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柱折,地不满东南”(18)

究竟是什么贵重珍宝,值得虞王殿下嘱咐刘恒千里迢迢带给天珠城外的若敖氏部落?

只见老船长弯下腰,用手指从箱子里捻起一个比青铜符节还轻小的物件:

那是一支一尺有余的细长管子,但估摸着比荆轲刺秦的寒兮剑要短几寸。

管子的材质,就是清澈透明的玻璃。

玻璃管里装满了一种粉红色的液体,跟刘恒身上衣裤的配色倒有几分相似。

但玻璃管却没有任何开口,钝圆形的两端都是封死的,并没有用木塞塞住。

最关键的,是浸泡在粉红色液体里的物品。

那是在莎草纸风行之前,中原人常用的文字载体——

一根竹简。

原本,刘恒是并不打算透过玻璃管和其中的粉红色液体,看清一寸宽的竹简上究竟写了什么字。

但那勾画了了的二十八个方块字,竟然如那满楼的红袖对待那位“骑马依斜桥”的美男那般,主动地向刘恒招起手来!

情不自禁,小伙子出声读了出来:

山中人兮芳杜若,

饮石泉兮荫松柏。

我思君兮夜不寐,

君思我兮然疑作!

多亏了玻璃管是握在老船长手中的,否则激动的小刘肯定会把重要物件掉落在地!

“这是,”刘恒满脸惊讶看向东道主,“这是屈原《九歌·山鬼》里的诗句!”

“这几句的文义,”小伙子继续说,“显然以一名男子的口吻,讲述其在林中遇见那来去如风的山鬼,然后就犯了下流痴病,夜不能寐地单相思起来!”

显然,刘恒一直到现在都记得母亲经常哼唱的这阙楚歌:

曲调来自江南拓荒者的祭歌,歌词则出自流放江南的大诗人屈原之手。

但是,刘恒明明记得,薄夫人教给儿子:

这四句中的第三句,在传抄过程中脱漏了,非常遗憾地成为了诗论中所谓的“遗句”。

但透过清澈的玻璃管,刘恒分明看到,那竹简的第三句“我思君兮夜不寐”,

七个原本勾画了了的篆字,不知被谁蹭得模糊不清。

然后,又不知被谁,用亮金色的细线将七个篆字描边复原,

进而将整支竹简浸泡在粉红色的保护液,又用一只压根无口的玻璃管密封起来。

“请刘公子,”虞王殿下一开口,把沉思中的刘恒吓一跳,“将这只玻璃管交给若敖氏的首领。”

“他们会跟公子解释一切,”头领把话说完,“刘公子就做一名好的听众即可!”

……

母虞号的驾驶舱,这时候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有了泰伯众的馈赠,”刘恒看着满箱子宝贝,“我用不了多久就能获知‘新月之尖’的所指,也就是‘女娲方舟’的所在!”

“对了,虞王殿下,”刘恒需要确认一件事,“您刚说还要赠与我一辆二驾马车,说是半个月的功夫就能从虞城抵达天珠城。”

“是的,刘公子,”虞王回道,“此时此刻,身穿黄衣的马夫正在下层甲板将骏马和马车准备妥当,稍后就会跟其余物资一并交给公子。”

“江南卑湿之地,”刘恒不解道,“不可能出产马匹。旧时代,楚国都是从中原各国买马。那么泰伯众的骏马,难不成是从秦人手中购买的?”

“当然不是!”头领急忙否认,“自从秦三世登基以来,泰伯众就断绝了跟大秦帝国的任何来往。而秦三世的秋后算账也是抛弃整个江南,从此不相往来。”

“为公子拉车的二马,”虞王解释,“都是泰伯众沿着江南曾经畅通的商路,不远万里前往西南大山,从当地的‘滇人’部落买来的良马。”

“相比于北方草原的矮种马,”殿下继续说,“‘滇马’更能适应江南潮湿的雨林,又跟草原马一样拉着两轮马车飞奔疾驰!”

“晚辈知道‘滇马’!”刘恒兴奋道,“大秦帝国的‘苏洛斯’郡,也就是旧称的‘蜀地’,本就跟滇人部落接壤。晚辈在库斯县念书时,就看到来自苏洛斯郡的商队牵着上好的滇马,来到集市上交易。”

“曾经的蜀地,”泰伯众头领问道,“现在在大秦帝国被叫做‘苏洛斯郡’了?”

“很多地名都被希腊化了,”刘恒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苏洛斯郡的百姓,因为生活在富饶的天府之国,所以对于任何外来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晚辈记得曾经尝试跟苏洛斯郡来的马队说上几句话,可对方不仅不会说希腊语,甚至连官话都讲的不太好!”

