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蝉缠绵病榻多日,却在此刻如生神力,一把将墙上的簪子拔下,持剑般与崔俨对峙,楼一又反过来往他身前挤,喃喃着:“公子,楼一这辈子只凭你差遣,若我不死,他伤你一分,有朝一日我必要他十倍奉还!”
“你先别说话。”
陈蝉竭尽全力,才用另一只手将楼一按住,他想让自己完全挡在两人之间,但奈何这两个男人都比他高大,衬得他身形更如秋叶单薄。
“崔俨,他不过是个可怜人,与你有何妨碍,放他走。”
“我不走!”楼一挣扎。
温世澹护着小丫头,前后不过几个眨眼,这剑拔弩张的俩人便得有一个横着出去,作为经验老道的救火队长,他赶紧上前将崔俨按住:“这是做甚?大夫万分强调,要安心静养,你们怎地还在病人房里喊打喊杀起来?”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我把人送回瑕丘,叫你好生照看,你怎地把这小子从牢里提了出来?”崔俨此刻看谁都不顺眼,矛头又指向他。
温世澹苦笑:“我这不是思量,陈公子在兖州人生地不熟,连个解闷的人都没有。”
“够了崔俨!”
陈蝉适时插话:“你不就想把我身边的人一一剪除,好令我在府中无依无靠,独木难支吗?既是如此,便如你的意!”
“只是,楼一本不是我的奴仆,不过阴差阳错,才留在我身边,跟着我既没享福却吃了不少苦,我这辈子都亏欠他,但愿你能看在我的份上留他一命,送他离开兖州,我想崔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和我毫无干系的普通人。”
陈蝉依着自己要舍了楼一去,崔俨本还有些许得逞的快感,但他实在了解陈蝉的为人,一听亏欠,又不忍皱眉,料想这个人必定要装在他心里,一辈子放不下,顿时又生反悔的心,想着倒不如把这个跛子留下来,好吃好喝替陈蝉还了情,免得两人再有牵绊。
不过他还未发话,楼一却又缠着陈蝉,发誓不走。
陈蝉放下簪子,拍了拍他的手,转头对崔俨说:“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崔俨不表态。
陈蝉和他耗不起,大病初愈身体发虚,立时眼晕手酸,崔俨一眼瞧出不对,抓着他的手将他扶了一把,两人一同跌回榻上。
当着楼一的面,他干脆搂着陈蝉亲了一口,像是示威:“谈吧,看你们能谈出个什么花样。”
随即潇洒而去。
“他,他,他竟如此轻薄无礼,果真是个狂徒!”楼一气得咬了舌头。
陈蝉却不甚在意,历来只当被狗啃了一口,旋即向他招手:“你过来。”
楼一在他跟前半蹲下来:“公子,你别赶我走。”
“楼一,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陈蝉目光落在脚下,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楼家兄弟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虽是逃荒而来,面生菜色,瘦骨嶙峋,但至少身体健全,可楼一现在却因为他,落下终身的病根:“你不应再跟着我受难,困在这地方当牛做马。”
“可公子从没视我为奴为仆,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公子,我和弟弟在流亡的路上就已经死去,是你给我们饭吃衣穿,给我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陈蝉摇了摇头。
阿兄因此蒙难,族人因此招灾,身边的同伴也因此受苦,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坚持是对是错。
