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天柱折,地不满东南”(15)

离开了熟悉母虞号的老船长,第一次进入天外巨舰的刘恒,早已经在迷宫般的通道里晕头转向了。

主观上,他自觉仿佛瞬间移动了一般:忽然就出了狭窄的走廊,进到了一间扁圆形的舱室。

尽管比船腹的大统舱要略小,但却让刘恒想起了学宫的圆形礼堂,故而顿感亲切。

而因为这里是一间颇上档次的餐厅,故而舱室的扁圆外形,又让饥肠辘辘的小刘想到了在库斯城的希腊语学校常吃的贝果面包。

这形似贝果面包的扁圆形舱室,大概位于蚂蚱形大船的胸背部。

因为它的四壁上开了一扇扇圆形玻璃窗,就如一颗颗大眼睛,无死角地透进了长江口周围的景色。

而这四转圈的墙面上则爬满了古怪的纹路;

在刘恒看来,颇像他已故父亲刘邦那张饱经沧桑的脸。

老船长拉着访客,坐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到了固定在地面的椅子上。

刘恒这才意识到,餐厅的地板其实是将扁圆形舱室从中间隔成上下两层;

上层就是刘恒和船长所在的大堂,可以一面赏景、一面就餐,下层就是油烟弥漫的后厨了。

伴随着哒哒声,一名船员走悬梯从后厨上到大堂。

刘恒一眼发现,对方上下衣都是土黄色;配饰的颜色,则是跟刘恒绛红色短褐上同样的玄黑。

“之前,”刘恒寻思,“所有低级船员衣色都是青绿色,眼前的黄衣船员怕不是餐厅服务生。”

黄色短褐的服务生一路小跑来到船长和刘恒的桌前,先朝着船老大作揖行礼。

“两位大人,”他道,“敢问想吃点什么?”

刘恒这家伙,别看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却像女生一般纤细和丰富的。

从对方开口一句话,刘恒就听出了谦卑、恭敬甚至有一丝丝怯生。

说着,招待员就将手伸入自己土黄色交领的内襟里,掏出了一块翠绿色的凹面碟子;

然后凝神静虑,手指轻触,凭意念将全息影像投射到空气中。

“这就是大秦帝国常见的秦镜,”刘恒心想,“只是不知道泰伯众管它叫什么。”

服务生手中秦镜投射出来的,并不是来自另一部即时通讯器远程传回来的影像,而是绿色碟片里面业已储存的全息图像。

那是一份份热气腾腾的饭菜,包含了鲁、蜀、吴等各大华夏菜系,甚至还有各种西域美食。

黄衣侍者用手指滑动这凹面绿碟,不停切换着不同菜品图像,继续用谦卑、恭敬、怯生的语气让两位客人选择。

“显然,”刘恒心里盘算,“这是餐厅之前做好,然后用勾玉摄录影像,传到这部秦镜之中并储存起来的。”

“食色性也”,这世上没有谁会不为美食所动。

换做在库斯县念书的时候,刘恒肯定会把菜单研究个透,然后才点自己最想吃的。

但这回,小刘不忍心麻烦这位看上去委屈巴巴的侍者。

当秦镜投射出来的全息图像切到中原最传统的米饭配咸鱼时,刘恒便一口咬定:“就要这个了!”

至于老船长,则什么都没点。

黄衣招待便将凹面碟子放回到领口里,然后作揖告退,急匆匆跑向楼梯口,顺着悬梯下到底层的后厨去了。

其实,就在楼梯口的旁边,也就是这扁圆形舱室的中央,有一样东西一直吸引了刘恒的目光:

一根尖头立柱,其尖尖的柱顶也如秦镜一般在空气中投射出全息影像。

那是一颗蔚蓝色的发光大球,正在缓缓地由左向右自旋;

刘恒不难认出,那就是人类赖以生存、但是面临灭顶之灾的地球!

“已故的叔孙通长老,”刘恒情不自禁回忆道,“曾是嬴政身边的首席博士。”

“我在学宫的时候,”他继续,“就听这位八十多岁的人瑞讲过,暴君曾命令将长舰胸背部的扁圆形舱室卸下来,肩拉人扛运到他在骊山北麓为自己劳民伤财修建的陵墓,然后将其上下颠倒地放置在墓坑底部,用来停放嬴政遗体和灵柩,也就是所谓的‘玄宫’。”

“也就是说,”刘恒把话说完,“嬴政死后是躺在扁圆舱室的顶壁上,而头顶上则是‘上具天文’的全息影像!”

