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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183年
上下埃及之分界,尼罗河西岸,毒蛇腹地
半年后...
炎炎烈日,万里无云,猛禽之影划过碧空。在这令人窒息的高温中,商人阿奎摘下面罩,抬头望去——一只秃鹫在他们头顶盘旋。
此刻他正领着驼队三十余人,于撒哈拉大沙漠中穿行,不过应该是快到边缘地带了——阿奎肉眼似乎都能瞅到天边的绿洲了。
他们一行最终目地乃首都王城孟婓斯。稳妥一点计算,商队过了边界还需行程一个来月。
阿奎回眸,再次望了一眼故土。
过了前方沙丘,便进入下埃及的地界了。
阿奎出生上埃及,家乡俗称“哈吉特”,译作“白王冠之地”,形象源自古代神赐之圣物。他家族发源于边城塞维纳,世代经商,专做两国边境贸易,生意可谓一本万利。后来业务越发兴隆,影响力迅速扩至首都王城,逐而建立了一支庞大的贸易网。
然天有不测,努比亚三度进犯,贸易中断,两国从此交恶,跨国生意自然受到打击,从父辈开始家族一蹶不振。
“面前是毒蛇腹地,多有怪物出没,诸位小心行事,尤其注意多玛们的状况。” 他冲后方叮嘱说,心里不断向沙漠之神塞特祈祷,老人家可别在这最后的关头摆他们一道。
“多玛”并非人名,乃土语中他们□□之骆驼。这种动物简直是为像阿奎这样的长途商人量身定制的交通工具,速度是缓慢了一些,但能负担超过人力的重型货物,在沙漠环境中来去自如。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看即将走出大漠,忽觉风向突变,大地颤动,压迫感前后环绕,热浪迎面扑来。阿奎惊呼大事不妙,急命众人卸下行装,保护货品,落地后掘下三尺,以骆驼为盾,抱头卧倒。没有什么比在大漠中碰到风暴更为恐怖,凡是不幸遭遇,只得鸵鸟埋头,听天由命。
何况这次还需保全商品,否则即使从沙暴中成功生还,回到王城也是死路一条。
那二十箱货品,准确来说是乌木箩筐,只是朔日下要用布料覆盖,重要性非同小可,乃法老钦点之物。
二十年前边关封禁,他与长兄来到孟婓斯谋职,先后效命于大贵族贝达奥,前宰相萨瑟内特帐下,后得法老赏识,转入朝中为官。期间中央另设两都,兄长随王太子纳法图南下底比斯,算是回到了故乡,而他则继续为法老跑业务。
三年前,战火平息,边关重新开放,阿奎因熟悉地形,又曾是两国间之桥梁,法老因此特派他重返努比亚,开启贸易,修复关系。
临行前,年迈的佩皮亲自接见了他,反复强调了这次派遣非同小可,乃两国交战多年后的首次官方开关贸易,外交意义重大,因此阿奎不敢有丝毫怠慢。然而这二十筐“货物”,并非法老钦点,而是受旧主委托。
与其说是委托,不如说是胁迫。
风暴即将袭来,沙粒紧随震动于空中乱舞。阿奎蹲在沙坑里,以牛皮盖头,驼身为壁垒。此时的驼峰仿佛为最坚实的城墙。
地面下,他侧耳旁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大风咆哮中竟源自吆喝与呐喊,震动中穿杂着脚步与擂鼓——这根本不是自然之力。
他安耐不住好奇,起身掀开一条缝,只见对面沙丘一股赤浪向他冲来,喘息间就到了商队跟前。潮水由无数壮年组成,第一排手执木盾,头戴红冠,往后者握枪持弓,轻装上阵。队伍声势浩大,杀声震天,上百条图腾方旗晃动,当中最显眼者为洲北王蛇。
阿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身向后探去。
果不其然,一波规模相同的白色浪潮从另一边开来,图腾为漠南毒蝎,两军装束阵列极为相似,很快便迎面撞上,瞬间红白交错,金属崩裂,血肉横流。头顶不断闪过标枪箭矢,黄的进红的出;弹弓所发石子满天乱窜,战吼中开始出现哀嚎与哭叫。
阿奎双手捂住嘴巴,不敢出声,也实不敢信眼前这一幕。离开孟婓斯前,政局貌似一片大好,未来一切光明,不知发生了何种变故,才导致王朝在西南边陲尚未稳定前,内部先行决裂,对自己人大打出手,爆发这等规模的红白内战——而他们一行又恰好身处在这漩涡的正中心。
两军酣战,貌似都没有察觉到商队的存在。
阿奎边蜷缩在地洞里观战,边尝试推敲内战爆发的原因。
半天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乃地方贵族叛乱,朝廷派官军镇压。近年来,诺姆州封地侯——及地方豪强势力,越发强大,已对首都构成实质性的威胁,不知老国王能否驾驭得住。
一支铜箭从上头呼啸而入,一头钻进地下,差点刺入阿奎的脚踝,吓得他直哆嗦。只见布面上破出一小洞,射进一道微弱的阳光。
即便地方势力强大,中央也不见得有多弱。
长子纳法图殿下威震四方,继位后定会大有作为;幼子纳法耶英姿勃发,天生聪慧,必能辅佐兄王成就一番大业。他们的王妹名望颇高,极具神性,在信徒中有相当的地位。
阿奎相信以中央的实力,贵族发动即使叛乱,不出三月便被平定。但若真是如此,那他替旧主托运货物,必是难逃其咎。
可这两边都执掌王旗,一时间难以分辨何方为法老之军。地方贵族绝无可能有这般精良的装备与兵士。
难道说是朝中的贵族发动政变,掌控军队,与南方的王太子决战?
