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服务生端上来这碗咸鱼盖饭,刘恒吃着是有些后悔的。
他本意是不麻烦主人家,所以就选了自己在渔村时就常吃的简餐。
但是一动筷就发现,无论是鱼、饭还是青菜,都是很上讲究的,想必花费了很多精力来制备。
就拿这最简单的白饭来说。
整碗吃完,刘恒愣是没吃出一颗稻壳来!
“我们楚人向来是吃米饭的,”刘恒放下筷子,苦笑道,“中原的麦饭太粘牙,南楚人吃不惯。”
“每到秋收,”刘恒转述着薄夫人告诉他的旧日往事,“家家户户就会在院子里用链枷打稻壳,整个村子都会噼啪作响。”
“小麦的外壳叫做麸皮,”四体勤快、五谷分清的小伙继续,“就算不脱去,也可以日常参在面粉和麦饭里食用,很有营养。”
“而稻米的外壳也就是糠,”刘恒继续,“则更坚硬,更难脱壳;在正常情况下是猪食,而非人吃的。”
“到了秦三世的时代,”小刘看向老船长,“我们那个双峰小岛根本没法种植水稻,去库斯城买米,也时常断货。而北方传统的麦饭更是基本绝迹了。各地百姓主要是把麦子用机器脱壳并碾成精粉,然后发酵或不发酵烤制各种面食。”
船老大一面仔细听着,一面按下了餐桌上的铃铛,然后又给刘恒斟满佐餐的美酒。
“咱们母虞号上的大米,”他对贵客说,“也是用机器去壳的,所以完全不含糠。”
很快,那名黄衣侍者又从扁圆舱室下层跑上来,弓腰收走了刘恒的餐具。
“既然,”刘恒思忖着跟船长说,“你们泰伯众拥有如此先进的设备,被如今的大秦帝国还要出神入化,那么为什么不早早拿出来使用?”
刘恒没有往下说,因为意识到自己可能触犯了敏感话题——
他显然是在暗示吴国自从周初建国以来的惨痛历史:
在与越、楚等国的交锋中屡屡落入下风,最终只得据守在长江口孤零零的虞城。
并没有被冒犯,船老大笑道:“这个问题,我们的王更有资格回答!”
说罢,就站起身要走。
刘恒也便提着树枝困扎的竹筒,跟着老船长走出这古怪的扁圆舱室。
从位于蚂蚱船胸背部的扁圆舱室,走到位于卵圆形头部的驾驶舱,只需走一条笔直的通道。
所以,刘恒这次行进,迷宫般的眩晕感要小了很多。
只不过,在穿过一圈圈如瞳孔般自动扩大的圆门时,一身绛红的访客还是吸引了一众中产乘客们的惊恐目光——
乍一看,还以为有人越狱了!
渐渐地,通道里的老百姓少了,只剩下忙忙碌碌的绿衣海员们。
最终,老船长用其人身散开了最后一圈儿圆门,将刘恒带进了母虞号的驾驶舱。
“很奇怪,”刘恒好奇地环顾道,“比我之前预想的要小很多,甚至比改造成餐厅的扁圆舱室要小至少一倍!”
的确,在并不大的驾驶舱里,总共能挤下不到十名高级船员,全都是白衣、黑裤、亮银色配饰。
就仿佛,这超级大船的指挥所,原本并不是为人类这种生物设计的。
驾驶舱中央,是一张被垫高了的座椅。
刘恒眼下只能看到椅背,但却预感到对方一定是在场级别最高者。
而当这把转椅从容旋转一百八十度之后,刘恒看到了一位中年男子,跟其他人一样扎着发髻,穿着短褐式的修身制服,但却拥有着独一无二的配色:
他的上衣和裤子都是纯白,腰带、靴子、护腕则是灿烂的金色。
无需老船长开口介绍:“这就是是泰伯众的头领,虞城百姓的王!”刘恒心里就已经门儿清了。
当刘恒最终在虞王右手边一张高级海员座椅上落座后,船老大终于完成了上级交给自己的特殊任务,回到了指挥母虞号准备启航的工作中了。
“欢迎登船,御龙将军之子!”
坐在前无古人的新奇转椅上,操着吴语的虞王殿下,向访客抱拳作揖。
在刘恒看来,这个传承了上千年的动作跟整艘天外巨舰颇为错位——
“不对,”小伙子转念一想,默默道,“应该是倒过来:这艘母虞号跟我们这个时代彻底错位!”
