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净一路小心护送,将少年带回寝帐。少年才瞧见父亲那威风模样,血气上涌,心潮澎湃,又想起父亲那句“临阵脱逃”,脑子一热,拿起佩剑,冲将出去。陈净一惊,横身拦在帐门:“少郎君莫要乱来!”
少年瞪眼道:“怎的,阿爹才说我不及陆叔,这会子连你也瞧我不起?”
陈净又气又急:“少郎君!眼下可不是斗气的时候,您快换了衣裳,随卑职走吧!”
少年哼一声道:“不过区区三十个蟊贼作祟,怕他们作甚?待我出去连人带马也搠翻几个,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正说着,一支流箭突然穿透牛皮帐顶,钉在他脚前半寸,尾羽震颤,发出嗡嗡声响。
陈净叫道:“少郎君!”谁知少年竟被那只流箭吓去了一缕魂,呆呆站在原地。
陈净也不顾上其他了,胡乱抓起书案上的物件,塞进少年怀里,然后拽着他的胳膊,小心挪到帐帘边上,轻轻用刀柄掀开三寸宽缝,瞧见粮仓窜起三道青紫火柱,直冲天际,照得夜空如白昼一般。营门口的旗杆已被拦腰砍断。
他趁现下帐前无人,携少年走出营帐,绕到后方,躬身前行。忽听“呃啊”一声,少年身体一抖,猛然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谁知浓烟滚滚之中,竟有三四人将同袍打翻在地,另二三人按其手脚,接着又一人从后腰摸出一柄弯刀,豁开了地上那人的肚子。
陈净暗暗骇异:“我道区区三十轻骑,怎敢攻我大营,乌尔加部若是真有此等天兵,当年又怎会甘愿退至断岳山背面?看来今夜之事,必有蹊跷,这三四人定是乌尔加部的奸细。”他手握横刀,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将那几人碎尸万段。
少年从未见过这等骇人场景,登时吓得双腿一软,左脚竟绊了右脚,得幸陈净及时将他抓住,这才免了一身泥污,他颤声回道:“谢......多谢。”
陈净叹了口气。他这一夫虽有当关之勇,却无抗十敌之力,且眼下当务之急,是抓紧将少郎君安全送出大营,不宜在此多加耽搁。他低声与少年道:“少郎君,且走慢些。”当即调转方向,扶着少年,悄悄往另一边去了。二人绕过箭塔,偶见十步之外,裘冉与身前三四名亲卫护着贾阳走出营帐,正往军中帐去。陈净大喜,才要上前,又见一人手持双鞭,朝他们冲将过来。
陈净眼疾手快,推开少年,提刀一挡,瞧清眼前这人,面庞宽大,颧高细眼,转头叫道:“少郎君!快去寻裘副将,告诉他营中有奸细!”
少年急忙从地上爬起,四处张望,却寻不得裘冉半点身影。那人手中铁鞭不可再向前挪动半分,惊异之余,“嘻嘻”冷笑两声,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说道:“原来这就是许骁那狗崽子啊。你力气大,我不及你,不如你来试试我这对弯钩如何!”
陈净见他骤放双鞭,双手向后腰摸去,抬起右脚就朝那人腹中猛地一踹,只是不及那人手快,他还未来得及收回脚,小腿已连中两刀,右腿落地时,只觉一阵阵钻心疼痛。那人被陈净踹翻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说道:“哼,好脚力,只是我看你们还能跑到哪里去!”正要爬起,“咻”的一声,一枚短箭直冲而来,插入了他的太阳穴。
少年见那人双眼一蹬,直挺挺向后一倒,转头向短箭来的方向一瞧,原来射箭的不是别人,正是杜积。陈净松了口气,跌在地上。
少年大叫一声:“杜叔!”三两步跑上前。翻身下马便拜:“末将拜见少郎君。” 另有三四名亲卫跟在身后,都是少年往日熟识的兵将,分别唤做:陆刃甲、章散和黎巳。
少年忙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起,说道:“杜叔,此刻情势,无须拘礼。” 未见父亲身影,又问:“杜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才三十轻骑吗?怎么会......”
杜积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他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陈净:“你二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陈净从身上撕了破布将小腿两道伤口缠住,听到杜积问话,忙抬首答道:“卑职原想带少郎君去马厩捡几匹快马......”
杜积急道:“马厩里的马早就被人放跑了,怎的还会有马?”忙让人将马牵来交予陈净,“我这匹马快,你带着少郎君先随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几人朝西向一路疾行,虽偶有蟊贼窜出,但都被杜积等人一一搠翻。偏门就在近前,只是不知何人何时,竟在门前多设了三道拒马刺,阻了他们出营之路。杜积怕有埋伏,便让少年与陈净先矮身躲在一处营帐后,又命黎巳上前小心探查。
少年这一路,瞧见地上躺着不少往日熟识兵将的尸体,胸腹皆被豁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五脏都被掏了出来。少年未料想到这些人竟如此凶残,心里打鼓,转头望向杜积,见他愁眉不展,欲言又止。
少年忆起初到云州那日,便是杜积前来将他接应。少年未在人群中瞧见父亲身影,又见此人着一身素色圆领窄袖袍衫,腰间系一条绿丝要带,身形瘦弱且面容清癯,怎么看也不似个军营中的武人,因恐其中有诈,便不愿跟他走,更在驿站大声嚷叫,污他是敌国奸细,引得众人都围了上来。
杜积并不急着分辨,只取出一道牌来与围观人群瞧见,那些人便都散了。少年一慌神,只怕入了贼窝,又叫喊道:“杀人啦!此处有人杀人啦!”