“刘公子博学!”老船长赞赏道,“秦始皇的玄宫,正是长舰胸背部的扁圆形舱室。而你我所在的母虞号,则将扁圆形舱室改造成了高档餐厅。”

“嗯,”刘恒回道,“但舱室中央立柱却被你们保留了下来,目前投射出了地球的全息投影。”

“是的,”船长说,“中央立柱投射出来的影像,其实是地球和周边星球的实时画面!”

“刘公子请看,”对方继续,“那亮蓝圆球的西大陆,是否有一颗闪烁着的红点?那就是母虞号即将前往的集结点,我们会在那里等待女娲方舟来接咱们。”

刘恒看向投射到空气中的全息地球,看向那尚未被人类发现的西大陆,果然在其最南部发现了一个闪亮的红点;

那个位置,都快到地球那冰天雪地的南极了。

“看到了,”刘恒回道,“而且,还有一条细细的红线,从长江口一直连到西大陆的集结点。”

“公子好眼力,”船长说,“扁圆舱室的中央立柱,之所以要投射出地球及周围空间的实时图像,其实就是为导航和操控而用。而公子看到的红线就是从虞城到集结点的航路。”

“导航?”刘恒好奇问,“扁圆舱室又不是位于长舰头部的驾驶舱,那么这里的地球投影为谁导航呢?”

“或者,”小刘直勾勾看向母虞号的船长,“更好的问题是,星舰胸背部的贝果形舱室,原本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喀巴拉》里也没有讲哦。”

船老大听到问题,并没有马上作答,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这个问题不便作答。

那张跟扁圆舱室墙壁一样沟壑纵横的老脸,显然在犹豫是否要向贵客透露自己掌握的机密。

不只是故意还是不小心,黄衣服务生恰在此时端来了刘恒点的咸鱼盖饭,并且在托盘里还摆了一壶美酒,外加两个酒盅。

这为老船长提供了就坡下驴的台阶。

“刘公子先吃吧!”他说,“漫漫旅途上可以慢慢聊。”

说罢,就开始尽地主之谊,将酒壶拿起来,给客人和自己斟满。

刘恒既没有动筷,又没有敬酒,而是兀自念叨着:“白、黑、绿、黄、红……”

“刘公子说什么?”主人家问。

“船上人员的制服颜色,”刘恒回道,“按照等级顺序就是白、黑、绿、黄、红五种颜色。”

“比如,”他解释,“船长您和其他高级海员都是白衣黑裤,普通船员一身青绿色短褐,卑微的服务生穿黄衣服,而底层甲板蹲号子的则是像我一样一身绛红。”

“只是用颜色区分不同人群罢了!”老船长打哈哈说,“哪有那么强的等级意识?”

“如果只是区分,”刘恒冷眼道,“那为什么不同服色人群配饰的颜色,也明显有等级差异。”

“船长您吧,”小伙继续解释,“腰带皮靴护腕都是亮银色,普通海员配饰是古铜色,服务生的配饰是黑铁色。您甚至提到,束缚囚犯的球形镣铐也是黑铁色。”

“如果没猜错,”小刘看着对方,“最高贵的虞王,肯定扎着黄金色的腰带。也就是说你们船上制服配饰的颜色,也是按照金属贵贱来从上到下排列的!”

一时间,老船长哑口无言。

从这一刻起,他怕是要对这位“御龙将军之子”刮目相看了。

“如果说,”老船长心有不甘地回道,“配饰颜色体现了等级高下。那么请问刘公子,白、黑、绿、黄、红的顺序,又算哪门子等级高下?”

“五行相克相生!”刘恒冷冷道。

“什么?”连见多识广的船老大都不熟悉这个概念。

“金、火、水、土、木,”刘恒解释,“这五种元素是按照‘后者克前者’的顺序排列。金色是白,火色是红,水色是黑,土色是黄,木色则是青绿。”

“既然按照金、火、水、土、木五行的顺序,”船长反问道,“那么从高到低的颜色,难道不是白、红、黑、黄、绿吗?”