“陛下认识在下?”刘恒抱拳回礼,然后用他从小习得的南楚口音回道。
“那些彩色的人鳐,”君王回答道,“八百年来一直跟我们泰伯众保持沟通。”
“所以,“刘恒接过话茬,“学生很想知道,既然您和您的民众自从周初受封在吴地之后,就一直知晓天机,能跟五彩人鳐沟通,拥有远超时代的天外巨舰,那么为何不早拿出来呢?”
“那样的话,”小刘把话说完,“怕就没有今天的大秦帝国,天下早就是你们泰伯众的了!”
“刘公子想过没有,”虞王笑答道,“大秦帝国所有那些超凡机器,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叔孙通博士说,”刘恒追忆道,“那些‘无竭轮’、‘维摩纳’、‘勾玉’、‘秦镜’,统统都秦朝是从地下一颗硕大圆球中获取的!”
“将这不详的圆球埋在地下的,”虞王接道,“正是灭亡商朝的周初英杰们。而我们吴国的始祖泰伯,则是建立周朝的国父之一!”
“按照大周朝的祖宗之法,”东道主解释,“所有这些来自天外的不祥之物就是要永远封存,任何情况下不得动用它们,否则天下大乱就是早晚的事情!”
“吴泰伯带人缴获的这艘超级大船,”虞王接着说,“八百年见一直沉入长江口的淤泥之中,就像那颗制造了无数惨剧的三里大球!”
听着,刘恒不由得回忆着自己在临淄学宫听闻的秘辛:
周穆王姬满从他那场史无前例的西行中获得了神圣的玉枝,当时就能够打开地下大球,让祖宗封禁的天外之物重见天日;
不想,在龙门瀑布之下,两尊厉龙尸体被突如其来的洪流冲到悬崖下,不偏不倚将姬满压死了——
幕后真凶,大概率就是那群神神秘秘的人鳐!
“任何情况不能动用天外之物?”刘恒追问道,“可现在,殿下不还是将母虞号开了出来?”
“哦对,”东道主回道,“因为在商周决战之际,在战局眼看对有德的一方不利时,吴泰伯按计划本来可以乘坐这艘巨槎到海外避难。”
“但八百年前的这趟旅程并未成行,”刘恒接道,“所以,现在,你们其实是接续了泰伯未能成行的航程。”
虞王听到一名外人竟能把自己的话补全,不由得眼前一亮。
“哦,”刘恒连忙解释,“这都是负责接应的老船长跟学生我说的——不过,殿下放心,老人家只透露了这吉光片羽,不该说的一句都没有说。”
“其实学生还想问个事儿,”刘恒想起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就是长舰胸背部那扁圆舱室,”他看向虞王说,“内壁有古怪纹路、四周开了圆形的眼孔、甚至舱室中央还有一根尖柱,能够投射出地球和周边太空的实时画面!那么……”
“刘公子,”泰伯众的头领也是在对方没有说完就开腔了。
可是,殿下压根没有回答刘恒的提问。
“对于济口发生的惨剧,”虞王接着说,“寡人深表同情。”
“如刘公子所见,”中年男人继续从容说道,“母虞号船首指向北方,原本就是想在全体泰伯众登船之后,北上去接大公国的师父和百姓!”
又被戳到了伤心处,刘恒忍不住眼泪打转。
“公子切勿悲伤,”虞王连忙安慰道,“毕竟,你活了下来。咱们稍后就会启程前往西大陆,等待女娲方舟把咱们接入‘日岛’。”
“然后,”东道主继续,“‘炎帝之魂’降下洪流,将整个地球清洗干净。”
“当罪恶被洗净,”殿下把话说完,“咱们就回归大地,用这末日之舟上的各种神奇装备,重新开始这个世界!”
泰伯众头领话讲完,刘恒果然不再悲伤,语气倒是变得强硬起来。
“王上说得容易!”小伙子提出道,“与罪恶一同被清洗的,还有地球上所有生命。”
“而即便泰伯众,”他继续,“即便用这艘超级大船,也没有足够的种子、雏子、孩子让全世界重回生机。陛下子民继承的,将是一座座死寂沉沉的废墟!”
