等一的温和,果真不虚。只可惜万般温良经病骨销磨,锋芒皆蚀,她一举一动皆显疲惫,情绪仿佛被长年倦怠碾尽,轻如薄雾,所剩无几。她并非刻意疏慢,只是连打量与招呼都显得力不从心,连一丝气力都舍不得多费。**枝心间涩然,这与人们口中那个三月下平原的儒将,三军阵前意气风发的军师,怒斥群臣直言不讳的权臣相去甚远,她能明白为何百姓提及她时,又敬又惜。
张子娥缓缓撑着青石起身,**枝正欲上前搀扶,不料一道黑影倏然掠至,悄然落在她身侧,动作自然地扶住她起身,快得让她未及反应。
“贪泉,见过赵姑娘。”
此时**枝方才明白李姜在悦宾楼时为何不明说,这女孩原是相府中人。可她的名字,未免……
“是泉水的泉。”张子娥轻声解释道。许多人初次听到这名字都会愣上一愣,毕竟,这两字听来别有深意,且又是她身边的人。
那女孩不过十二三岁,眉眼清秀,唇色殷红,目光澄净透亮,乍一看,真像山间活水,灵动不羁。可她站在张相身旁时,又规矩得无可挑剔,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声音脆如金铃:“赵姐姐好。”
**枝含笑回礼:“贪泉妹妹好。”
贪泉熟门熟路地扶张相入屋落座,而后脚步一错,瞬息间便如狸猫般翻出门去,衣角轻飘,合门声未落,就听得屋檐之上传来几声轻响,人怕是已然伏在檐上听风。张相习以为常,只道是执盏吹茶,半晌才道:“贪泉素来率性跳脱,我倒不愿她如旁人一般拘着守规矩。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赵姑娘海涵。”
“贪泉妹妹如此率真,是极好的。”话罢,**枝垂首奉上书信,没敢抬头看她,却瞥见她接过信笺的手指纤瘦异常,几近削骨,指尖几乎不见血色,心中难免一惊,不想她已病到这般田地。张相接信拆过,她神色淡淡,字字句句细细看过,末了,折好信笺,问道:“令尊可曾交代,让你来梁国所为何事?”
“他说,让我来看看。”
“那你呢?”她温言相待,透着几分长辈的熟稔,似是随口一问,并无深究之意。可当**枝迎上那双眼眸,却蓦然一滞——那目光平静得过分,无波无澜,不存一丝温情。
张子娥唇边一笑,心想,怎这会子才敢直视她?叫她好等。她将那一双爱看人心的凤眸微微眯起来,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当真只想来看看?赵姑娘心里藏了不少事吧,想说也说不得,想问也无处问,长此以往不会感到疲累吗?”或因病着,她话音极软,像一双无形之手,轻轻撩拨开伪装,不动声色地探询,直至人心最深处。**枝听得后背一僵,仿佛叫一双冰手在背上捋了一把,脖颈后的汗毛都惊得立了起来。
气氛霎时变得十分焦灼,明明上一句还在话家常,**枝被她问得猝不及防,尚在拿捏词句,却见她低头一笑,自顾自地叹道 :“哪像我们家贪泉,半天凑不出来一个心眼子。”
话音方落,屋顶上即刻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你看,梁都的姑娘都这样。”张相笑意更深,满是对贪泉的宠溺。经她这么一缓和,又莫名轻松了起来,**枝感到呼吸都顺畅了好些。只见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悠悠然道:“昭阳公主想必你也见识过了。在梁都,谨言慎行是行不通的。梁国本是是非之地,梁都更是是非之中。若求一尘不染,岂非白来一趟?”
“多谢张相提点。”
“谈不上提点,我猜你想做之事,应当不是不染是非就能办到的吧?太平年间尚可,如今这世道,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梁国势力盘根错节,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有人在看,有人在算,猜你会落子何处。众目睽睽之下,权力怎会凭空而生?不过是自一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掌心罢了。夺权难,守权更难,须谋、须算、须步步争衡。于你,于我,皆是如此。”她近来常居宫中,养病养得久了,离天下纷争也远了,当真是许久没有这般说话了,也不知说得如何。想她初入梁国时,两手空空,凭这一张嘴在梁王殿前吆喝来三千病卒,才换得后来半生风云。她恍然一思,这张嘴,竟很久不曾做过吃药之外的事了。唉,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她因想到了谁,顿了顿,而后整理思绪,决定再逗逗赵家来的小丫头,于是在说完几句正事之后,再次闲话家常般懒懒问道 :“我听说你从未出过诀洛城,头一次出远门,可还顺遂?”