上头的战斗仍在持续,厮杀却明显在减少,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整编与变阵的号令。他透过牛皮缝——局势出现了一边倒的战况,白冠军已露败退之迹象,眼看红冠军即将逼来,阿奎只觉头顶一凉,眼前一白,头上的牛皮被掀开,自己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一个身材魁梧,浑身肌肉的白冠士兵怒视着他,腰间悬挂着两颗人头,均未瞑目,手中匕首正滴淌着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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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西岸,毒蛇腹地,北军主账
“师兄的排兵布阵天衣无缝,奈何人心叵测,可惜了。”
目睹南军在他面前如潮水般溃退,瑞玛只是淡淡一笑,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他踏出军帐,缓缓拔出宝刀,猛地朝天一举,周围将士无不齐声呐喊,摇旗庆祝,其中最鲜亮者,当属望族古罗普家徽——盾斧豹。这位年仅二十八的王国宰相,此刻犹如神王降临,尽受世人膜拜。
这把天石之刃乃先王佩皮亲赐予家父的宝物,取自迦南以北的天外之石。
父亲萨瑟内特,时任宰相维齐尔*兼大将军,能征善战,生涯未尝一败,以“黑土守护者”在外族间广为流传,也是瑞玛一生之偶像。他从小便立志成为家父那样,出将入相,立盖世之功。而今天,他取得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胜利,即使与第三朝的维齐尔、贤相印何闐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喜悦间,手下来报:“宰相大人,南军全线崩溃,撤往大漠深处,是否乘胜追击,一举将其歼灭?”
“是啊,叛军败亡在即,何不乘此南下,一举拿下底比斯,捧白冠之地还予法老陛下?” 副将军霍松兴奋地建议道,恨不得直接自己指挥部队掩杀过去。
这中年人与他伯父、现任朝中太师霍布一样,是一个顽固的保守派,典型的多一件事不如少一件事的主。开战前曾一度劝说瑞玛绝不可主动出击,而是要坚守待援,甚至提出放弃孟婓斯以南的所有领土,蜷缩回首都作守城之战,现在胜利在望又眉飞色舞起来,要求主动出击,瑞玛很不以为然,抿嘴而不语。
腹地之战基本告一段落,瑞玛没有下令追击,转而命部下休整并打扫战场。除了俘虏与伤员,一批白冠者出现在了战场中央,显得格格不入,沿路红冠军皆投来异样的目光。瑞玛见他们从侧翼走来,竟小跑过去,以笑脸相迎。
“多亏胡吉将军深明大义,临阵倒戈,我们才能胜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如此干净利落啊!” 瑞玛握着对方的手,激动地说道,完全没有一国之相的架子。
对面将军满身血迹,摇头尴尬地笑了笑,最后与同行部下一道摘掉了白冠。
安抚完毕,他又踏进尸体堆间,徘徊了一阵,指向几个仍静坐在沙里的骆驼问道: “这几个牲畜是怎么回事?” 手下回复说是被卷入混战的路过商人,并带上幸存者面见宰相。那人尖耳猴腮,一副奸商的模样,跪地求饶,道出了实情。
“阿奎?” 一言未发的胡吉将军,在听到商队首领的名字后大吃一惊,上前又问道:“你是说,这些骆驼商品属于孟婓斯的阿奎?”
“是的,就是我们的老板。我们此番受法老——啊不,先王的托付,特带商品回首都。” 商人点头说道。
“他人呢?”
“被叛军掳走了。” 商人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我亲眼所见,剩下的货物与商人们一起,被几个大高个的白冠士兵给扛走了。”
胡吉转向瑞玛说道:“大人,我建议官军立刻追击,在纳法图撤回底比斯前,将其残部歼灭于此地。” 听到有支持的声音,副将军霍松也面露喜色。所有人都望着宰相,盼望他的一道兵符。
瑞玛好声安慰了一番,起步回军营,心里自然是在算账。他很清楚,今日摄政王纳法图之败,源于他的自负轻敌,以及自己的巧妙部署;当然,重中之重,是掌控南军左翼的胡吉率部起义,直接导致纳法图侧翼瓦解。可此时若深入大漠,后勤不济,对方本土作战,会犯兵家之大忌。
对于他的师兄、同出于父亲师门下的纳法图,瑞玛还是相当了解的。不赶尽杀绝倒不是念及兄弟情义,而是担心对方的能力。这家伙战经验丰富,在同一个地方绝不会跌倒第二次,瑞玛并没有十全完胜的把握。而家父在出征前也嘱咐过,切不可功高盖主,否则定然引来杀身之祸。
何况今日之战,他从纳法图缴获到了另一个宝贝,足以让他名垂青史。想到这里,他摸了摸静列在桌面上的黄金钩杖——象征君主神权的两**器之一。
宰相的亲信走出军帐,对台下兵士说道:“宰相有令,明日启程,班师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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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阁楼内的光线又回归了昏暗。我打开手机,顺便搜索了一些关于「埃及古王国灭亡」的资料,所能找到的寥寥无几,而且多为网络专家的自行猜测。
不得不承认,历史上的黑暗时代,给诸多文学创作者提供了最佳的演绎舞台。
手机蓝光投射到了窗户的玻璃角上,正巧照到了那只螳螂的残骸,此时只剩下一团丝蛹,弱弱地黏在蛛网上,时不时在晚风中抽搐几下。
而我知道,那只花纹毒蜘蛛,正卧伏于巢穴中的某个阴暗角落,默默地等候它的下一顿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