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上,夕阳西下,一少年拍马而来。
他道:“冉叔,你叫我?”
男人道:“抚帅让我来寻你。”
少年哼了一声,道:“寻我做甚,他昨日不是还嫌我烦吗?我正打算骑马回家去呢!”
男人笑道:“抚帅那不过是一时的气话,少郎君切莫当真。”
男人随父亲出生入死多年,深得父亲器重,少年不敢在他面前多加造次,便撇了撇嘴,翻身下马。男人忙伸手将他接住。少年道了声谢,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唤亲卫陈净上前接马,又问:“冉叔,阿爹寻我何事?”
男人引少年往营帐走去,解释道:“都中来了人,说要见你一见。”
少年脱口道:“见我作甚?”翻了个白眼,又小声嘟囔道:“我又不识都中的人,有甚好见的。”
男人道:“少郎君不知,这位可是圣上身边的人,且依末将之见,少郎君多与这些清流君子相与,也无坏处。”
少年冷哼一声,不屑道:“说什么君子,净是些庙堂客罢了,他们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尽会说些空话,他们......”他瞥了男人一眼,抿了抿嘴,又道:“总之,我是不知如何与他们说话的,因此倒不如不见的好,免得平白惹出什么事端来,父亲又嫌我碍眼。”
男人耐心劝道:“少郎君多心了。其实应付这些个人,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说些什么,你顺着他的意往下回便是。他若说‘圣德感召’,你便接‘既感天恩’;他若念‘紫薇临凡’,你便回‘帝星高照’。他们说什么便应什么,定不会错的。”
少年心里虽不是十分认同,但也佩服他能有般本事,点了点头,嘴上却还是说道:“这些描金锈凤的漂亮话,我可学不来。”
男人知少年心气高,心里最瞧不上那些人,便不再相劝了。他将少年带回营帐,洗漱干净,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后,便领着他往中军帐去了。
帐中宴席已备,许骁居主位,东一席为监军使贾威,西一席为录事参军事杜积,兵曹参军事陆九嶷次之。
男人命陈净在帐外候着,携少年入帐后,忙上前跪地拜道:“末将死罪!适才携少郎君行至辕门,战马突闻胡笳惊蹶,控辔稍迟,竟累监军使大人与抚帅久候。少郎君虽年幼,亦责末将护持不力,伏请大人杖责以肃军纪!”
少年瞧一眼那监军使,见他白面无须,眉间一点朱砂,双眼似笑非笑,却透出一丝歹毒。他担心裘冉当真挨罚,立即上前躬身行礼,叉手道:“小子方才瞧见戍卒换岗,心念一动,不顾劝阻,硬是要上前问询兵法,导致来迟,还望父亲与监军使大人恕家将之过。”
陆九嶷哈哈大声,说道:“不过是迟了些,算得了什么?上月俺老陆巡营时走岔了道,愣是绕到后山野猪窝里去了!哈哈哈。”他只顾拍手大笑,未察觉许骁脸色已变。杜积轻咳一声。
贾威未向裘冉瞧上一眼,只望着少年,轻笑一声,与许骁说道:“哟,想必这便是令郎吧?今日难得一见,啧啧啧,果真是器宇不凡,一表人才,颇有几分许大将军当年之资啊!”
昭启五年秋,北狄乌尔加部赫峰可汗竟率十万军众南侵,铁骑践踏北疆,致使北境云、苍梧、扶摇三州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圣上为平狄乱,敕授许公之子许骁为三州持节扶绥大使,兼领鹰扬府大都督,辖断岳山五镇军事。
许骁自幼随父征战沙场,此时虽然年不及四十,但已身经百战,丝毫不落父亲风采。他知乌尔加一部深居草原,赫峰可汗率如此大军出境,必定粮草不济,便命部众先后退百里,佯装出颓败之势,果然引得赫峰可汗不断出兵追击。而后他又命人暗中探查其粮仓所在,并亲率死士千人,夜晚趁其不备,将其粮尽数焚于白狼峡。火借峡谷焚风之势,竟三日不灭,乌尔加部无粮可战,只能退回断岳山北面。捷报传回良都,圣上大喜,亲赐许骁铁卷,加「镇北大将军」,命其镇守北疆三年,非诏不得越云州界。
许骁与裴氏之女令姜结连理十六载,共育有二子一女,家中一切大小事务,如今全靠爱妻裴令姜一人看顾。这两年间,其长子年岁渐长,却越发不听管教,常常出城跑马取乐,惹得裴令姜日夜耽心。裴令姜见他屡教不改,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其送至云州,由其父许骁亲自带教历练。
许骁自然知道儿子在都中“盛名”远扬,摇了摇头,苦笑道:“大人见笑,犬子年幼无知,这般莽撞失仪,冲撞了大人,实属张某人管教无方,当自罚一杯。”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杜积与陆九嶷瞧见了,也急忙举起觥来,仰头饮了。
许骁又与裘冉道:“军中无戏言,你既已来迟了,自是当罚,只是今日为大人设下这接风宴席,岂能以杖笞煞了风景?这顿军棍权且记下,来人啊,取一只大觥来,尔当连饮三觥谢罪,再献一曲《出塞》以助酒兴!”