“一切都好,只是初次远行不太认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赵姑娘,你可知我如今身居高位,最难听见的是什么?”她微微偏头,指尖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语调温柔,却透着不容回避的压迫感,未等**枝作答,径自接道,“是实话。”
“你能再答我一次吗?”她柔和一笑,这回才是真正挑破了闲谈之气,一字一句有如千斤之力压在心上。张相还是从前那个张相,她只是病了,又不是忘了昔日手段?她毋庸置疑是主导者,一时关切,一时威压,谈笑间将一切推演入局,步步紧逼,不留退路。**枝在她的问话下感到忽冷忽热,连一丝喘息之机都无,像一路被挟持着,不知道要被引去哪里,十分难受。
“我的马半路受惊,不巧失足跌入山道,这才迟了时日。”
“怎不提她的名字?”张子娥闲闲一笑,眼底浮起些许玩味,“定州杨氏的小姑娘,恨不得让天下都知道杨家派她来了梁都,你怎不替她声张声张?”
**枝听得分明,她话里意思无非是,她一举一动,她了如指掌。张相不单没有恶意,反而坦荡得过分,一番往来,不过是想应证恰才所言——“你每走一步,皆落在旁人眼中。”不过这份好意,偏偏带着几分有意无意的逗弄,非要明知故问,将人推至两难之境,看那谎言被戳破时的神色。
“以你的身份,本无须诸多顾忌,既然来了梁国,就当活得恣意些吧。”
“多谢张相指教。”
“谈不上指教。想必你也知道,我同令尊并无太多交情,他让我在梁国多多照拂你,我也不知其用意。你今日入我相府,众人便以为你是我张子娥的人,但我想告诉你,你不必是。赵家身处锋镝之端,我自是希望你站在我这一边,但你不必急着做决定。你还年轻,可以在梁国找到自己的答案,待你想清楚,再入相府也不迟。”言罢,她语气一转,轻描淡写地道:“你来梁都已有几日,觉得这里如何?”
“很好。”
这孩子话也太少了些,真当是“言多必失”不成?张子娥不禁腹诽道,她又激又哄的,竟然什么好戏都没看着,真是失望。传闻赵攸一张嘴快利得很,能把诀洛朝臣说到告病三月,不知怎养出了这样的闺女。
“那你想一直待在梁都吗?像江山郡主那般?”张相支着下颌,微微眯起眼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一只雪中狡狐,伺机而动,“你定也好奇,我会如何安排你,倒不如先问问自己——你想如何? ”
**枝想开口,因知她也说不出个什么趣来,她便抬手打断道:“你若留梁都,相府可保你安然无虞,无奈此地天浊地浑,翻不起浪来,你永远都只会是赵姑娘。你若出梁都,可看远山乘远帆,便能凭己力争一席之地。能否得偿所愿,造化在你,命数在天。你可以是赵大人,也可以是路旁枯骨……有哪一日能成赵相,也说不定?”
“我愿出梁都。”
呵,答得倒是爽快。
“看来赵姑娘所图不小。”张子娥趁热打铁,如此打趣道。她自有她的节奏,何况对面又是个初出茅庐的丫头,既然惜字如金,那她便索性不留余地了。还能做什么?不过是推上场子,扣大帽子,逼她顺势而行。张子娥继而说道:“少年人有野心是好事,你不必告诉我你要做什么,人心会变,话也未必是真,我并不想此刻知道。你有你想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倘若我们同路,终有一日会坦诚相见。”
**枝看不懂她,她一丁点都看不懂她,既不拉拢,也不深究,倒像是随手抛出几句,吊着她,逗着她,看她如何应对。与爹那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态度何其相似。他们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明日大考张榜,前十甲者可入殿面圣,你届时在宫门候着,随我一同入殿。 ”
“可我并未入试,您此番引我入殿,不知之后有何嘱咐?”
她坏得紧,哪肯轻易叫人如愿。你想求个明白,她便偏要叫你糊涂。张子娥没看她,只是低头看向茶汤,晃了晃,看了看自己映在茶水中那副坏样,不禁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之后如何,待之后再知。”
南枝宝宝真是太可爱了。
南枝:道理我都懂,但是鱼怎么这么胖?
子娥你欺负小孩子。
子娥:哪有?闲来病中无事,逗逗趣罢了,可惜了,这娃不好玩。
有人在看吗?可以来点评论吗?写书的一个人敲键盘太寂寞了T.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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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