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什闻言,只见一梳着高马尾,一身短打骑装,腰挎宝剑,作任侠打扮的少年闯了进来,他的声音穿过病人休养的安静院落,尤为突兀,因而惹得崔俨不悦,一个箭步拦在陈蝉房外,警惕如野兽张望。
“是你,商山学宫的弟子,游什么来着?”
“游方雁。”
他不动作还好,一动作,游方雁下意识往他身后探。
屋门紧闭,花窗半开,依稀能见半个人影,但瞧不清相貌,更难辨男女。
听说崔俨一连多日闭门谢客,坊间传闻其金屋藏娇,与人厮混,游方雁登时怒不可遏:“去岁中原旱蝗相系,年谷不登,千里渺无人烟,端坐明堂的大人们非但没有开仓赈济,反而放任民间放贷之势高涨,弟子闻崔郑二家聚义举兵,是为清君侧,没想到也与那蝇营狗苟之辈无异,不但强征军资,凌虐百姓,”他上下打量崔俨,不再如往日登门那般客气:“甚至天天耽于玩乐,耽于美色!”
这个游方雁,一来便拿民生社稷压他,又清高自傲指点江山,还真当自己是卧龙凤雏之流,天下缺了他都当不起一个谋字,眼下他大声嚷嚷,窥探**,更触崔俨霉头,崔俨也不再拿正眼瞧他,尤是轻慢不屑:“还以为商山学宫的弟子有什么经纶治世的大才,不过也是一群书生,只晓得纸上谈兵!举兵易,用兵难,光靠一张嘴,怎么打到建康去?”
“何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正是由于楚国朝堂不把人当人看,我等方才起义,欲肃清奸佞,而救人也得量力而为,若无法站稳脚跟,以上不过都是无稽之谈,百姓要吃饭,士兵也要吃饭,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是以大局为重。”
今次没了温世澹当说客,崔俨挥手,便要叫人把游方雁轰出去。
“可百姓又何错之有,去岁的旱灾波及江淮,流民遍地,孰不见道旁白骨成聚,他们已朝不保夕!”
游方雁挣扎,把手按剑上,崔俨登时变脸,一声唿哨,附近涌出不少手持长兵器的军士,将他团团围住。
“你自己走,还是我请你走?”
游方雁无计可施,一边往外退,一边大骂:“崔俨,你敢发誓,你没有半点私心,你罔顾百姓,却要以百姓为幌子,掩盖你和郑钦谋反的事实,你们,你们这些奸宄,必难……”
啪嚓——
屋里传来一声尖锐的脆响,陈蝉打碎了碗,崔俨大步流星冲进去,游方雁的声音彻底消失在院中。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可伤到哪儿?”
“只是手滑。”陈蝉冷淡地把手从他的掌心抽出来,难得多说了几句话:“我竟不知道你还会低头。”
“我有什么不能低头的!”崔俨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原是在回答他之前的问题,于是立刻打蛇随棍上:“我还能伺候你,就看你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不想一直被关在府里,也不想像金丝雀一般。”陈蝉和他对视一眼,移开目光,拿出掖在袖子里的碎瓷片,幽幽地说:“我能死第一次,就能死第二次,你留着我自有你的用意,但不论什么原因,你都关不住想死的人。”他抬起头:“崔俨,我要出府。”
“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而是现在的兖州……”
“原来你也就这点本事,五个月了还没有安定兖州?”陈蝉瞥了一眼窗外,淡淡道:“商山学宫的人?”
崔俨眼底渐渐显出狠色。
商山受天下人敬仰,但他崔俨却不屑一顾,他平生最讨厌这种读过几本臭书,学了些机谋弄权的手段,就敢装出一副高深莫测,大言不惭敢为帝师的人,实际上,这些人不事生产,既不懂带兵打仗,也不懂世故,只知道臧否人物,四处投机下注,输赢好话都让他们占尽了。
刚才果然不应该便宜那小子。
可心里方起了这么点念头,就听见陈蝉不客气地点破:“但你也杀不了他,不是吗?”
崔俨怒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陈蝉又道:“商山学宫,蜚声九州,即便是一群一无是处之人,但朝中百官不这么想,民间呼声更是极高,与其费力铲除,不如加以利用。刚才我在这屋内,听见他与你论开仓赈济之事,话里话外你已捉襟见肘,你才拿下青州,怎么就成穷光蛋了?”
崔俨停下脚步。
“看来你对青州的父老乡亲还是厚道的。”陈蝉沉默良久,叹出这么一句话。
游方雁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无可分辨,但陈蝉也无法否认,崔俨并非他人口中奸宄之辈,否则一州之地还抢夺不来军费吗?
不过当着面,他却不想奉承崔俨,更不想说他的好话。
当年崔仲宣被刺死,崔家上下以谋逆获罪,崔俨东逃豫州,投奔了同为中原士族,出身荥阳郑家的豫州刺史郑钦。郑钦的妹妹嫁给了崔俨的小舅舅,两家亲戚,从小相交,素来亲厚,二人以为崔家平反,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但崔俨持正守白,不代表他的军中,郑家的军中没有盗嫂受金之辈。
“与其说你吝于赈灾,不如说你在备战;与其说你缺钱,不如说你缺钱造船。”
崔俨见他肯理睬自己,心情大好,本有调笑之意,然而在他一针见血点出自己的困苦痛处时,立马敛起笑容。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袭夺二州之地,一时引为天下传奇,但进攻太快,不仅补给艰难,军费更是紧张。
接下来如无意外,则要南下乘船直抵建康,江左水师战力不俗,他必须造船备战。
可这样一来,既要人又要船,青兖二州刚才结束战争,不说要休养生息,他还没有树立根基,百姓对他尚有敌意,如何能取?