杜积点点头,道:“裘将军的刀法精妙,配这《出塞》古调,倒是相得益彰。”
陆九嶷后槽牙一松,暗自叹道:“他娘的,老子当抚帅要动真格,原来只是灌黄汤!”笑道:“何必如此麻烦,俺着觥够大,就用俺的罚如何?”说着便站起身来,取下案上的大觥,将要递到裘冉面前。贾威却道:“只罚三觥?许帅治军,当真是严慈相济啊。”
陆九嶷听到这话,心中登时冒火,可再瞧许骁,只见他面带微笑,好似并不在意,他这一时之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竟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亦是心中一紧,暗道:“这庙堂客果然讨人嫌。”抬起头来,欲张口辩驳,却见许骁瞥了他一眼,心火当即熄了大半,灰溜溜地低下头去,不敢吱声。只听许骁问道:“不知监军使大人以为如何?”
贾威手中捏着酒杯,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道:“三觥太少,当满饮一斗!”
许骁一怔,笑道:“大人雅量,某等敢不从命!”仰头饮尽一觥。陆九嶷喉中滚滚,坐了回去,抓起酒觥猛灌,酒水泼了半襟。杜晦放下银筷,举觥齐眉一敬。
裘冉仍跪在地上,叉手回道:“监军使大人体恤,末将领罚。”说罢,唤人取来一斗,命其斟满了,一仰头,咕噜几声,眨眼间便将斗中的酒饮尽了,跟着他将酒斗向上一抛,转身解下腰间横刀,猛地向前一刺,那酒斗竟稳稳落在刀尖之上。
刀影闪闪,贾威却丝毫不惧,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大叫一声:“好!”
少年抬起眼来,偷偷望向裘冉,只见他身长八尺,立在帐中,狼腰阔背如铁塔一般,可舞起刀来,却似那江南绣娘引针——刀尖挑着酒斗旋如银月,斗沿残酒飞溅成环,竟织出一圈琉璃雾帐,又听他低吼一声,刀势陡转暴烈,边舞边唱:“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许骁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盏,盏底映出少年涨红的脸,待舞毕,他抬起袖口,向贾威身侧空席一指,说道:“你既已受了罚,便可收了兵刃,来与监军使大人饮三几盏热酒,暖暖筋骨罢。”
裘冉收刀入鞘,叉手垂眸:“末将遵命。”
许骁转头又与少年道:“别站着了,你就与你陆叔坐一席,只是不许多吃酒。”
陆九嶷双眼骤亮,大手一把扫开身侧酒渍:“少郎君请坐。”忽又想到什么,一边扯过己脱线的战袍铺在身侧,一边说道:“抚帅放心,有末将在侧,定不让少郎君沾酒。”
少年挨着陆九疑坐下,眼风扫过满座将佐,见裘冉自斟了一觥,转身向贾阳虚虚一敬,仰头饮了,心下一动,摸来一觥,伸手欲取酒樽时,“啪”的一声响,陆九嶷握了双箸敲他的手腕,小声提醒道:“少郎君,可不许多吃酒。”
少年诧异道:“我这还一口未吃呢!”
陆九嶷又道:“抚帅不许您多吃,便是让您少吃,让您少吃,即是不许您吃,少郎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少年撇了许骁一眼,悻悻松手:“不吃就不吃!”