虞王殿下可能觉得有点扯远了,便把对话引导了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上。

“不过,”头领不怒自威道,“既然公子驾车的滇马,都是我们泰伯众跟滇人等价交换来的……”

“那么,”殿下顿了一顿,继续说,“公子是否也应该反馈一些东西,回报我们的帮助呢?”

刘恒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次确认自己的确一文不名;

就连这身绛红杂着玄黑的行头,都是老船长带着刘恒去船上的衣帽间换上的。

“实在不行,”刘恒难为情道,“我在母虞号上面打几天工吧!”

“如果说,”小伙子眼里发光, “在这样一艘天外巨舰上当水手我不够格,那么让在下换上一身黄衣,去扁圆形餐厅做一名卑微的服务生,那还是可以胜任的!”

一番话,把在座的各位泰伯众全都逗乐了。

“实在不需要!”虞王殿下笑道,“再者说母虞号很快就要启航了。”

但很快,头领收起笑容,将如鹰的目光落在刘恒的脚边,落在那一捆竹筒上。

“既然,”头领缓缓说,“刘公子即将获知想要的答案,那么也不需要带上这人鳐血的彩绘了吧!”

“就好比,”虞王殿下打了个比方,“一行人骑马来到大秦的西陲,然后就登上了那前无古人的龙车,冒着白汽在骨白色轨道上日行数千里,那么之前的马匹和行李就可以统统抛弃在站台上了!”

“所以,”头领说出结论,“本王希望,公子能将狂叟绘制的三十卷作品留给我们!”

“既然我不再需要晁博士的彩绘,”刘恒礼貌反问道,“那么敢问殿下,泰伯众保留这些画卷究竟做何用呢?”

这话,倒是把虞王给问住了,默然凝思起来。

一旁的老船长便再度出手,为主公解了围。

“刘公子,”白衣黑裤的老者说,“从虞城去到西大陆的集结点,数万里之遥的航程,不要说船上的泰伯众,就连驾驶舱里这些管理层也会觉得无聊。”

“而丹青博士晁术的长画,”船老大继续,“实在出神入化。这三十卷彩绘会被我们保存在母虞号的图书馆里,供泰伯众途中欣赏,打发旅途中的苦闷。”

“寡人也正是此意!”头领连忙附和道。

接着,驾驶舱里不下十双眼睛便齐刷刷看向刘恒,仿佛再催促他赶快将狂叟的画作分享出来,作为泰伯众馈赠的回报。

“诸位恩人,”刘恒稍作思索,说,“既然晚辈可以在天珠城得到答案,那么也的确无需费事巴拉带上全部的画卷。”

“更何况,”他继续,“我也的确需要感恩泰伯众的协助。”

听到这里,一众管理层全都喜上眉梢。

“但是,”刘恒也学会了杀回马枪,“这麂皮包里的一卷画,包括装它的竹筒,是丹青博士亲手交给我的。”

“若是把这件也舍弃,”小伙看向泰伯众,“怕是要伤到晁博士的在天之灵。”

听罢,虞王殿下转瞬即逝地皱了皱眉头;

然后,望向身旁的老船长——这位泰伯众的首席谋士,也微颔了颔自己老迈的头颅。

于是,这场讨价还价的交换就此完成了。

……

一身绛红的刘恒斜挎着珍贵的麂皮包,空手离开了母虞号的驾驶舱。

那只好几十斤的箱子,则被一名身穿黄衣的力工扛在肩头,闷声不响地一路扛出了船舱,扛到了蚂蚱船的阔背上。

骄阳之下,刘恒看到最后的泰伯众正在紧锣密鼓地完成登船。

而蚂蚱船的细腰部底下,则系泊着刘恒来时所乘的断桅舢板——

但上面多出了两匹黑色骏马和一辆马车,把结实的小船压得吃水很深。

刘恒顺着绳梯下到舢板,然后接过了同样用绳索递下来的百宝箱。

老船长救人救到底,也颤颤巍巍顺着软梯下到了用绳索牵拉舢板的一艘大帆船上。

然后,这艘帆船牵引小舢板,离开了硕大无朋的母虞号;

徐徐驶过宽阔的橙黄色江面,驶向长江南岸早已经人去楼空的虞城。

“母虞号上什么神奇设备都有,”刘恒在摆渡中心想,“可就是没有搭载太先进的小船,无论是泰伯众登上大船,还是把我送上岸,都只能用划桨杨帆的旧时船只了。”

最终,送行者将刘恒和二驾马车,放在了虞城敞开的北门外。

“刘公子,”老船长道别道,“此行凶险,多加小心!”

