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蚂蚱船卵圆形头部的驾驶舱,正前端有一排开阔的舷窗。
望向这北向的窗外,此时看到硕大船体投射在土黄色江口上的漫长阴影,却看不到忙忙碌碌登船的泰伯众。
刘恒坐在原地,紧闭双目,胸口剧烈起伏,听完了年纪两三倍于自己的两位东道主抛出一问又一问的“送命题”。
耐心等对方问完,刘恒深吸一口气,从主人所赐的椅子上站起来,用铿锵的嗓音回答。
“关于殿下的第一问,”刘恒说,“炎帝之魂的力量,未必只能注入岁月槎的框架中。既然,炎帝之魂具备逆转时间的能量,那么我们无非是想办法找到一个新的容器——就像为一团不受控制的野火,找到一只能够装下它的炉子!”
“如果能用岁月槎以外的工具逆转时空,”刘恒继续,“那么,是否得到玉枝,并不特别重要了。殿下的第二个疑问也算是解决了!”
“至于‘新月之尖’的所在,”刘恒咽了口唾沫,润了润焦躁的口唇,“晚辈打赌,线索就在丹青博士晁术绘制的长卷之中!”
“要知道,”刘恒接着说,“临淄学宫那些曾经亲手解读《喀巴拉》的师父们,又看到丹青博士晁术的作品,全都惊讶于一点:
“五彩鱼血绘制的画面,不仅涵盖了《喀巴拉》头七卷的内容,还包含了月氏秘史当中根本无法呈现的生动细节!
“晁博士在渔村中年以五彩人鳐的脑髓为食——而这正是人鳐托梦给我的方式,也是它们向丹青博士传递信息的方式!”
说到这时候,驾驶舱里已经没有一名工作人员还有心思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了。
从一身白衣、黄金腰带的虞王殿下,到白衣黑裤、亮银靴子的高级海员们,全都将目光聚焦口若悬河的刘恒身上。
“而且,”刘恒继续解释,“晁博士在跟其他师父走散之前,一遍遍念叨要‘发出邀请’,也就是邀请世上能被拯救的义人们前往新月之尖,登上女娲方舟!”
“因此,”小刘用皴裂的嘴巴继续说,“晚辈计划躬身入局地践行晁博士的意愿,带着他留下的总共三十卷长画,前往大秦帝国的各个郡县,集思广益,向天下万国的人才展示彩绘的内容——必定有悟性超凡的奇人,能够参透新月之尖的所在!”
说罢,刘恒深吸一口气,仿佛想换一换脑子。
然后,看向老船长,说:“至于说我需要延续我已故父母的香火,晚辈可以负责任地讲:我的母亲和父亲,临终前的话语出奇地一致。”
“她和他都希望,”刘恒把话说完,“我能够探寻这个世界的真相,方能告慰二老的在天之灵!”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刘恒已经接近虚脱。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喘息起来。
情绪激动,口若悬河,加上刚刚吃了咸鱼盖饭,搭配了低度佐餐酒。
现在的刘恒,嗓子已经快冒烟了。
他很想跟主人家讨一杯水,但看到驾驶舱里从上到下都是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
初来乍到的客人便也不敢开口了。
坐在中央转椅上的泰伯众头领,忽然间舒展了紧锁的眉毛,仿佛内心里已经想通了什么。
站起身,他头也没回地用吴语说:“你们都跟我来!”
顿时,在场若干名高级海员,包括老船长,全都给手头工作按下了暂停键;
纷纷从工位上起身,跟随着虞王殿下出了驾驶舱。
其实,刘恒并不确定“你们”是否包括他自己。
但既然主人全家都出屋了,他一个做客的继续呆在要地也不合适。
于是便也站起身,从脚边提起了树枝捆扎的二十九只竹筒,身上还挎着装有最后一份画卷的麂皮包,打算跟着众人走出驾驶舱。
“刘公子请留步!”头领边往舱外走,边回头说,“我们几个去去就回!”
于是刘恒就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将这捆跟环境很不相衬的竹筒重新放在地板上
其实,他很想讨一杯水喝,哪知虞王殿下和随从们全都如临大敌,健步如飞,快步出了圆门,而圆门立马如遇到强光的瞳孔般缩合起来。
于是,母虞号荧光闪烁的的核心区域,就只剩下只能干渴着的刘恒了。
圆门外面,隐隐传来头领和一众要员唧唧咋咋的声音,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刘恒便蹑手蹑脚摸到圆门边上,无法开启瞳孔门,便侧耳贴在冷冰冰的金属门上,可也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
忽然,圆门又如人的瞳孔般扩大了。
好在这种开门方式,不会让刘恒如那位贴在学宫大门外偷听的已故晁错晁学士那样打个趔趄。
虞王殿下和一众高级海员重回驾驶舱,而刘恒眼尖发现,老船长竟然又被派了任务,不在人群中间了。
“刘公子坐,”头领满脸堆笑道。
“公子不顾个人安危,”虞王殿下坐下说,“一心想要拯救全体世人,实在令本王佩服。”
“如果本王说,”对方语气带上了一丝神秘,“可以为公子助一臂之力,公子是否愿意接受?”
“如晚辈刚才所说,”刘恒回道,“我其实没有能力拯救全世界,我想要做的,无非是唤醒世人,让他们去拯救自己!”
“因此,”小伙继续,“殿下给与的任何帮助,哪怕是一句鼓励,对我来说都是有用的!”
“刘公子谦虚了!”头领笑道,“泰伯众可以为您提供一辆马车、充足的口粮、以及其他野外生存的小工具。”
“最重要的,”他继续,“我们会给公子两样东西:一支‘路引’,一根竹简!”
