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弎 第三篇 相父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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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埃及,孟婓斯,伊西斯中央广场

又一轮新月后的凌晨,正值早市,进王城摆摊的商贩蜂拥而至。

不待官府击鼓正序,吵闹的街坊倒是先寂静了下来,原本杂乱无序的民众统一向两边散开,不约而同朝后方探去。只见一个几乎赤身**的男人从东门冲入,边跑边大口喘着气,满身都是血与沙。

“闪开!”

他手里捧着一卷羊皮,喘息与脉搏早已透出精疲力尽之势,动作幅度却丝毫不见收缩,沿路甚至还打翻了不少铺面,甩下滚落一地的水果与扇贝。

市民是敢怒不敢言,无人敢上前阻拦。

这缕绝尘到达伊西斯广场。

首都北部的山丘上乃贵城与王宫,且有一堵白墙环绕,为一道肉眼可见的贫富之隔。剩下的下城有两条石灰大道,如斩斧般一横一竖将其劈分为四个区;一条贯穿东西大门,另一条从南门直至白墙之脚。两条大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乃孟婓斯中心:伊西斯广场。

此时的小酒贩,一来自村郊的青年,正于广场附近卖酒。他肌肤淡褐,五官清秀,手脚灵活多动,两眼跳跃善变;虽相貌不凡,却不修边幅,尤其是那一头凌乱的头发,鸽鸟可在其中筑巢;无论穿衣还是打扮均稍显邋遢,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市井的痞气。

因父母双亡,家无本钱,他只得和其他贫苦农民一道摆上地摊,但并没有因此幸免于难。那跑路人疾速如风,若不是小酒贩身手矫健,怕不是要被撞个四脚朝天。但携带的货物可没张眼睛,搬运一晚上的十罐啤酒,硬是被那家伙踹倒三罐——这半年的收成,说没就没。

小酒贩怒从心中起,正要跳起来理论,却被身后一只手给按住,劲道十分强硬,回头一瞧,只见一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劝诫道:“千万别和他计较。”

此人虽有麻布蒙住半边脸,但面孔棱角分明,高鄂骨鹰勾鼻,一坚毅的下巴,口齿清晰异常,深邃的眼睛左右观察着。

“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破坏,这他妈的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小贩挥舞着拳头,泪水都已经到眼角了,对着年轻男子说道:“舒图大哥你说说,咱这些干农活的,就愣是要给这些城里人欺负吗?”

舒图摇了摇头,淡笑道:“你口中的强盗恐怕不是一般人呐。”

见酒贩仍一脸茫然,便继续慢条斯理地分析说:“没看大家伙儿都让着,连戍卫都不敢阻拦过问,又如此嚣扬跋扈,无视纪律,定是法老的人没跑了。” 他顿了顿,又发出一阵冷笑:“哦,那这样看来,确实与强盗无异,呵呵。”

周围店铺邻里沉浸在一片咒骂声中,小贩咬了咬牙,努力抢救着碎瓦中的残存浓酒。眼看马上将至“欧西里斯庆典”,也就是九日后的“醉酒狂欢节”,本来盘算进城卖点饮品,好换点面包与蜂蜜,这下将近一半直接献给了沙漠之神,他还无处说理,真是倒了天大的霉。“当官的心情不好可以冲底层人撒气...那咱就不佩活了?” 他喟然道。

“还真不一定是心情不佳。” 舒图摸了摸下巴,眯眼道:“你瞧这打扮,虽然乍一看与平民无异,但头巾包裹严密又整齐,下袍宽敞而不松懈,两者皆有红边,是为官兵之装束。穿者皮肤黝黑,可胸膛上有两道明显的白痕,是为武器挂袋与水壶所致,典型野战之配置。另外凉鞋用山地草而非莎草编制,说明此人活跃于内陆沙漠。不携带任何武器及头冠,轻装上阵,动作矫捷熟练,并非王城本地士卒,而是从南方前线或周边哨台特来传信。”

小酒贩皱眉道:“可你又如何知道他来报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跑步者急至广场中央,已然上气不接下气,戍卫见状忙上前搀扶,不及跟前他便猛地倒下,一膝跪在了伊西斯女神像脚,用颤抖的手将羊皮递给王城的禁卫军。

“这并不难。” 舒图说道,“若是凶报,按照王室作风,定然会小心行事,绝不会让信息轻易泄露,以防民众生疑。因此边关急报定会封藏于内,绝无可能像此番一样,招摇过市,将羊皮卷公之于众,生怕大家伙儿不知道似的。”

小酒贩有些不服气,随口说道:“大哥你说,先王偏偏让幼子纳法耶继位究竟是要做什么,你瞧惹得这一堆破事,让大家日子都不好过。”

舒图笑了笑,回道:“肉食者必有他们的苦衷。” 说着,又指了指酒贩的凝血通红的手臂道:“先王估计也是如此——有苦说不出啊。”

不说还好,一说还得了。

酒贩猛地挠了一阵手臂。虱子上身——奇痒难忍。

这时,只见前一会儿还在骂街的群众凑上前,将跑步者围成了一圈,当得知信上内容,埋怨迅速转为欢呼庆祝,像是提前过了节。

“边防急报——王军大胜!”