刘恒便也弯下腰,双手抱拳,目送老船长和帆船返回母虞号——

后者基本是最后一批从虞城北门摆渡到超级大船的泰伯众了。

那蚂蚱形的星际长舰,腹尾处有着上下两排供四只宫殿般硕大的喷口;

在母虞号上,则被改造成了威力巨大的螺旋桨——

当然,能够改造天外巨舰的,并非在孤零零的虞城过着传统生活的泰伯众;

甚至也不是泰伯众的宗主,业已失去天命的周王朝。

一声高亢的汽笛,母虞号腹尾四只宫殿般的螺旋桨缓缓开始转动;

风和日丽的长江口,便很快掀起了一浪浪的水波。

这倒是给在江边喝水的一人二马带来了些许不便。

两匹力畜还好,低头饮水即可。

但刘恒却要蹲在岸边,尝试用铁水壶接取那波涛汹涌的江水。

当然,江口的泥水并不适合直接饮用,泰伯众赠与的工具正好派上用场。

从马车车厢里那只“百宝箱”之中,刘恒里取出一个纸包,展开来则是码放整齐的蓝色小片。

信手拈出一片,投入铁壶中,接着就让满壶的水也如此时的长江口一般翻涌冒泡起来。

待平静下来之后,原本满是淤泥的壶水竟然如山泉一般清澈了!

“这个‘净水片’实在管用!”刘恒寻思着,便将壶水一饮而尽,总算解决了口渴问题。

抬眼再看黄澄澄的江面上,那艘蚂蚱形的“母虞号”早已经开远;

独留那烟波浩渺的长江口,兀自震荡着硕大桨叶掀起的阵阵余波。

“我现在要做的,”刘恒对接下来的旅程满怀信心,“就是找到虞城周围通往‘南武城’的那条路!”

“在鄂君启节上,”小伙子又看了眼手中的青铜符节,“这是通往‘天珠城’的一连串城池中的下一站!”

他将宝贵的路引放入怀中,然后又特地看了眼马车车厢里,那敞开来的“百宝箱”:

确认那支重要的玻璃管仍在箱中,其中的粉红色保存液浸泡着复原后的竹简,等待着交到若敖氏酋长的手中;

然后,刘恒合上百宝箱的箱盖,自己则跪坐在车厢前端,双手抓起了马缰绳。

那两匹来自神州西南深山的“滇马”,用一根丁字形的曲木套在一起,“共轭”地牵拉着高**车。

“我的驾车技术啊,”心细的刘恒便又触景生情,“都是在大公国时跟那个名叫大鱼的渔家少年学来的。”

“逝者安息吧!”他暗下决心道,“我会拼全力让你们的牺牲变得有价值!”

接着,便往后一拉缰绳,让接到信号的二马嘶鸣一声,然后扬蹄驰骋了起来。

……

午后的阳光,映射在波光粼粼的海面。

大如岛屿的母虞号,朝着东南方乘风破浪。

因为大地乃是一颗圆球,故而前往“西大陆”的捷径,其实是向东横穿这无比辽阔的大洋。

在蚂蚱船卵圆形的头部,在那并不宽敞的驾驶舱,

尽管一排前挡玻璃能够鸟瞰一望无际的大海,驾驶舱后部的瞳孔门却是紧紧闭锁。

那位白衣金腰带的虞王殿下,亮银色腰带的老船长,连同其他白衣黑裤的高级船员,

七手八脚拆开了用来捆绑的树枝,取出刘恒留下的二十九只竹筒;

然后,将那一只只糊了鱼胶的盖子拧下来,从竹筒之中取出一份份卷起来的长画。

没有人在说话,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他们所在的位置,就是舱壁上一处小拉门之前。

毕竟,驾驶舱也需要有自己的垃圾通道。

众人拉开小门,然后将所有的树枝、竹筒、画卷一股脑塞进管道里面。

合上拉门,掣动按钮,就听倏然一声,全部的“垃圾”就被强大的吸力吸走了。

与此同时,在母虞号的船底,在管道的开口处,全船的垃圾被喷入深不可测的洋底。

尤其是那些用莎草薄片经纬交织而成的长卷,遇水后便立即消融,化为彻底的乌有!

头领和老船长要求刘恒留下丹青博士的画卷,从来不是想在漫长旅途中作为消遣。

他们期望的结果,无非是让尽可能少的其他人得到这些画卷。

因为,这些画卷,本来就是人鳐通过狂叟向世人发出的登上女娲方舟的邀请!

看着全部二十九份画卷被销毁,虞王殿下和那位年高德劭的老船长对了对眼色。

“师父你说,”头领叫出了两人私底下的称呼,“御龙将军的儿子最终会拯救世界吗?”

泰伯众的头领和这艘母虞号的船把式,像极了当年在云中郡担任督军的大秦太子扶苏和朔方军的统帅蒙恬:

名义上,年轻的前者是年长的后者的上峰;

平素里,老成的后者是稚嫩的前者的尊师。

树老根多,人老识多。

老船长向自己这位尊贵的徒弟给出了万全的答案。

“能救当然好!”他捋着白须说,“他不能救的话,那只有我们泰伯众独自占有大洪水过后的地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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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假大秦三十年
连载中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