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回

温世澹哭笑不得,送他出府,再回到陈蝉居住的院子时,不曾听见里面传来打架的声音,这让他这个随时准备劝架的人,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屋内。

“个中关节,想必不需我再赘述,军中委派用人,你们该比我清楚,你可以先试试,若成功有望,望你信守承诺,若失败,我再不提出府的事。”

该说的都说了,陈蝉眼乏心累,便要躺下送客。

然而崔俨非但没乖乖离开,反倒箭步上前,握住他的手,逼迫他和自己对视:“陈蝉,你想离开兖州?”

“你觉得呢?”

“想也没用。”

“那你何必多此一问。”他蹙眉,试图把手抽出来。

崔俨俯下身,嘴唇几乎要贴到那双大病初愈,淡粉色的唇上:“我不让你离开,是我占领兖州后结仇太多,刺史府我留有府兵,至少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陈蝉只觉得这话着实好笑:“我为什么会不安全?崔俨,还不是托你的福!”

崔俨压下的火气蹭一下冒起来:“你非要和老子这样说话吗?”

陈蝉沉默,两人僵在榻边,你不动我不走,似要一较高下。他着实疲累,歇也歇不得,最后垂下眼眸,难得说了句软和话:“……你,你之前说帮我找大哥,作数吗?”

“作数。”崔俨立刻回答。

“那找到之后呢?”

崔俨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故意懒洋洋地拖长语调:“你怕我杀他?”

陈蝉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

小心思得逞,崔俨便要得寸进尺,哄他继续说几句好听的哄自己开心,但陈蝉比他想象中聪明,立刻把他的话头截断:“我以我的生命起誓,令尊,绝不是我大哥所杀,你若偏听偏信,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

“哦?怕我真动手,最后鹬蚌相争,叫人渔翁得利?可惜这种话劝不得我,我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不可能救一个和我没有关系的人,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他也是我大哥。”

“你……”

陈蝉哑口无言。

崔俨满腹得意,今日,非逼得他给自己一个名份不可。

“……我既费了力气,但凡我有个不高兴,便折磨他,叫他生不如死,反正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即可。”

“你到底想怎样?”

“叫一声崔郎来听听。”崔俨笑嘻嘻地说。

陈蝉未料到他竟然还是趁火打劫给自己下套,一口气没喘匀,急得咳嗽。但陈蝉又怎会令他如意,于是大骂道:“你爱找不找,咳咳……”

这一咳,是脸白眼红,像要把心肝脾肺肾全倒出来,崔俨手足无措地在他后背顺了顺,眼底虽沉着一分失落,却不再逼迫他,等他渐渐平复下来,方才正色道:“理由,陈蝉,给我个能说服我,说服崔家军的理由。”

……

白马十二年,崔仲宣死于非命,朝廷搜集到所谓谋反的证据,说他们通敌卖国,南归不过苦肉计,一切只为打入楚国内部,窃取机密,并拿出与燕国内部高官往来的书信为证,进而大肆搜捕崔家人,更令监军,趁崔家与燕国边境火并时,趁机接管青州。

消息传到颍川,被陈蝉引为笑谈,并说与陈岱:“大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崔家曾投靠北主,陛下既然怀疑他们藏有二心,那崔氏南归时,朝廷予他们封侯拜相不说,又为何还要派他们驻扎在自己看不见的边防?这没有野心也得培养出野心,一个不慎还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时,陈岱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轻松:“先帝登基前,叛乱四起,楚国皇室自相残杀,皇位几度易主,直到前中军大将军萧承方平叛,迎新帝入主建康台城。但先帝继位后不久,萧承方却忽然死于暴毙,国家失去栋梁,加上先前的叛乱,将才尽折,为了抵御北燕,这才不得不让崔家物尽其用。”

“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陈岱顿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陈蝉的头发:“阿蝉啊,任何一个可笑的政令背后,一定有他深层的原因,只要你抽丝剥茧,就能知道天子最终的目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弱点又是什么。”

“清河崔氏代表中原士族,而我们则代表江南士族,皇权忌惮我们,所以接纳崔家,试图分割江左的权利和土地,让我们互相消耗。但这并非一劳永逸之法,对于高坐明堂的人来说,无论是哪一方势力,他都无法完全驾驭,所以,这几年朝中大力扶持寒庶子弟,这即是目的,皇权恐惧世家,又不得不依赖世家,这是他们的弱点。”

“阿蝉,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他们的弱点,并让他们永远不能达到目的。”

……

“江南士族自吴郡华氏覆灭后,虽然稳坐高位,但始终无兵,过去的血泪教训证明,空有权利而无军队,叛乱一起,仍受挟制,大哥只是不愿你们割据藩镇,一家独大,所以才上疏,请崔公回建康颐养天年,留崔家军在外镇守。”

陈蝉看了崔俨一眼,长长叹了口气:“其最终目的,不过是软禁崔公为质,分散你们的军权,死从来不是我们的诉求,崔公倒下,对各家也并无好处。”