小酒贩愕然,正要回头讨教,不料舒图早已消失在巷陌中。

面对漫天飘洒的花瓣与群众的狂热,小贩只得在一旁叹了口气。

纵然王军一路高歌,镇压叛党,北击迦南,南灭努比亚,也无法改变自己饿肚子的现实。对外战争的高光胜利,往往是掩盖内部暗陋的最佳方案。

他起身望向坡上的白墙,那是上丘贵城区——像他们这样的下等人,一辈子无法触及的地方。他曾在此地憧憬无数次,脚下这片土壤仿佛是他离丰衣足食最近的一次。

今日不知为何,城墙多了几队捕快,卫犬连吠数时,气氛更显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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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埃及,孟婓斯,王城宫殿

“捷报!”

禁卫军统领普莱旺奔入宫门,犹如一只失控野牛,横冲直撞。

他年方二十有九,胸宽腿长,皮肤黝黑发亮,脸颊上有未刮尽之胡渣,此时正高举一卷羊皮,脸上难掩喜悦之情。

宰相瑞玛不愧是大将之后,带兵入神,一举击溃纳法图的边塞主力,斩首四千,俘虏三千,可谓一战封神。战端一开,朝中大臣都认为,摄政王带领的虎狼之师可入无人之境,因此当瑞玛接过父亲的接力棒时,包括普莱旺在内的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如今大胜而归,普莱旺打心眼里对这位少年宰相佩服得五体投地。

九柱大门紧闭,法老估计还未起床。众臣在门前集结,窃窃私语,面色紧张,见到他无不用眼神回避。普莱旺皱了皱眉头——真扫兴。

文官之首,乃当朝太师霍布。他拄着一根黑木拐杖,从普莱旺手中接过羊皮细读了一番,阅完后竟失色道:“瑞玛大人已经班师?”

“按照报信耗时计算,此时应该在赫诺城屯驻,离王城只有几周的行军时间。” 看到太师的反应,普莱旺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尤其他的侄子此时还在大军中任副将。明明是己方捷报,搞得像是敌人要大军压境,

“坏了。” 太师手一抖,卷轴差点掉在地上。他含糊地自行嘟囔了几句,最后和普莱旺结结巴巴地说道:“宰相之父...萨瑟内特大将军...他...昨晚...过世了...”

众大臣交头接耳,各自纷纷说道:“大将军与先王情同手足,关系紧密,曾是摄政王的老师...在这节骨眼上出事,恐会酿成剧变...”

普莱旺有些揪心。

老爷子为王国奋斗终身,离世前却未能见证儿子的丰功伟绩,确实令人惋惜,只得叹道:“唉,生死有命,老将军早已年过半百,相信阿努比斯神官会给出公正的判决。只可惜无法知晓长子大获全胜的消息,否则此生定然无憾,希望他老人家冥界有知。”

“主要是——”

一声“吱呀”,宫门“哗啦”一下被推打开,副统领率禁卫军列队出现,大声宣布法老归位,众臣上殿。太师见状欲言又止,将卷轴插入袖口,再次嘱咐道:“今日上朝,切不可声张此事。” 说完,领着百官进宫去了。

“好生怪哉...” 普莱旺嘀咕道,准备与图伊摩进行交接。

图伊摩仅瞄了一眼死气沉沉的朝卿队伍,便立刻明白所以,凑过来说道:“百官如此紧张,自然是有人做贼心虚。现在全国的兵力都在南方,王城守备空虚,若家父背刀的信息传至宰相那里,难免会...”

“背刀?你说详细一点!” 普莱旺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背刀”全称为“遇鬼背刀”,是他们军中的黑话,特指遭遇他人陷害,从而死于非命。要想老将军身居戒备森严的贵城区,颐养天年,手上权利早已交接,平生又素来节俭,未树大敌,何来背刀这一说?

“昨夜,大将军突然暴病,隔空张牙舞爪,歇斯底里,不到一个小时便没了。死状极为惨烈,尸体都是扭曲的。” 图伊摩神神秘秘地说道:“死前家仆曾说,主子的咽喉有某种动物的咬痕,两个小孔,类似毒蛇,但又不是,你不觉得此事很是蹊跷吗?”

说完交还了兵符,领着本班人打道回军营。

普莱旺捧着兵符,呆若木鸡。

脚边大风起兮,他不禁看向白墙外边的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暗觉一场新的血雨腥风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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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齐尔:古埃及对宰相的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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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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