楼家兄弟乃沧州人氏,爹娘都因为饥荒和疫病,死在南下途中,只有他俩勉强苟活,最开始,陈蝉看中的是他的弟弟楼烦,楼烦对种地颇有心得,帮着陈蝉一起改良灌溉机械渴乌,又昼夜不辍设计水车。
而楼一除了力气大,并无长处,平日就在庄子里干活,陈蝉身体孱弱多病,田野路窄,不便乘车坐辇,他经常背着陈蝉去田间地头看水稻种植。
后来,陈蝉用庄子后的土地开荒新种,又尝试围湖造田,亩产得到大大提高,庄里有人生出二心,偷盗母本种子去卖,被楼烦发现。
追捕小偷时,二人当街扭打,楼烦无意间露了底细,虽然种子被追了回来,却意外被孔昼暗中派来监视陈家的人拿到破绽,顺藤摸瓜查出了这批黑户,并被作为藏匿荫户,阻碍土断,妨害朝廷收税的证据。
当朝太祖为保皇权,曾留下祖训,土断之事大过天,如按律例法断,查出来那是要杀头的。
两兄弟长得像,与庄里人合计,由楼一出来顶包,签契书自卖给陈家为奴,奴隶虽不事田产,但也上升不到藏匿荫户的高度,所以皇室各方平衡后,陈岱只是不轻不重罚去兖州。
当初不过权宜之计,现如今已不必再顾忌朝廷,陈蝉便道:“我这就给你写一封放免书,天南海北任你自由,你且替我将案上的纸笔拿来。”
若要去籍,本该由父亲和长兄联签放免,再去到颍川官署剔除附籍,但陈蝉父亲过世多年,陈岱又生死未卜,陈家如今也正在被朝廷海捕,不过走个过场。
“不去。”
楼一兀自摇头,见陈蝉铁了心要赶自己,立时跪在地上,大有他不松口,自己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陈蝉便要亲自动手。
然而他一下地,楼一便向着他啪啪磕头。
“你起来吧。”陈蝉头晕目眩,赶紧阻了他,长叹三声罢了。
“公子,我……”
“我叫你起来。”陈蝉看了眼窗外,脸色松和下来,低声说:“我们谁都不用走。”
“可是您刚才……”
陈蝉笑了一声,把他招过来,耳语几句,楼一的眼神逐渐由迷茫转为震惊。
崔俨正在门前徘徊,他自幼习武,耳力极佳,听到关键的地方却没了声音,正要推门,楼一先一步走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崔俨摸摸鼻子,故作镇定道:“谈完了?”
楼一见他小动作奇多,不免狐疑:“你不会在外面偷听吧?”
“我偷听?你们谈的什么天下机密还需我偷听?”崔俨死不承认,心里却暗道,陈蝉心情不佳时,十天能跟他说一句话,今儿个难得他开口,不得仔细听听。
楼一别过脸,说:“哼,但愿你非宵小,我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
崔俨说:“我护他爱他还来不及呢,我何时说要辱他杀他?看你咬牙切齿,我倒是很舒心,这么维护你主子,那我偏要你留下来,看我们如何亲昵!”
“公子说得没错,你不会放我走。”
楼一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盯着他看了老半晌。
崔俨愕然,又听他道:“你不就是嫌我碍眼,以后有你在的地方,我会退避三舍。”末了,不情愿补充道:“公子交代的。但我的命是公子给的,除非公子死,我不会离开他半步,如果你不愿,你要杀就杀!”他昂起脖子强调:“这是我说的!”
“倒是忠心,我不杀忠心之人。”崔俨上下打量他,看在他能为陈蝉舍身,自没贱籍的份上,默默退开:“城里很危险,他要出门,你看好他。”
“那是自然。”没想到他这么容易答应,楼一忙道:“不可反悔,狗耳朵。”
“你叫我什么?”
反了天了,崔俨气得四处寻他的佩刀,非把这人砍了不可,温世澹在后方打着扇子给他降火:“得了吧,你还真跟一僮奴计较,何必呢?”
“你没听见他骂我什么?”