少年瞧这几人在席中纵情畅饮,大说大笑,自己却只能数着案上豆子,心里郁闷极了。酒过三巡,众人皆露醉态,贾阳借头风发作为由,告罪离席,许骁命裘冉将其送回寝帐。陆九嶷醉卧案头,只得由杜积监督兵将撤去残羹。少年趁众人繁忙之机,拿起陆九嶷案前那觥,瞧着觥里还剩了大半,便都倒入自己杯中,见无人瞧他,仰头饮了,只觉一阵火辣直坠腹中,又感一阵酒意混着血气,直冲上天灵盖。
少年走到帐外,一阵凉风迎面扑来,身子忍不住打了个颤。陈净忙上前将他接了,少年摆了摆手,双手背到身后,仰头瞧见一轮玉盘高挂天际,繁星点点好似银河。他数着更漏之声,听到梆子敲过三响,才踩着满地碎月,往寝帐挪步。
帐帘将合时,忽有亲卫截住他:“少郎君,抚帅唤您到帐中小叙。”
少年已蜕去外衣,不禁皱眉道:“阿爹又找我何事?”
那人道:“抚帅只唤小人来请少郎君,缘由并未明说,还请少郎君亲自去一趟便知。”
陈净重新取下外氅,少年瞧也不瞧,掀开帐帘,大踏步往抚帅寝帐走去。夜风剐得他耳尖生疼,他酒醒了三分,却把单衣领口扯得更开了些。
帅帐内,油灯将尽,火苗在夜风里忽闪。沙盘旁摞着几卷裂口的羊皮地图,边角被炭火烘得焦脆,稍一碰就簌簌落渣。身后帐帘“唰”地掀起,许骁转身望去,见少年只着月白单衣,脸蛋冻得通红,便道:“夜里风大,怎穿得这般单薄?来人啊,快取少郎君的外氅来。”
陈净怀中抱着狼皮大氅追入营帐,见了许骁,忙施了礼,道:“抚帅,少郎君不愿穿,卑职实在……”
少年抬手搓了搓鼻子,道:“我不冷。”
许骁扫过儿子冻红的耳尖,这倔强的模样简直跟他母亲冬日里生闷气时一模一样。他无奈轻叹一声,挥了挥手,命陈净到帐外候着。陈净躬身退了出去。许骁站起身来,取下赤红犀牛皮甲缝制的赤鳞大氅,亲自为少年外氅披上:“坐吧。”
少年心内一热,裹紧大氅,乖乖坐下。许骁转身从旁拿起火荚,一边拨炭,一边问道:“你到云州来,已多少时日了?”
少年答道:“我也不晓得,许有大半年了罢。”
许骁又问:“你近来诗书如何了?”
少年两眼转了转,心虚道:“许叔昨日才说,我比初来时进步了许多。”
许骁点了点头,半响道:“听闻今晨陆九嶷在校场试你箭法,他八十步外三箭贯的,而你连三十步靶脱了七支?”
少年脸一红,争辩道:“陆叔的靶子都钉死在木架上!裘叔让我射的是活靶!跑动的!”
许骁道:“裘冉骑射技艺虽佳,但他日里总是事忙,没法尽心教你,明日还是让陆九疑来……”
少年听到这话,登时急了,站起身来喊道:“凭什么!冉叔他......”望见许骁面上微微变色,小声辩道:“冉叔他......他教得很仔细,是我自己不开窍,学得慢罢了。”
许骁又道:“教无常师,贵在合道。别看你陆叔赤面虬须,面上还横着一导疤,丑是丑些,但他最善骑射,连你冉叔都不及他,你若跟着他学,定能学得更快些。”
盆内炭火噼啪作响,少年心道:“我初到云州大营那日,父亲因军务缠身,未得见上一面,只派了亲卫陈净前来照料他的起居。自己虽与父亲同在军营之中,却难得见上一面,平日里要不是得陈净与冉叔多多关照,他哪还能在这一望无际得大草原中待得住?早就拾了马,跑回琅環州去了。”他攥紧拳头,下定决心,开口道:“阿爹,我......”
谁知帐外忽地传来“嘭”的一声响,随后有人来报:“抚帅,大事不好了,粮仓着了火!”
许骁眉峰骤压,上前一步问:“怎么回事?”
那浑身是烟的斥候咽了几口唾沫,说道:“东南粮......粮仓走水,火头起得蹊跷......”
话音未落,帐外“咚咚咚”响起短促的三连击,跟着又一人冲进帐来,单膝砸地:“断岳山哨台发响箭,北崖攀上来三十轻骑,挂乌尔加鹰旗。”
许骁扯下帐壁的牛皮地图,喊道:“陈净!”
少年还未察觉,陈净已贴到身侧,不等许骁吩咐,一手抓着他的后领,将拖出去。少年被拽得踉跄,出帐前只见父亲拿起案上横刀,与众亲卫道:“击鼓聚将,三通之内未至军中帐者,按临阵脱逃论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