“我刚说的这个顺序,”刘恒解释,“是五行后者克前者的顺序,当然不是高下等级顺序。”

“如果,”刘恒继续,“我们将金白作为第一位,那么火红是能够融化金属的,是克金的,故而应该位于最低级的地位。”

“同理,”小刘接着说,“水能够浇灭火,从而拯救金,甚至河沙之中含有天然纯金。故而金白与水黑是相生关系,水黑是金白的天然盟友,故而黑色排在白色的第二位。”

船老大用自己老迈的头脑想了又想,发觉刘公子的理论无懈可击。

“但是,”船老大又问,“绿色为何是普通船员的服色,黄色为何是更低级的服务生的服色?”

“因为,”刘恒对答如流,“砍树需要用到斧头,因此金白能克木绿。故而白衣的管理层,就能很好地控制绿衣的劳工层。”

“至于,”小刘继续说,“最低级的招待员为何穿黄色短褐。因为移山能够填海,土石能堵洪水,所以土黄克水黑。水黑是金白的盟友,而我朋友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故而土黄也是金白最厌恶的元素颜色,仅次于能够直接克金的火红!”

“佩服!佩服!”老船长情不自禁为知识青年拍起了巴掌。

再看刘恒,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礼,而是继续看向东道主。

“真正的问题是,”小伙继续说,“在母虞号上,白和黑为什么会成为最高贵的颜色,又为什么会按照五行相克相生的顺序给其他颜色分出高下等级?”

“白和黑纯粹好看呗!”老船长又打哈哈。

“五德始终!”刘恒又吐出了一个对方并不理解的概念。

“华夏历史上的每一个王朝,”刘学士对满脸惊愕的对方说,“都会选择五行之一作为自己这个朝代的‘德行’。”

“秦就是尚黑的,”他继续,“嬴政的衮服就是一身黑色,因为周是火德,秦灭周,故而是水德。”

“家父占据咸阳的时候,”刘恒说,“就考虑他即将建立的王朝应该是土德,尚黄,因为土克水。”

“刚说周是火德尚红,”他接着说,“原因是,武王伐纣,而商朝则是金德,尚白。”

“殷商的金白,”刘恒继续,“跟赢秦的水黑非常搭配。因为八百年前,两者就是盟友。”

“殷商的大臣飞廉、恶来父子,”知识青年解释说,“被纣王封在陇西,名为‘守西陲’,实则负责监视关中地区日益强大的周族。嬴氏的血脉,就是从飞廉、恶来父子一脉相承的。”

“老夫觉得,”船长一笑,“刘公子这回有点扯远了。”

“如果说,”他说,“赢秦是从商臣飞廉、恶来父子一脉相传,我们泰伯众也是从周文王的妻兄泰伯传承下来的。作为姬周的后裔,我们泰伯众何必要尊崇商朝的金白、秦朝的水黑呢?”

刘恒叹了口气,又看向母虞号的老船长。

那副神情,就像是在知道对方底细的情况下,遵循“人艰不拆”的原则,给对方留足面子,不愿意将真相捅破——

直到,另一方实在不开眼,非得让难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艘超级大船,”刘恒开口说,“连同上面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

“单单看我这碗咸鱼米饭,”小刘指着自己的饭碗说,“看那一片片翠色.欲滴的油麦菜,就像是刚从地里采摘来的。我知道的渔民,如果要到远海捕鱼,都只能随身带一头盐腌的芥菜疙瘩,从来吃不上新鲜蔬菜。”

“母虞号却不知用什么办法,”刘恒接着说,“至少让进到这间扁圆形餐厅的食客,吃上保鲜完好的油麦菜。这就不是一件小事情了。”

“刘公子到底想说什么?”船长语调显然带着一丝紧张。

“我想说,”刘恒看着对方道,“将蚂蚱形长舰改造成超级大船的,也许并不是你们周朝的人,而恰恰是你们所颠覆的商朝人!”

“这艘母虞号,”小刘环顾着四周说,“极有可能是武王伐纣的战利品!”

言毕,便将视线收拢,温和地平视着桌对过的老船长。

船老大便也直勾勾地回望向刘恒,然后用布满老茧的双手端起了自己的酒盅,

“刘公子!”他声线颤抖道“请受老夫这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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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假大秦三十年
连载中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