他为家族平反昭雪而起兵,为朝中奸佞弄权起兵,并不想为此欺压百姓,但箭在弦上,作为同盟一体,郑家却态度暧昧,暗示他直接强抢索取,百姓不欲捐资,便杀人立威,造船也好办,家家户户出男丁,不肯干活,便以死协迫。
崔俨不禁怀疑:“你真的只是想出府?”
“我可怜战地百姓,不想再重蹈瑕丘城破的惨剧。”陈蝉抬起头,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明明苍白羸弱,却像当头的一束光那般强劲,无法叫人忽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以武力征服,你有精兵良将,或许能叫百姓靡然从之,但这样造出来的船,你敢用吗?这样打下来的地方,你真的守得住吗?”
崔俨正色道:“说吧,你有什么办法?”
陈蝉道:“你有士兵过万,士兵虽不会造船,却有力气,而鲁县和任城都盛产木材,让你的士兵就地砍伐大量树木,假装商人运到青州,青州残军未剿,但于你已是囊中之物,你一面放出风声,说这批木材本是要捐资助战,因为大军围城,截断道路,无法运出去,于是低价贱卖。”
“青州临海,本就需用船,百姓必会心动,但同时,你的人每攻占一地,便下令全城必须服劳役,如有能出军资者则能免,未能出资但能帮忙干活者也可免,并按例发放钱银。”
“如此一来,你就能用贱卖木材的钱,让百姓心甘情愿帮你造船,他们不会心存芥蒂,反而因为免于劳苦,还能领受工钱,倾心卖力,看家本事都得拿出来。”
“若有青州富商乡绅贪财,预备奇货可居,那就更好了,你稍稍运作,让他们囤货,最后百姓得实惠,你也能剩下军费,这些人也就出点钱,既不用害任何人性命,你也能得一个仁义之师的名头。”
崔俨立即把白秋川叫了过来,把陈蝉刚才对自己提的建议,又与他说了一遍。
弥什还未离开,此刻站在门边听他们议论,得知此计来自于陈蝉后,不禁捋着胡须,透过帷幔,多看了两眼榻上的人。
难怪崔俨这小子护着跟宝贝疙瘩一样,这位不显山露水,在江左从无正面评价的病秧子,倒是有几分令人刮目相看的本事。
他又逗留片刻,直到接到陈留的来信,说起郑钦近来动向,才不情愿地离开。
“这样可行吗?”白秋川历来看陈蝉不顺眼,若不是在外行军,这五个月早想法子把他扫地出门,当下自然是想要挑刺:“万一那些商贾不认呢?”
陈蝉应道:“那就留下票据,盖好骑缝章,我教你一套数字表示方法,保证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仿造。”
白秋川听他细细道来,坏就坏在他对数字的领悟力强,一听便知道根本没拿住人家的破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崔俨已然发话:“就按他说的做。”
出了门,白秋川对陈蝉所为以及崔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态度相当不服。
“都怪我,那会子一时大意!”
温世澹这个管家婆,一听这几个人扎堆,大感不妙,早早候在门外,此刻听他这么说,不由睨了一眼:“如何大意?”
“家中祖父一辈子心血都扑在研究物不知数问题上,对于重差法和算筹记数却不怎么在行,才着了他的道(注)!”
比算学输了的第二日,白秋川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温世澹安慰他,算学亦有许多分支,人不可能事事精通,他只是在这一分支略逊一筹,不必妄自菲薄。
结果转头,白秋川便又上陈蝉那处叫阵,非要和他再比一比。
陈蝉毫无怯意,应战后,甚至气定神闲地把出题的权利让渡与他,白秋川便拟了一道韩信点兵的算术,让陈蝉求解不知数问题,又写了一道雉兔同笼的题,一并叫他计算。
结果陈蝉不但解出正确答案,甚至还列示了详细步骤。
白秋川脸如黑铁,一时难以置信,要不是温世澹拦着,当场就要削竹子做算筹,缠着陈蝉再比上一场。
今次,陈蝉竟然把手伸到了军队里,崔俨不但默许,还叫自己照办,白秋川顿时又生意气。
怕他这榆木疙瘩想不明白,温世澹再次安慰他:“你见过几个敢跟崔俨甩脸子但是还没死的人?”
他便不说话了。
虽然他不服那个病秧子,但崔俨作为他顶头上司,他是一万个服气的,既领了命,自然要把事情办妥贴。
“全是看在崔大哥的面子上。”白秋川絮絮叨叨着:“这事我得办得漂亮,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故意给他穿小鞋。”
但临了走了几步,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朝着花窗啐了一口:“呸,狐狸精!”
注:物不知数就是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问题,取自《孙子算经》,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有人研究,其中涉及到同余数定理,而高斯在1801年才明确写出该定理
造船这个有参考徐道覆造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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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