刘恒听了,心里直犯嘀咕:“马车、口粮、野营工具,这些都是无比贵重的。”
“可对方竟然说,”他默想道,“最重要的是另外两样东西:一支‘路引’,一根竹简!”
这时候,舱门又一次打开。
一名黄衣力工,扛着一支大号箱子,跟着老船长进了驾驶舱;
将大箱子放在刘恒面前,打开来,然后便退出舱室。
“刘公子,”老船长介绍说,“箱子里包含了足以维持半个月的口粮,还有各种野营工具。”
说罢,就将各个工具用途介绍了一番,让刘恒颇感到这是一只“百宝箱”。
然后,老船长从箱中捻起个小物件,外形像是一节竹子,上面刻满了大篆,材质则是青铜。
“这叫做‘鄂君启节’,”虞王殿下从转椅上亲自发话。
“鄂君?”刘恒对这个称号很敏感,“母亲教过晚辈,被秦侵占的南楚之地,就有‘鄂州’这个地名。‘鄂君’想必是封在鄂州的楚国贵族。”
“刘公子的聪明博学名不虚传啊!”泰伯众头领和老船长都笑了。
刘恒听到这话,并没有觉得对方在虚言恭维,而是敏锐觉察出了什么。
“名不虚传?”他心想,“我本是岌岌无名,究竟会有谁跟远在长江口的泰伯众传播我刘恒的名字?”
“只有一种可能,”刘恒有了答案,“就是那群五彩人鳐,据说一直在关注我指引我。而且,它们跟泰伯众一直保持着联络!”
“所谓‘鄂君启节’,”虞王殿下介绍说,“就是楚王颁发给鄂州封君通行江南大地的符节!”
“要知道,”头领继续解释,“长江以南,地广人稀,到处是未开化的百越部落和无法无天的土匪盗贼。所以原则上,每一座江南城池的守卫都只允许知根知底的乡里乡亲进出,而会拦下任何未经授权的外来者。”
“鄂州的封君,”虞王继续,“被特批获准通行于若干江南城池,从而具备了在这些城池间经商的专利。而这一连串城池的名字,就被刻在这号称‘鄂君启节’的竹节形铜件上,从而构成了一条贯穿江南大地的商路……”
“殿下!”刘恒忍不住打断道,“晚辈不想行走江南大地,尤其考虑到长江以南早已经被新式秦军连根拔除,为的就是惩罚江南豪杰率先起义反秦的举动。”
“如晚辈所说,”小刘继续,“我打算带着手里三十卷彩绘前往人口繁盛的大秦郡县,见缝插针地向来自天下万邦的百姓们展示画中的内容,以便集思广益地从中悟出‘新月之尖’的方位!”
对于长辈看似文不对题的娓娓道来,年轻人如此不耐烦地打断,然后将自己的话又原原本本重复一遍,就算考虑眼下的紧迫情形,也只能说是刘恒少不经事、鲁莽毛躁。
但虞王殿下并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厌烦,而是耐心听刘恒说完,然后和颜悦色道:
“‘鄂君启节’上一连串江南城池中,有一座特殊的城池。
“公子用我们提供的马车和给养,从虞城出发,按照这‘路引’上的地名串儿,一站站地找去,就会顺利抵达这座城池!
“在那里,公子能够直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不需要费劲巴拉地让普罗大众参悟新月之尖的方位了!”
刘恒听了,顿时眼前一亮。
“殿下所言当真?”他急切问。
“王者无戏言!”泰伯众头领笑答。
猴急的刘恒忙从船长皱巴巴的老手中接过了这只青铜符节,然后便借着驾驶舱明亮的白光,阅读那一列列繁复的篆字。
然后,才意识到:对方根本没有告诉自己要去江南哪座城池!
年过不惑的虞王殿下,被小字辈的冲动和天真逗笑了。
“请刘公子,”他笑道,“从一长串地名当中找到‘天珠城’这个名字。”
刘恒便眯起眼睛仔细阅读,从右上端的“虞城”开始,往下找到“南武城”、“姑苏城”、“会稽城”……一直找到第十三座、当然并不是最后一座城池:“天珠城”!
“很好!”虞王殿下看着刘恒在符节上用手指的名字,“公子抵达天珠城后,便要附近林子里找到一支叫做‘若敖氏’的部落,活着见到它们的酋长。”
“等等,”刘恒皱眉问,“整个江南不都已经被秦军屠戮殆尽了吗?”
话刚说出口,刘恒自己就意识到这话并不尽然:
位于长江口南岸的这座虞城,不就免于秦军的屠戮吗?
生活在城里城外的泰伯众,此时不正携家带口登上这末日之舟“母虞号”吗?
“秦军之所以没有屠灭虞城,”首领仿佛能够读心,“是因为我们泰伯众自从退守虞城之后,就再也不问世事,彻底退出了神州的纷争。”
“因此,”虞王殿下继续,“我们从未参与反秦起义,故而就被秦三世放了一马,延续到了今天。”
“而江南其他城池的百姓,”泰伯众头领继续,“当面对手持新式兵器的秦军时,便纷纷逃入了密林之中。而这也是秦三世的用意:他直到江南人其实是杀不完的。他对于江南百姓率先反秦的惩罚,就是将他们永远困于林莽,退回到部落状态!”
“天珠城,”刘恒听完,回忆着虞王殿下提到的名称,“若敖氏。”
“刘公子见到若敖氏之长后,”虞王继续说,“就将下面这个重要物件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