“你大剌剌站在这儿给人逮个正着,你说光彩吗?”温世澹唏嘘。
刀是没找到的,崔俨转头扬拳揍人,楼一却不客气关门,叫他碰了一鼻子灰。
——
事实如陈蝉所料,崔俨一心只想要杀进建康报仇,对百姓并无苛待之意,所以他的人优先盯上青州的富商乡绅,宰的就是那些贪得无厌,想要低价囤货,再高价卖予百姓之人。
白秋川制作一式两份的票据,又按陈蝉所言,以阿拉伯数字进行编码,再加盖骑缝章,发给每一位购买者。
不怕后期不认账,比起力役,这些人更愿意出钱,而这出钱方式,又比强兵勒索更加文明。
输在商业之道上,比输在拳头上,更让这些偷奸耍滑的地头蛇信服,不信服的也只能默默吃这个暗亏。
至于青州当地百姓,家里有材料的出材料,没有的出工和技术,再不济还能做饭跑腿,再把乡绅的钱拿来当工钱发,资金流转完美闭环。
船儿的祖母曾是崔仲宣的乳母,后得崔家恩典放归,嫁到陈留种地,去岁中原大旱,一家人挨饿受冻,本过不得冬,偏巧遇到了崔俨行军借道,被顺手搭救。
崔俨本是要寻个地方给他们安置,但小姑娘非要跟来报恩,他拗不过,便把人打发到陈蝉院子,按温世澹的说法,陈蝉没什么公子哥儿的架子,能亲历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更不会为难女子,小姑娘不会受累,对崔家又忠心耿耿,也能反过来照看他崔俨心尖上的人。
船儿是个性子活泛的,既没有入奴籍,又不属于卖身,崔俨按例给她发月俸,府里的人另眼待她,没谁比她消息更灵通。
青州一有了好消息,她便立马做耳报神,把听来的倒豆子一般讲给陈蝉听。
陈蝉提前得了喜报,一大早便去找崔俨履行承诺。
崔俨在上厅喝粥,廊下脚步声不紧不慢来,他听出来者何人,不等陈蝉发话,便招手要他过来坐下:“先吃早饭。”
丫鬟小厮火速摆上碗筷,陈蝉只得在对面的团垫上跪坐下来。
早食丰盛,一应按着江左的口味烹制,奈何他心思不在此处,食不知味,只想要草草两口结束。
“我来此……”
而崔俨自打他坐下,便埋头吃饭,一副我不听,也不接话的模样,逼着陈蝉把身前的食物吃干净,方才慢吞吞道:“没想到你在我这地方,耳目仍旧通达,我知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已同府中上下交代,你随时可以出门,但不能出城,每日酉时之前,必须回来。”
“戌时三刻。”陈蝉说。
崔俨大手一挥,道:“戌正,不能再晚,再晚我打断你的腿,夜不归宿就更不要想!”
陈蝉起身,懒得再论,心想你又不可能天天在府里,还能掐着点逮我。
却不曾想,崔俨把碗一推,轻声说:“只要我在瑕丘,我也会按时回来,届时一起用膳。”
陈蝉停下脚步。
“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府上,你是我的人,我们一起用晚饭,难道不应该?”他说得自然,陈蝉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绕过门柱,消失在抄手游廊之后。
船儿蹲在地上,拉着楼一陪她抓子儿,见陈蝉出来,便笑着说:“你看,我猜对了吧,他一定会吃过再出来。”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打赌,谁输了谁扫院子。”船儿笑眯眯的,兖州的秋天,是一杆风一地叶,扫来扫去一天扫十遍都扫不干净,可她拿了月银,又实乃自己主动报恩,总不能怠惰,便想着法子抓壮丁。
陈蝉瞥了一眼楼一捧在手上的食盒,摇头道:“你们吃吧。”
说完,便往前厅去。
两人收了东西跟上,远远见前厅有人推搡,是个仪姿不凡,颇有侠气的少年,若说是客,下人并不见恭敬,若说不是,门房却又没拦他。他停下脚步,细听争执,觉得此人声音格外耳熟。
正要过去瞧个究竟,争执忽然结束,少年被府中的卫兵轰到大门,门房好言来劝,他忍住没有拔剑,只是把手撑在剑柄上,转身时袖间露出摇摆的穗子,随他的脚步愤怒摇曳。
楼一说:“是商山学宫的人。”
陈蝉瞥了一眼。
他继续道:“那天您病着,我从外院来,正好碰见他,当时也是这副情形,没想到他又来了。”
船儿也跟着他俩探头探脑,搭上话:“哟,他就是商山学宫的弟子啊?我听府上的小厮说,他纠集一帮浮浪人,经常聚在城里酒肆骂将军!”说着,她忍不住呸了一声:“一群游侠儿,听风就是雨,他们懂什么好坏是非!嘿,公子,你在看什么呢?”
陈蝉的目光落在游方雁腰间的玉环上,只觉得那蟠螭云纹好似在江左见过。
“我要出门一趟。”他对船儿吩咐道。
“那我去备车。”船儿撒腿就跑。
“不必了。”陈蝉在后头叫她,拉上楼一便跟着游方雁出府。
船儿急得大喊:“他还要帮我扫地呢!”
陈蝉头也不回地说:“让崔俨扫,这是他的府上,他是这府里的人,扫扫地,难道不应该?”
楼一一脸迷茫:“公子,您这是……”
“嘘。”陈蝉指了指前头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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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回