杜积无奈摇了摇头,道:“郎君说得没错,少郎君果真是古灵精怪。”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递上前道:“公子您瞧,这是何物?”
少年往他掌中睃了一眼,一伸手便将他手中之物抢了过来,叫道:“这是我阿娘送给我阿爹的香囊,上面还有我阿娘的字!说!你这歹人,把我阿爹怎么了!”
杜积失声笑道:“少郎君,您觉得郎君堂堂一位大将军,我能那他怎么办?”
少年警惕地望着面前这人,立时唤来身边家将,就要擒他。杜积连忙后退,投降道:“且慢且慢。少郎君,你听我说,此物是郎君交与我的!郎君在军中有急事,不能亲自来,便遣末将来接少郎君到大营去。”
少年仍有疑虑,又问:“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你们这么大个云州,就没有一座将军府吗?”
杜积顿了一顿,道:“这......有是有,只是郎君常年都在营里......对了,夫人不是寄来家书,让郎君亲自看管少郎君吗?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少年脸一红,心想这人竟然知道这事,看来不假,便跟他去了。回到大营,虽仍是不见父亲,但杜积事事安排,处处关心,也总算将他安置妥当了。而后父亲又使杜积教他读书写字,研习兵法之道,少年虽看出他学识渊博,对他起了几分敬意,但甚少见他舞刀弄剑,心中对他的敬佩,始终不及裘冉与陆九嶷。现下他身披铠甲,脸有血污,周身皆是热气,眼中蓄满杀气,这凶恶模样,却比陆九嶷平时对部下军键大喊大叫时更甚。
少年低声问道:“杜叔,那你们如何?陆叔呢?还有我阿爹他......”
杜积眉头一皱,说道:“少郎君放心,抚帅暂无大碍。”
少年又道:“杜叔,不如你就跟我们一起走,我们几个一起去搬救兵!”
杜积道:“末将奉抚帅之命镇守大营东南角,岂能叛逃?”杜积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多谢少郎君好意,只是军令如山,末将是不敢不从的。”
少年还欲说,只见黎巳迅速探查一番,抽身回来,与杜积点了点头。杜积命陆刃甲与章散前去搬移拒马。片刻之间,门前那三道拒马均被移除,杜积与陈净道:“出营之后,你速速带少郎君往屯田堡去,那里有地道可直通烽燧台。”
却听有人喝道:“想走?”跟着“嗖”的一声,一支羽箭正中黎巳眉心。
少年低头一看,箭镞竟从他脑后透出,心下骇然,又见烟雾之中,竟跳出十二三人来。这些人里,有穿乌尔加部战袍的,亦有着云州大营军服的,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那为首的手握一只铁弓,骑着一匹高马,悠悠行至前来。陈净瞧清那人容貌,甚是惊异,大叫一声:“竟是你!”话音未落,那人从背上箭筒取了一箭,拉满弓,直向陈净面门射来。
杜积射箭刀法均不如裘冉与陆九嶷,但他在许家军多年,也练得一番不输人的本领。他提刀迅速一拨,那支羽箭“铛”的一声,落在地上。跟着他亮出袖箭,也不瞄准,“嗖嗖嗖”三支短箭连发,直向那贼首的眼窝、咽喉、心口去了。
那贼首身法敏捷,霍的一闪,俯卧于马鞍一侧,那三枝短箭便都射空了。他重新翻回马背之上,冷笑一声,说道:“某只道杜军事善弄笔墨,却不知这身手也是极好的。”
杜积恨恨道:“抚帅待你等不薄!”
那贼冷哼一声,道:“许骁这厮,道貌岸然......”
陈净登时大怒,不待他说完,便呵斥他道:“呸!你个撮鸟,不识好歹,忘恩负义,日后定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少年与杜积等人皆向他望了一眼。
那贼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想与他争辩,他向身旁众人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上。”
那群蟊贼发一声喊,举起刀便围上来了。此时闸门未开,前方已无路可去,那几道拒马乱堆一处,根本无处可躲,杜积咬一咬牙,大声喊道:“护少郎君周全!”
陈净将少年搡到那几道据马旁,杜积与陆刃甲、章散围成半圆,将他们二人护在身后。陈净见有两三个蟊贼手举短斧,绕过据马刺,将摸上来,他反手擎出横刀,挺身向前,砍倒一个,踹翻一个。那蟊贼向后倒地时,正好撞倒身后另一人。他趁旁边有人分心,向前一步,直劈那蟊贼面门。他重新退回少年身前,心有疑惑,只看这些人气势汹汹,却握刀不实,全无半点军人姿态,不似在军营里待过的样子。转头望去,只见杜积等人也一连搠翻七八个蟊贼。
杜积手中的横刀嵌在一贼人的锁骨里,一时拔不出,眼角瞥见个使步矟的蟊贼冲将过来,他头不回头,身子微微一转,左手往后一捞,竟攥住那杆,跟着右腿恨踹在蟊贼□□处。那蟊贼惨叫未绝,杜积一把夺过杆子,反手将其捅了对穿。忽听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只怕是少年出了事,回头一瞧,一支羽箭已插入陆刃甲心口。
那人拉了弓,“嗖嗖”又连射两箭。少年大叫:“杜叔小心!”
好在这第三、四箭力道准头都不如前两箭,杜积身子一扭,再一砍,轻易便躲过了。他瞪眼瞧着那人,大叫:“你这贼厮,罔顾抚帅如此待你!”挺刀就要向前冲。
那人仍坐在马上,不逃不躲,不疾不徐地从身后箭筒又取出一只羽箭,准头指着少年,手一松,那枚羽箭直向少年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