“所以,晚辈想,”刘恒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我自己还是留下来,要么找到拯救天下苍生的办法,要么与苍生一同毁灭!”
当这拽得二五八万的话语说出口,局促的驾驶舱里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除了虞王殿下对于男孩的倔强倍感惊讶,就连其他全神贯注于本职工作的高级海员们也都腾出了一只耳朵,倾听这个狂妄的家伙下面要说什么。
“你到哪里找出路?”泰伯众的头领问刘恒。
“就是晁博士邀请我去的地方!”刘恒答道,“晚辈要率先登上‘女娲方舟’——并非干等在某个遥远的大陆,而是在神州找到‘新月之尖’的所在。而那里,数千万年来正是‘女娲方舟’的停泊点!”
“刘公子,”虞王哭笑不得说,“咱们就是要准备登上‘女娲方舟’啊!”
在他听来,刘恒想要在神州大地寻找女娲方舟停泊点的想法,像极了沙漠中一名马上就要渴死的苦行者,对于眼前清澈的泉水弃之不用,非得去找那远在天边的大江大河。
“等咱们登上女娲方舟,”刘恒立即回道,“位于日心的炎帝之魂已经开始降下‘洪流’毁灭世界了!那就太晚了!”
“晚辈的想法是,”他继续解释,“提前找到并起锚方舟,独自飞入太阳核心的日岛,面见那所谓的‘炎帝之魂’。”
显然,刘恒已经从伏瓦长老口中听闻了《喀巴拉》前七卷的刘恒,知道很多冥古隐秘。
“然后,”刘恒继续,“学生会说服炎帝之魂不要降下大洪水,而是要赐予人类一家新的‘岁月槎’——人鳐们托梦给我说,那是由夏伯从日岛请下来的时间之舟!”
“人鳐们还说,”刘恒接着说,“它们原本的计划就是设法搞到玉枝,然后将岁月槎交给我操纵,从而逆时间之流而上,回到过去纠正这个误入歧途的世界!”
“刘公子说什么?”虞王忍不住打断道,“请求炎帝之魂重新赐予人类一架岁月槎?”
不仅是虞王殿下,驾驶舱里所有泰伯众,都觉得刘恒这孩子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刘公子可知,”虞王殿下透露自己所知道的秘辛,“伟大的夏伯,当年能跟‘双树’直接沟通,是让神树上的一根玉枝发育成了岁月槎的框架。”
“作为岁月槎主人的夏伯,”对方继续讲述,“起锚了那艘意义非凡的女娲方舟,径直飞入日岛,请求炎帝之魂将逆转时间的能量注入到岁月槎的框架之中!”
“所以说,”头领看着小伙子那双清澈愚蠢的大眼睛,“刘公子想要重新得到一架岁月槎,不客讲,就是痴人说梦!”
“退一大步说,”虞王殿下继续,“即便刘公子成功得到了一架新的岁月槎,但操控岁月槎,则需要来自双树的玉枝。”
“而世上仅存的一把玉枝,”他接着说,“在秦三世皇帝手里!公子作为朝廷通缉要犯,如何搞到玉枝?”
“如本王刚才所说,”一身白衣的头领马不停蹄抛出第三问,“要想进入日岛面见炎帝之魂,必须乘坐‘女娲方舟’。”
“但是,”虞王继续,“女娲方舟在哪里?别告诉我它被停泊在‘新月之尖’——世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是字面意思:一弯新月的尖牙上面!”
泰伯众头领说到这里,也只得歇一歇了。
一直站在主公身边的老船长,这时候也忍不住规劝一下这位到访的愣头青。
“刘公子,”长者开口就不同凡响,“你们读书人的亚圣孟子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公子主动放弃宝贵的求生机会,”老船长继续,“而要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去做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情,就算不考虑自己,那么难道也不考虑为你父母在天之灵尽尽孝道吗?”
“要知道,”船老大接着说,“‘大洪水’会杀死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但是会将所有无生命物完好保存下来。换言之,刘公子的父母遗骨仍会在双峰小岛的西坡上躺倒地老天荒。”
说到这里,这位白发苍苍的泰伯众似乎真动了情,老迈的语调颤抖起来。
“你难道,”老船长哽咽道,“就没有义务好好活下来,延续御龙将军和薄夫人的香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