崔俨沉默了一会,嗤笑道:“徐州的军队已经收紧到泗水南岸,坚壁清野,绝不出战,你说我们被算计,那你们,你大哥又自以为算计到了谁,还不都是棋子。”

陈蝉的心忽然一沉。

思绪在刹那间被拉回两年前的颍川,大哥和他解构朝中势力后,在庭前梨树下站了许久,久到梨花满襟。

他问大哥在想什么。

大哥就说,崔家因为南归,死了太多人,根基远不如在中原之时,否则怎么可能轻易被小皇帝杀干净,但他们江南士族则不同。

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只有苟且和灭门的差别。”陈岱说这话时的面容已经在时光里模糊不清,陈蝉呢喃出声,为自己的想法震惊,窗外秋风瑟瑟,拍打窗棂如拍心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他知道自己其实也倾向崔家没有谋反,如此看来,唯有利益斗争永无止息。

崔俨望见他眼底的哀伤,展臂将之虚搂,又一触即分:“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坑杀了兖州的降卒,但我非杀不可。”

“你知道两万人一天要吃多少石粮食,我没法白白养着他们,也无法劝降,为自己留下隐患,更不可能放归,叫他们重新集结,再来攻打我。历史上杀降杀俘的也不只我一人,白起曹操诸如是,他们杀的人不比我少,陈蝉,这就是战争。”

陈蝉凝视着他。

那么刺目,崔俨咬着牙想说的话以至于说不下去。

——自己只是下令,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痛快,但郑家却为了军功,叫人掘坟挖尸,直接筑成京观,偏偏还叫陈蝉撞个正着。

但谁叫发起这场战争的人是自己呢?可他起兵是为了报仇雪恨,难道死去的父母族人就白白死了吗?

隔了许久,陈蝉手指从他手背上飞快滑过,明明语带释然,却听得人心里阵阵钝痛:“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恨自己在鲁县不该自作聪明,害死了他们。”

“我都说了……”崔俨抓着他的衣襟,陈蝉垂眸盯着鞋尖,眼神是如此倔强。

眼瞅着两人又要闹起来,温世澹忙不迭推门而入,船儿跟在他身后,已经换来新的食物:“你们这样,人家丫头也不敢进来,唐突贵人也罢,就怕饿着陈家公子,船儿——”

船儿立刻打开食盒。

“这是按照江南的法子,新煮的小菜白粥。”

崔俨趁势道:“你身边没个细心的,以后这丫头便给你使唤,另外,你这院子着实冷清,我再点几个人跑腿洒扫,如果你……”

陈蝉打断他:“我不需要侍女,楼一呢?”

崔俨沉默以对,旁人更不敢吱声。

“楼一,楼一——”

陈蝉这才反应过来,自打崔俨回府,自己一面都不曾见过他,想到瑕丘城破时,崔俨二话不说便砍了楼一一刀,心顿时揪起来,大声呼唤,甚至要掀开被子下榻来。

崔俨一见他光着脚要往地上踩,大为恼火,想温柔以待的心没维持住一刻,立时扭住他胳膊,将他拎起来:“我说了,从现在开始,由她……”

“我问你楼一呢!!”陈蝉脸上涌起狠色:“如果他……”

“公子,我,我在这,这里。”

门口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楼一疾奔而来,满头大汗,连话都说不顺畅,他一大好男儿,当初为救陈蝉,被崔俨砍伤右脚,崔俨带走陈蝉,他则被扔在瑕丘看押,由于没得到及时救治,落得个跛脚的下场。

后来陈蝉回到瑕丘,他也跟着进了刺史府,尽管那些给陈蝉看病的大夫,也一并给楼一疗伤,但若是快走疾行,缺陷仍是明显。

楼一想要进来,却被门口护卫拦下,陈蝉立刻看向崔俨,崔俨心中酸涩,又在他目光飘过来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怒意,陈蝉只有在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尽心尽力时才会认真直视自己,陈岱也罢,这个僮奴又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

崔俨就要下令把人拖出去,一双冰凉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让他进来。”

崔俨拂开陈蝉的手,却没再做出令他不悦的举动,只在一旁,把玩着顺手从枕侧摸去的玉簪,冷眼看着这对主仆。

“公子,他们说你病了?眼下如何?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得这么严重?是不是他——”

楼一怒目圆睁,恨恨瞪着崔俨,崔俨在心里冷嗤,自己不找他麻烦,他还敢给自己摆脸子:“看什么!想给你主子出气?你以为自己能杀得了我?”

话一出口,陈蝉立刻转头拉住楼一,将他挡在身后,但还是晚了一步,船儿尖叫一声,崔俨手中的玉簪脱手,堪堪擦过楼一的鬓角:“你的手,手往哪里放,老子还没死,谁允许你又摸又搂的,真该连你的手一并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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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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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寰中
连载中姬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